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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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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嘉莹一九九○年代重读笔记,于陶诗一册之前有题词:“顾先生讲书有时只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隔此数十年重读笔记,体会更深。”

    余不敢说真正了解陶诗本体,所讲只是陶诗给余之印象。譬如人所知之粉笔,未必即为其本体,而只为吾人自视觉所得之印象。对人之认识亦然。往古来今所谓文学批评者,盖皆如此,皆是印象,而非本体。

    余读陶集四十年,仍时时有新发现,自谓如盲人摸象。陶诗之不好读,即因其人之不好懂。陶之前有曹,之后有杜,对曹、杜觉得没什么难懂,而陶则不然。

    一、陶公之“调和”

    陶公懂人生,爱谈老子,明白主客(反客为主)。

    陶公调和。什么是调和?我们觉得这世界还可以住,不是我们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坏。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协。鹅卵石之光圆,非天生,是在水中被水冲激又与石互相摩擦而成。现在世上之老世故、机灵鬼,皆如此,他没有个性思想了,这是可怕的,这并不是调和。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

    陶渊明与老杜不同。

    佛教反对“昏散”。“昏散”这两字实在可怕。“昏”,一点灵明之气也没有了;“散”,一点集中也没有了。身体劳动可治精神昏散。老杜身体也许比陶渊明还健康,但他力量绝不如陶渊明集中。如打拳之人,力量并不大,但他能集中。我们精神、力量也许不太大,但要能集中便大了。老杜即便不“昏”,也是“散”了。

    “去昏散病,绝断常坑”————佛教话头。佛教所谓“话头”便是“格言”,惟句法与我们常用的不同。

    去“昏”方有聪明,去“散”方能集中。

    与“断”相对的是“常”,此与句中“断常”之“常”不同,乃长久之意,“断常”之“常”乃“俗”之意。世俗的情感是传统的,传统的便不是真的,自己没有真知灼见,只是人云亦云,故须“断”。自己运用自己思想,便是“非常”。故学道之人要“去昏散病,绝断常坑”。

    道心、诗心、文心是一个,都不能“断”,一“断”便完了。《论语》所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造次(造次便是仓促)、颠沛必于是,岂非“常”、“长久”、“恒”,那便“非断”。

    陶渊明对这八个字算做到了。[1]但佛家如此是要成佛作祖,而陶公之如此并非要成佛作祖,是想做人。其实要想做一个像样的、不含糊的人,便须如此。

    现代人有健康的吗?余自以为是病态。人若常和疯人在一起便疯了,所以精神病院的看护要常换。在现在的世界、国家、社会,我们身心都有点不正常。

    某人说:“没事别骂街,有什么用呢?”这话倒对。青年之慷慨激昂、标新立异是没用的,而且伤脑筋,不卫生,结果除非自杀。想找新鲜事,绝不会新鲜————晚上出太阳,不也就成白天了?太奇了,还怎么和别人一起生活?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尽其在我去努力。与外界摩擦渐少,心中矛盾也渐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苟安偷生,是要集中我们的力量去向理想发展。时常与外界起冲突,那就减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这两句讲得很多,今借以为前说之证。

    世界是大的,事情是多的,我们又不是大天才,只要找点小工作尽力去做,便也对得起这世界了。担粪的人不挑水,挑水的人不担粪,专心自己工作,这便是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挑水的便好好挑水,担粪的便好好担粪,不但视为职业,而且视为天职。一件事便要做到理想地步,决不贪多再做别的。吃饭尚要一口口吃,何况别的!

    中国诗一说便是病态的,写爱情简直把爱情糟蹋了。外国人写爱情写得很神圣,或很严肃,或很平常。陶公诗可以把它讲神圣了,讲严肃了,但绝非平常。余所讲,是余头脑中之印象。

    陶渊明把别的都搁下了,都算了,但这正是不搁下,不算了。陶诗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别人都不正常:标新立异,感慨牢骚。陶公不如此。无论从纵的历史还是从横的社会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骚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杀,便是夭亡,或是疯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还能做什么?陶渊明不为此无益之事。

    人生精力有限、时间不多,要腾出工夫做些有益之事。“不作无益害有益”(《尚书·旅獒》),是俗话,也是真话。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陶公实际积极进取,惟在享受上只“容膝”而已。

    儒家说“天”,真好。佛家所谓“三十三天”是帝释,太平常,不及儒家所谓“天”。《孟子·万章上》云: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天(天理),或用为名词,或用为形容词,其意一也,一方面包含科学家所谓自然,一方面包含宗教所谓上帝。

