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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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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永远地陶醉吧,

    这就是一切,

    永远而惟一的一切。

    为了不去感到时间那可怕的沉重

    ————它折断了您的肩膀

    并把您向地下弯曲。

    您应该没有幻想地去陶醉。

    醉于何物?

    ————美酒、诗歌,

    还是德性,

    随您便,但是————

    快陶醉吧!

    如果有时在宫殿的石阶下,

    在沟壑的草丛中,

    在您房间呆滞的孤独里,

    醉意减弱或消失了,

    ————您醒了过来……

    那么请您去问问,

    问风、问浪;

    问星、问鸟、问钟表;

    问所有在逃遁、呻吟的;

    问所有在滚动、歌唱的;

    问所有在高谈、鸣叫的:

    ————“什么时辰了?”

    那么,风、浪、星、鸟、钟

    便回答您说:

    “是陶醉的时间了!”

    “为了不做时间的

    愚昧糊涂的奴隶,

    快陶醉吧!

    永远地陶醉吧!

    “醉于美酒?醉于诗歌?还是醉于道德?

    随您便,

    但是请您快陶醉吧。”

    忘掉世间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本身,这就是醉。醉的方法有很多,文学、艺术、宗教、道德、事业,但这也非人人可能,其简而易举、雅俗共赏者惟有酒,连野蛮民族都有酒。

    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

    陶诗《饮酒二十首》第一首: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这样看,陶渊明虽为儒家,然亦不免此。如此,更可明其“寄酒为迹”之意。寄酒为迹,迹在外,内————真,外————迹。

    “一艺成名”,若是为了生活,这没有什么了不得。

    庄子言:技也,近乎道矣。[2]

    如王羲之写字,一肚子牢骚不平之气、失败的悲哀,都集中在写字上了;八大山人的画亦然。在别的方面都失败了,然而在这方面得到极大成功。假如分析其心理,这就是一种“报复”心理。在哲学、伦理学上讲,报复不见得好;但若善于利用,则不但可“一艺成名”,甚且“近乎道矣”。

    天下最厉害之事莫过于报复。“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司马迁《史记·伍子胥列传》)“怨”可矣,而曰“怨毒”。对人世取报复态度可造成多种人:一种是混世魔王,如希特勒(Hitler),幼年受苦甚多;张献忠在四川杀人也是报复,幼年曾在此受辱;然而也可能造就王右军、八大山人、太史公。

    右军一生苦痛得很,他思想、见解都好,作有《誓墓文》,辞官不作时誓祖墓曰:若真为官,祖宗不以为子孙。他事业失败了,而写字成功了。世上一切给人掣肘、破坏,而这方面你们无从掣肘、无从破坏。不用说学右军学不好,你没有他那种愤慨。

    太史公《史记》也是个“迹”。一肚子愤恨,不但苦痛悲哀,简直是仇恨。如写汉高祖,真是草头皇帝,几如子贡所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论语·子张》)。好文章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只是说出点真格的来。以《史记》之失“真”,而在艺术上得到极大成功。

    曹孟德若事业失败,其诗一定更成功。[3]

    陶渊明诗中之酒,亦“迹”也。而此与寻常怨毒者、报复者不同,即在某一时候得到调和,冲淡了,然而偶然也仍不免圭角锋芒也。

    或曰陶诗和平,犹不足信。

    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所差的是自己不愿把自己气死。人不生气除是橡皮人、木头人,而诗人是有血有肉而且感觉最锐敏的人,与一般俗人往来何能不生气?而又不甘于为俗人气死,所以喝酒、赋诗。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则根本非和平,如其《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澹澹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朱子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所以有人说,心气不平和时读陶诗,更不平和。

    《饮酒二十首》小序云: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陶渊明之散文为魏文帝后第一人。魏晋散文好,如《水经注》《颜氏家训》《世说新语》。陶渊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韵。甜则易俗,甜俗,易为世人所喜。陶渊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读过,是玩味的;柳子厚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诵。陶公相传作《续搜神记》,其中《桃花源记》一篇,文笔真写得好。此盖珠混鱼目之法。余以为《续搜神记》非陶公作,陶盖不肯作此。零碎见到陶公之散文及诗前小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一点便为人所不及。