    中国说“乐天知命”(《易传·系辞》),这是好的,这便是有所不为然后可以有为。现在国家破碎,该做的太多了,但能都做吗?最好抓住一样,这就行了,便是所谓不含糊的人。陶渊明想做县官就做,不想做就去,这便是陶公之伟大处,便是他不含糊之处。

    陶公,乐天知命。乐天知命固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若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儿功夫,且要一点儿力量。

    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是破坏诗之美。如: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陈简斋《晚晴》)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此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我们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烦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则感到颓丧。于此不得不说老杜伟大,其表现有在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某种民族差精神。诗人乃自然,不可全归罪于诗人):

    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此与“枯木无枝不受寒”(陈简斋《十月》)不同。曹操有诗云: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杜盖曾最受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而已,至“哀鸣思战斗”简直待不住了,真是发皇。而古人诗多含蓄。诗人不能想办法,诗人之不行,其命定如此,诗人是又不能、又不行。老杜“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曹操临死还给人想办法;诸葛亮,死人替活人想办法。做领袖不难,难于得人;得人不难,难于知人;知人不难,难于任人。王敦虽奸臣,意志甚强,不论事迹,精神可佩服。特殊人有特殊办法,非吾辈凡夫所可取法。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烦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采菊东篱下”(《饮酒二十首》其五),是陶之功行圆满,好而不敢举,不敢说真懂。“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为全人类做事是对,而从何做起?先要自己的事尽力去做,就是替全世界做事了。此是渊明积极精神,且有确实办法。故:

    曹,英雄中的诗人;

    杜,诗人中的英雄;

    陶,诗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

    将办法写入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陈简斋学问有,而近于佛,非儒家精神。

    自《闲情赋》可看出陶用功、蜕化痕迹。

    诗人夸大之妄语,乃学道所忌,佛教有“持不妄语戒”。诗人觉得不如此说不美,不鲜明。此为自来诗人之大病,即老杜亦有时未能免此,如: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陶公没有这个,他之饮酒实不得已,未见爱之深也。而且陶公做不到的不说,说的都做到了,这一点便了不得。一般人都是说了不做,陶渊明是言顾行、行顾言。陶公并非有心言行相顾,而是自然相顾。一般人是一上来先有心去做,后来便成为自然。

    要好的人便时常感到自己说的办不到,因此而痛苦。

    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杜诗: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绝句漫兴九首》其四)

    此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来了。“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老杜这两句有力。但如太白: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

    便只是直着脖子嚷。诗人老离不开酒,尤其李白,老说酒,说得有点厌气了;陶渊明饮酒实不得已。

    一个人无论怎样调和,即使是圣、是佛,也有其烦恼。佛是烦恼,耶稣是苦痛。他不烦恼、苦痛,便不慈悲了。

    一个大思想家、宗教家之伟大,都有其苦痛,而与常人不同者,便是他不借外力来打破。或问赵州和尚:“佛有烦恼么?”曰:“有。”曰:“如何免得?”曰:“用免作么?”这真厉害。

    平常人总想免。

    人对烦恼苦痛,可分三等:

    第一等人,不去苦痛,不免烦恼,“不断烦恼而入菩提”(《维摩诘经》)。烦恼是人的境界,菩提是佛的境界,惟佛能之。烦恼、苦痛在这种人身上,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力量、动机。释迦、基督、孔子皆然。孔子说“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吾衰也久矣”(《论语·述而》),其实他不“已”、不“衰”,他不认输,临死还干呢!而孔子身上还有个“凡”与我们接近,释迦、基督太伟大,令人可怕。孔子还说“已”、说“衰”,而释迦、基督便不说。

    第二等人,能借外来事物减少或免除苦痛烦恼。如波特莱尔(Baudelaire)有一篇散文诗《你醉吧》,不只是酒,或景致,或道德,或诗,不论什么,总之是醉。中国说“醉心”于什么,这便是波特莱尔所谓“醉”。

    第三等人,终天生活于痛苦烦恼中,整个人被这种洪流所淹没。佛说“苦海”,真是苦海;说“奈何”,真是奈何。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种人真是“无明”。

    诗人不是宗教家,很难不断烦恼入菩提;而又非凡人,苦恼实不可免。于是要解除,所以多逃之于酒。杜诗若按实际讲,便是他把现在所有精力一并集中。基督说,这杯虽是苦酒,但也喝下去了。

    诗人、哲人是郑重生活的人,他们追求的是美,而得到的也许是丑;所追求的是完整,而得到的也许是破碎;所求是调和,所得也许是矛盾。人既非佛,如何能“二六时中杂念不生”!陶诗亦然。

    余劝同学如在实际生活或思想上得不到调和,则须注意“变化”。人要对付实际生活,所说“变化”,就是要“转”它而不为所“转”,如赵州和尚所言“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或问曰:“我尝闻人言赵州桥,但来此只见略彴。”赵州曰:“你只认得赵州桥,不认得略彴。”问之,曰:“赵州桥度驴度马,略彴度人。”赵州和尚不但能说、能想,而且能行,此人言语犀利,见道甚明,自谓“老僧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除外更无别用心处”。

    我辈生活是“被十二时辰使”,心为物使,不能使物。心杀境则圣,境杀心则凡。一个诗人该是不“被十二时辰使”,而要“使得十二时”。譬如“变化”,我们就活在“变化”中,但我们要“使”它,不可为它所“使”,不要成为“变化”的奴隶。但这只有造时势之英雄或能如此。而吾辈为庸人(常人),圣贤仙佛,非常人也。仙佛不说,要做一个造时势的英雄,但世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这次大战[2]也只是几个人支持着。真是可怕,世界只掌握在圣贤、仙佛、造时势的英雄此三类人手中,吾辈既非此等人,如何能不为“变化”所使?而诗人能之。

    诗人观察变化、描写变化。生活变化摧残了我们的生命,但我们仍要看你怎样把它压倒,怎样把它摧残。孔子周游列国归而作《春秋》,亦此本领。当你能看它、能写它时,就是你心作得它主时;若不能作它的主,便不能看、不能写了。故要正眼看得它,作得它主。人写兴奋感情只能写概念,便因没正眼去看,故不能描写。

    吾人不能“二六时中不生杂念”,故亦不能得到调和,而且若一人先得到调和,恐怕倒可怕了。老杜也没有调和,他是变化。陶亦然。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孟郊《烈女操》)

    “井水”只能是“古井”,若为河,水流,自力起波;风来,外力起波。井水,无自力、外力,但若有人打水呢?古井,没人打。“二六时中不生杂念”,这是个什么人?处的是什么境界?柳子厚游记有一篇写某小潭山川泉林之美,而结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小石潭记》)。这种境界真是可怕,你待得住吗?(韩、柳无论诗文皆可抗衡,韩以奇伟胜,而精微处不及柳,韩之修养不够。柳也躁,但他倒霉,躁不起来了。)我们在事业上不是英雄,我们在社会上不能做圣贤,在某种境界不能做仙佛。我们凡人也是悲哀。

    余自以为讲得不明白,但提出问题使人自己去想更好。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言有真知。”

    [2]这次大战,指第二次世界大战。

    二、情见与知解

    情见、知解,情见就是情,知解就是知。

    诗人有两种:一为情见,二为知解。中国诗人走的不是知解的路,而是情见的路。然任何一伟大诗人即使作抒情诗时亦仍有其知解。陶公之诗与众不同,便因其有知解。

    中国人讲究吉祥,而吉祥文字难作。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馀。

    “春常在”、“庆有馀”,真好。若能如此,真是理想家庭;国家亦然,若能如此,真是大同。孟子说:“兽相食,且人恶之。”(《孟子·梁惠王上》)现在人相杀,现在所谓最伟大的人是杀人最多的人。“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馀”,这之中有哲理而不是诗,便因其知解太多。“向阳门第”这两句还好,至于: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更不是诗,虽然道理也没法推翻。英国某大诗人诗,句句是格言。然而格言不是诗。

    宗教对情见与知解二者,盖兼而有之。

    宗教家之写诗,如但丁(Dante)之《神曲》。这样的作品是宗教的诗,而且这么伟大,只有西洋会有。他本身是虔诚教徒,而又是一个有情见、知解的诗人。

    一般中国人对宗教只有情见,不是知解,故绝不能有但丁那样虔诚情绪,那样坚强意志。中国人缺少虔诚的宗教精神。虽然中国诗人常好用禅宗语,然此仅为“随喜”现象。

    中国没有宗教,有,就是“道家”,还不是老庄之道,是秦汉方士之道。古诗“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古诗十九首”之《驱车上东门》),可见当时服药求神仙已成风气,其风自上养成。一个生活困难的人便不想求长生了。《西游记》第四十四回中孙悟空对车迟国求死不能的五百僧众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众僧道:“老爷呀,你少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的稀粥,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锦衣玉食的人才求长生。(“玉食”二字,真吉祥。)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中国学术最发达时期。汉之尊崇儒术,其罪不下于秦之焚书坑儒,于是方士之说起。其后也有文化发达时期,那是受了外来文化侵入。耶教讲“永生”(灵魂不死),与长生不同。这点高,永生是精神的提高,长生是肉体的保生。释迦是无生。人都比中国高————而秦汉以前中国并不讲长生。

    我们的生命是短促的,生活是艰难的,这是我们的悲哀,而且成为打不破的悲哀。我们怎样利用此短促生命解决此艰难生活?这是最实在的工作,也是最高的理想。宗教家也是如此。

    人生有职业、事业之分,仍该以事业为重。想成事业,必须有坚固意志。票友既不以唱戏为事业,也不想以之为职业,而有时想“来”一下。恐怕这只是兴趣问题,不是意志。

    固然意志不是知解,而坚强的意志必由清楚的知解而来。譬如押宝下注,认准它是红,掀盆是黑,也认了。兴趣不是情见,但兴趣与情见有关,兴趣之于情见,便如意志之于知解。

    先不论情见、知解,人若真能虔诚信宗教,一头倒在佛怀里,是幸福。净土三经,写得美得很,真是诗。死后去净土否?不用管,反正现在我相信将来上净土。

    中国人天生宗教情绪不浓厚,命定论。

    小泉八云(L.Hearn)常说某诗人是异教情绪————凡见到奇情壮彩,他便说是异教情绪。小泉是英国人,虽非虔诚教徒,然英人之与耶教便如中国人之与孔教,无论顺受、逆受,总之是得受。便是胡博士这所谓“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也熟读《论语》,他说:

    “知其不可而为之”,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尝试集·孔丘》)

    宋初宰相赵普说:

    得半部《论语》可安天下。

    这是顺受,胡氏是逆受。在西洋,诗人、文人对《圣经》都下过功夫,故西洋人对《圣经》便如中国文人、诗人都要读《论语》一样。尼采(Nietzsche)反宗教,但余敢保尼采对《圣经》一定读得很熟。中国无宗教,故对小泉八云所谓异教情绪看得很平常。但丁顺受,尼采逆受,中国对宗教是无受。无宗教信仰,只凭自己,故须有所寄托,抒情诗人尤其离不开自然与酒。

    中国诗人与外国诗人都看出生命短促、生活艰难,都想利用短促生命解决艰难生活。中国诗人不能把自己交给佛,交给上帝,只有相信自己。而自己最薄弱,最渺小,以此解决艰难生活非易事,所以更感到自己之薄弱、渺小。中国诗人为何喜欢酒、喜欢自然,便因无信仰,欲求寄托于自然与酒。自然与人还远,酒与人最近,与人体发生密切关系;而自然原原本本,不用“买山钱”。

    人不能常在大自然中,以其无生。若自然中有生了,那便不纯是大自然了。酒中也无生。

    余之讲书絮聒,因治学不能武断,不能盲从。武断、盲从是不科学的、不哲学的,也是不文学的。

    陶诗中有知解,其知解便是我的认识。他不是一个狂妄、夸大、糊涂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认识了自己的渺小。

    李白好像一点知解也没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好像人一捧就好。若果是青萍、结绿,何必薛、卞?渊明这点比他们高。对相信自己这一点,除去老曹恐怕无人可比。至于老杜,对陶公虽不能比肩,至少可追踪。

    尼采反宗教,鼓吹强者道德,主张人当做超人,自己是自己上帝,这是一种疯狂说话。现在不说尼采,只借其“强者道德”一名词。

    中国不信宗教,所以君子便成为标准人物,不仅是优秀。中国也成“强者道德”,何以说是“道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经·乾》),这是“强者道德”,然既非尼采之疯狂,也非宗教,而是中庸。天的人格是“健”,所以人要“自强不息”。这是“强者道德”————没有宗教,就瞧你自己的了。然而自我力量薄弱、渺小;所以陶也仍不免梦想、恐怖。如人掉在水中无所依靠,“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尚书·五子之歌》),千钧一发,落水人抓住一根草茨、一根树枝,都不放手,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恐怖。悲哀还好,还可发祥出一种力量,虽不能长,也是力量;而恐怖是对自己的一种怀疑,从怀疑得到绝望。若能平心静气等老虎吃,这人不是极端麻木便是极大修养,非吾辈常人可及。“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心经》)。人到恐怖中是前有挂碍、后有梦想(昏散),便坏了。

    余旧有诗句:“醉乡依旧是他乡。”醒来还不是悲哀恐怖吗?但既不能(不是不肯)倒在佛怀里,又不能跪在上帝脚下,自己渺小,掉在水里,只能抓住树枝。

    陶渊明《咏贫士》共七首,《文选》只选第一首,我们所注意也是这一首: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文选》所录不尽合余意,盖昭明选文亦未能免俗,未免落传统窠臼,就是用一般人作风去看。而《咏贫士》只选一首,有眼光,虽未必合作者之意。

    “贫士诗”首句“万族各有托”,“族”,即类,万类都有依靠;次句“孤云独无依”,这句这么严肃,这么悲哀。首句宾,二句主,借宾现主。“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二句写主,“暧暧空中灭”,写得悲哀,写得好;“何时见馀晖”,完了。人生在世,岂非如此?由生而哀而死。“暧暧空中灭”,死后“何时见馀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二句为宾,“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二句为主。末二句言“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知音,因自己孤单薄弱,故希望有朋友、同志、知己。朋友、同志、知己虽未见得能解决我们困难,但至少可减少我们恐怖。人生如行黑夜崎岖山路,要旅伴。不为对我们帮忙,但可破除寂寞,减少恐怖,还可增加我们兴趣。交朋友不在求帮忙,如人赛跑喊“加油”,你不必去帮他跑。所以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这不是普通朋友,是知己。人越爱谁越愿叫他陪着流泪、痛苦。因为告诉最爱的人他才不趁愿,不幸灾乐祸。

    靠自己————薄弱,靠知音————稀少,何能所依?陶渊明抓住什么————古人(《咏贫士》自第二首,每首咏一古代贤士),这真是陶渊明的聪明,也是陶渊明的修养。有古人为伴,如见亲人。“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屈原《离骚》),陶之“咏贫士”亦有是意。

    三、陶诗之真

    西方有个故事,说一人在白天中打灯笼,在雅典市上乱转。或问之,说:找一找还有个像人的没有。中国诗人都不大像人,不用说是幽灵,便是神佛也不成。而余以为神佛还有他人的一面。

    中国诗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入生活里去,所以一读其诗便觉得离生活远了。曹、陶、杜其相同点便是都从生活里磨炼出来,如一块铁,经过锤炼始能成钢。别的诗人都有点逃脱,纵使是好铁,不经锤炼也不是全钢,所以总是有点“幽灵似的”。曹、陶、杜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炼了一番才写诗。

    但一块好铁才经得起炉火锤炼,若是木头或坏铁,纵不成灰,也不能成钢。中国诗人不肯跳进去,固然是胆小,也正是他的聪明。这样的诗人我常怀疑他若跳进生活之火炉,若他还能吟风弄月,还算好汉,大概怕也不能了吧!

    为诗人之困苦是不能跳进生活火炉不成,而跳进去毁了也不成。连老杜晚年诗都有点枯窘,身无片瓦,不如陶尚有馀裕。

    别人写真,一点也不觉他真,陶写真,真真。

    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

    陶渊明过田园生活,极平凡,其平凡之伟大与曹公不平凡之伟大同。法之莫泊桑(Maupassant)、俄之契柯夫(Chekhov),人谓为平凡之伟大。此种伟大比非常及怪奇之伟大更伟大。法国波特莱尔乃怪奇之人(作有《恶之花》),中国李贺亦以奇胜,此易引人注意。平凡不易引人注意,而平凡之极反不平凡,其主要原因是能把诗的境界表现在生活里。

    人最难得是个性极强而又了解人情。个性强者多不了解人情,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己不能打破小我。如老杜即不通人情。杜与严武(西川节度使)甚好,有互相赠答诗,且老杜入蜀后甚得严武之助,而一次二人吵架,杜曰:“严挺之(严武之父)乃有此儿!”(《旧唐书·杜甫传》)致使严武欲杀之。六朝以来最重避讳,至宋尚然,故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事。而陶渊明绝不如此,他的《与子俨等疏》真是诗。此所谓平凡之伟大,越平凡越不易做到。有人问道于某高僧,高僧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人曰:“此三岁小儿语。”僧曰:“此八十老翁不能做到。”曹公亦非常了解人情。陶了解后是顺行,曹了解后逆行。(鲁迅颇似曹,故再三替曹辩护,说魏文帝不行,我若为文帝,必杀曹植。)曹操:“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让县自明本志令》)而临死“分香卖履”(《遗令》),处处表现其人情味。

    陶诗平凡而伟大,简单而神秘。吾辈不能做到。

    从何说陶诗?————贯通。

    《论语·里仁》篇有云: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如何便如此放心大胆相信?此盖纯自然而然,一点勉强没有。(文章应做到如此。)学文、学道皆从勉强来,圣门用功皆从勉强得之。学道从勉强来,而得道、悟道要一点勉强也没有,入“勉强”,出“自然”。“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金刚经》),即“一以贯之”。一切法皆佛法,必到“一以贯之”,然后哲理与诗情合二为一。否则,说理只是说理,不成为诗。诗可以说理,惟不可有一分勉强,否则是散文————其实,若勉强连散文也写不成。真正得道圣贤所说理皆是诗,大诗人成功即是哲人。

    陶渊明写诗是如此,是“一以贯之”,凡是人生皆可入诗: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杂诗十二首》其四)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

    人有此情而不肯如此写。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诗》其一)

    此好处便在平凡。老杜《羌村三首》(其二):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此人之常情,常情也就是至情,但老杜表现得不好,字句不圆[1]。“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读了以后,可不是吗?但谁这样写了?老杜便不成,老杜勉强。他深入了没有浅出,尤其“畏我复却去”一句。

    一个大诗人使用语言最自由,也最美满,能创造。既写后人之认可,亦写前人之不敢,一切大诗人、艺术家盖皆如此。

    中国诗传统精神不说丑恶之事(丑,形;恶,神、心),陶诗不然。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二十首》其十六)————说“寒”;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说“饥”;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说“赶快活完了事”。(清人黄仲则组诗《绮怀十六首》末首“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亦此意。)

    诗是人生的反映,我们从前人诗中虽不能见到现在生活,至少可见到古人生活。美与善是人生色彩,丑与恶也是人生色彩。

    世上生活一般事常是你认为好的,他不来;等来了,又跑了;等你以为好时,他早跑了。先不用说人世间一切事物一切境界,你觉得不好,他老跟你不走;你觉得好的,他老不来;或等你觉得好,就该保不住了。

    我们看世上一般人,在世上有所成就的都是他有所“获得”。即以升官发财而论,亦是获得,而你不知他的获得是以最大牺牲换来的————为钱六亲不认。先不论其结果,他牺牲了,而他也知足,没人格也不要紧。向上、向前的人,在物质上也知足;知足、知止,然后有精神工作。凡有所成就的都在某个条件上有知足、知止,不是完全知足、知止,完全知足、知止,那不死了吗?余之《和陶公饮酒诗》二十首(其十九)有“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之句。而陶渊明可怜,是连最低的温饱都没得到: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拟古诗九首》其五)

    人皆以为陶知足、知止,其实陶不是无所为(平声)、无所为(去声)的人。老子亦然。老子主柔,柔能克刚,主退还是所以进,如《孝经·诸侯章》云:

    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

    有人说老子是阴谋家,但我们不取其机谋而取其智慧,则老子也未始不是圣人。孔子说“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乎(龙,变化莫测)”(《史记·老子伯夷列传》),亦盖有所见而云。然老子的确有其经验、思想。有人只有经验,而无思想,所以也不称其为智慧。而机谋常常是损人利己;至于智慧,利己了,可也不见得不利人。

    当然,若按耶稣教义,则老子是阴谋家;但若按世谛来看,便是智慧。释迦、基督是损己利人;老子不是无我,“我”的观念很强。老子讲慈,而与佛、耶之慈爱不同,佛之慈悲、基督之博爱是无所为而为;而老子有所为,他的慈是理智的。佛、耶之不爱不可,是心里觉得不可;老子是觉得不忍不可,可能是从理智出发,以为世上人与人关系必如此不可。佛、耶是心,老子是“势”。生在现在科学发明时代,老子学说该研究一下。

    陶渊明亦有其悲哀,他被他的生活范围缩到极小,然而即此极小限度亦不能使其得到满足。站到柔的地位未能克刚,站在退的地位也没能进取,机会、能力不够,二者盖兼而有之。“满而不溢”,只剩下“不溢”;“高而不危”,只剩下“不危”。然即此“不溢”、“不危”一点,亦不常能得到,不常能守住,这是他的痛苦、悲哀。悲哀尚使人能忍受,悲哀久了成为痛苦,便为常人所不能忍受。

    有人能压倒痛苦,如拼命工作。能这样的人在世谛上是了不起的,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依赖宗教还是第二义。真正的信仰者并非求上帝保佑、教主提拔,而是把自己交给上帝、教主,如此便可得到安心。而中国人从古宗教情绪便不浓厚,一般人信佛是迷信,不是信仰。如此看来,中国人也许不是没有宗教情绪,而是有却没得到正当发展。第三条路是麻醉,其一是酒;其次是自然(与鹿豕游,与木石伍),这是非人生活。一个人要安身在人群里,脚跟要立在地上,不能跑到酒里去立脚。虽然觉得自己很风雅,其实非人生活。

    陶渊明没有宗教信仰(谢灵运是虔诚佛教徒,知识很多),但他以工作克服痛苦,是有心无力,陶身体不好。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杂诗八首》其八)

    别的田园诗人是站在旁观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也还是象征多而写实少,那么他是骗人么?不是,不是,他做事向来认真。就算这是象征,他也确过此种生活,否则他写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眼?不但陶诗,任何人诗皆可用此去分析,他好用某种字眼,必是于此种生活熟悉。

    或谓陶乃田园诗人、躬耕诗人。

    中国第一个写田园的诗人当推陶渊明。这一方面是革新,一方面是复古(“三百篇”中有写田园之诗)。余以田园诗人之称归之陶,尚不因此,另有两点原因:

    其一是身经。自己下手,不是旁观,与唐之储光羲、王维、韦应物等人不同,彼等虽亦写田园,而不承认其为田园诗人。许多文人只是旁观者,而旁观亦有多种:一种旁观是冷酷的裁判,判断力甚强。中国无此种诗人,鲁迅先生似之,而他有时热得厉害。一种是热烈的欣赏。前者是要发现人类的罪恶,后者是要证明人类的美德;前者对黑暗,后者对光明。又一种是如实的记录。此与近代写实派相似。这三种文学家都是好的。陶渊明不属于前三种,而是写自己本身经验,不只是技能上的、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灵上的,故非旁观者。王、韦等人写田园,则是不切实,油滑。

    其二是理想。陶之田园诗是本之心灵经验写出其最高理想,如其“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明明说草、说锄、说月,都是物,而其写物,是所以明心。

    所谓“心物一如”,心————内,精神;物————外,物质。平常心与物总是不合,所谓不满意,皆由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大诗人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在这种情形下出来的是真正的力。外国诗人好写此种“力”,中国诗人好写“心物一如”之作,不是力,是趣。一是生之力,一是生之趣,然此生之力、生之趣与生之色彩非三个,乃一个。生之力与生之趣亦二而一,无力便无趣,惟在“心物一如”时多生“趣”,心、物矛盾时则生“力”。

    “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是矛盾,是力,也是趣。由苦而得是力,由乐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坐致、坐享,都不好,真正的乐是由苦奋斗而得。

    陶渊明躬耕,别的田园诗人都是写田园之美,陶渊明写田园是说农桑之事。西洋田园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也只是欣赏田园之美。

    田园诗实亦不可包括陶渊明诗,田园诗人、田园诗,不足以尽其人、其诗。

    陶之躬耕是出于本心呢,还是出于“势”呢?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倘若说是出于本心,但他的作品、传记中看不出来,而其“势”非躬耕不可。陶渊明躬耕就算十分认真努力,他的身体也不许可。他在《与子俨等疏》中说:

    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

    陶渊明年寿若干,史无明证,颜延之《陶徵士诔并序》云年六十三;或曰以诗考之,当年七十六,总之年岁不太小。他辞官时年四十一,假定他躬耕从四十一起,那么当时他躬耕不过十馀年便已自言不利:“渐就衰损”。(“病患以来,渐就衰损”二句造句和“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一样好。)工作不成,故不得不逃之于自然与酒。而陶究竟与其他诗人不同,故拉出“前修”来————“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七首》其二),“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其七)。

    “古诗十九首”有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天,先天;始,无始。

    人的一生往往是事情未来前,胡思乱想;既来了,乱七八糟;已过了,悠悠忽忽。人生活最好不想。不想,一种是醉生梦死,行尸走肉,此为吾所不取;一种是拼命工作,而忘掉生活。

    哲学家是生活中的艺术家,哲人最爱而且最喜欢解决生死问题。佛说吾辈凡人沉沦在生死海中。所谓解决生死、了生死(了,有二解:一是明白,一是解决),宗教是解决生死,吾辈不能,只有沉沦其中。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是诗人中的哲人。哲人观察人生的结果————“忽如远行客”。西洋某人说,在我活时没有死,在我死时没有活,不用怕。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在未死之前,是“如远行客”;走不动躺下了,完了。但没有到家呀!宗教讲的是到家,吾辈凡人不讲到家,只有走。如山中结伴旅客,遇瘴气,越走伴越少,但你不能管,只有走。人生没有完成,没有成熟,活到百岁若不死还有长进。到死为止,可并不是到死会成熟。

    初以为中国人太不文学;后以为不哲学,也不然;今又以为不科学。对了,中国人不严肃,不科学。一个人吃东西、读书、做事,都不要弄得疲乏伤力,这不但妨碍人身体健康,而且也减少兴趣。

    “忽如远行客”,理想是家,虽到不了,然而永远在追求,无论在全人类或个人都是如此。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陈简斋《晚晴》)

    此四句用客观说明,而思想偏于消极,为什么说“如归云”不说“出山云”?没有“古诗十九首”有力。人生只有走,没有到家。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说明,是批评;是文学的,也是科学的,如化学之分析,还有是非喜怒之可言吗?[2]所以,有时哲人也和科学家一样,破坏完整而割裂分析之,只是表现说明一个“真”。水是H2O,这与你赞成不赞成、喜欢不喜欢没关系,它就是这样。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即不圆润。”

    [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数句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仍有感情。”

    四、陶诗与酒

    天地间一切事物有创作,没有照抄;有重生(复活),没有重现。新灵魂、旧躯壳,或旧灵魂、新躯壳,乃重生,而再现一切都是旧的。狗拿耗子固然多管闲事,但必由于猫不管事。

    “春草生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楚辞《招隐士》中句;“终朝采菉,不盈一匊”,“三百篇”《小雅·采菉》中句。“采菉何曾盈一掬,王孙归去已无家”,此为现代诗人覃寿堃(字孝方)之诗句,覃之诗用典盖讽“五四”。

    作诗文用典,有正用,有反用。有的用典只成为一种符号,一为炫学,一为文陋(掩饰自己的浅陋),炫学不免文陋。人不读书是可怜;读书太多书作怪,也可怕。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余近作绝句:

    从古有生多草率,当春无日不风沙。

    东陵自是真奇士,种得青门五色瓜。

    “东陵”即秦东陵侯邵平,“青门”乃汉长安城东门。秦亡后,邵平为布衣,种瓜于长安城东。(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有:“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余以前用典好反用。近来余之用典正用而用出新的意思来了,————即使种瓜也好,但不草率,也不怕风沙,虽由侯爷降为平民也不怕。

    余又近作绝句:

    几日先生未出门,芳草萋萋没旧痕。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1]

    “芳草萋萋”亦用楚辞《招隐士》之典,“夕阳”、“黄昏”则用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典。夕阳之美时间虽然短,不是还好吗?难道因近黄昏就不好了么?

    不但近世人人生支离破碎,因循苟且,自古而然。偷生苟活,十个有九个如此。然生命是宝贵的,而又这样短促,偷生苟活是敷衍。人最不可敷衍自己,敷衍人还可以,老敷衍自己就要完。不偷生苟且,先从不敷衍自己入手。有几个人不草率,无论胸襟、作为都光明磊落?不草率,光明磊落,这样人世才不荒凉寂寞。

    人对失败所取态度应如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出师表》),而在中国能如此者甚少。还有一种就是失败了否定外物,吃不着葡萄说酸。再有一种就是自我否定,否定外物亦不易,于是自己打自己,如阿Q。否定外物,外物现在,越得不到越觉好,又加一层失败。否定自己根本抹杀,倒也是清源正本之法,但活着不是死嘛!又不是麻木,所以否定自我也得不到成功。于是再假借外物,《赤壁赋》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但这还不成,你住在江上吗?你住在山间吗?打鱼的住在江上了,而未必能欣赏清风;砍柴的住在山里了,而未必能欣赏明月。要欣赏还要有那种欣赏心情。这也不易做到,于是需要麻醉。富贵寿考、吉祥如意,此盖皆为理想,不能得到。理想不能成为事实,这是失败,于是需要麻醉,即使不能无我,至少可忘我。所以古今中外诗人都爱酒。

    法国恶魔派诗人波特莱尔有散文诗————《你醉吧》:

    永远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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