    “余闲居寡欢”,一上来便不调和。陶绝非脾气平和之人,又加“兼比夜已长”,这样活不了,只有两条路:不为屈子之沉江,只有逃之于酒。陶之“偶有名酒,无夕不饮”,与有酒为仙、无酒学佛不同,“为仙”、“学佛”那是无主张,与陶毫厘相差,天地悬隔,如曹操之于伊尹。

    对亡者纪念,提起来是光华灿烂,想起来是伤感凄凉。人都说陶渊明冲淡,自余观之,他亦有其伤感、悲哀、愤慨。抒情诗中不有伤感气氛几不可能,如吃河豚须去毒,但去毒太净就不香了。抒情诗中之伤感盖即如烟、酒、河豚之毒,去之则不美。陶公《饮酒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仍不外伤感、悲哀、愤慨。

    “闲居寡欢”,“比夜已长”,人最怕的是无聊寂寞,此盖一事之两面:工作若为其兴趣所在,如此亦不感到寂寞无聊。陶既不能为生活而奔波,又找不到有兴趣所在之工作;若能有朋友说说还好,但一个人思想愈深、感觉愈敏、情感愈真,愈不易得到一知心之友,这样高人不易得。有某人求余赠言,余问:“说假的说真格的?”答:“当然说真的。”余曰:“你出若不能做一个宋江,就做一个喽啰。”而苦的是一般有思想、有感觉、有性情的人,他既不能跟人跑,也找不到人跟他跑。

    从前以为陶必有与常人不同处,但今觉其似与老杜一鼻孔出气。他心中时而是乌鸦的狂噪,时而是小鸟的歌唱;时而松弛,时而紧张。但以之评其诗则不可,他诗还没有这么大差异,只是时而严肃,时而随便;时而高兴,时而颓唐;时而松弛,时而紧张。

    对别人诗,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而对渊明,没人说不好。他的诗中能说某几篇最好,不能说某篇不好。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此陶公《连雨独饮》,敢情陶在饮酒时有此种趣味,盖真得酒中趣者。这就是艺术家和哲学家和宗教家不同处。

    我们的苦恼皆从尘俗中来,而饮酒可摆脱————“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哉”,或本作“幾”,此不好解。老杜写高了兴,有时来一句,什么也不是,可是是老杜。陶似不应有此种句。陶举重若轻;老杜倒能举重,而不能若轻;白乐天不能举重,脸红脖粗真泄气。(白乐天写诗讨懒,老杜便不然。)若老杜写“饮得仙”,则“字向纸上皆轩昂”(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

    余虽说为人生而艺术,但当创作、欣赏到极得意处,便忘了人生,只想它是文艺不是?是美不是?中国人说文人“玩物丧志”(《尚书·旅獒》),而西洋说文人“不道德”。有人说不对,是“无道德”。无道德是零“0”,不道德是负“——”,二者不同。这纵不是强辩,也是诡辩,如此岂非说文学与道德不相干?(但尚不敢如此说。)酒不见得好,但要喝就喝出个味儿;人生不见得都是好的,但既生活就要观察、就要尝出个滋味来。此与宗教家、科学家之要消灭世界上某种事物不同。

    客观去看,文学不但允许一部分罪恶存在,而且还要去观察、欣赏、享受它。“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比那无聊文人饮酒看花还不道德,它之存在,便因其得到其中意、味、趣。“月黑杀人地”、“饮中仙”,宗教不承认,而文学承认。

    笑可以解纷。笑是松懈,不严肃,不紧张。严肃纵不完全紧张,也是一部分紧张。

    注释

    [1]此诗草稿曾寄给周汝昌,为一组绝句之一,但首句为“溪流活活出新源”,当为修改稿。此课堂所讲是草稿。

    [2]“技近乎道”,庄子无是说,疑为依据《庄子》有关技、道言论提炼而得。《庄子·养生主》有言:“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天地》有言:“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3]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我也如此想。”

    五、陶诗之平淡

    陶诗之不好读,即因其人不好懂。陶之前有曹,之后有杜,对曹、杜觉得没什么难懂,而对陶则不然。

    陶诗比之杜诗总显得平淡了,如泉水与浓酒。浓酒刺激虽大,而一会儿就完,反不如水之味永。陶诗若比之曹诗是平凡多了,但平凡中有其神秘。

    陶诗“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四十二章经》),之所以“中边皆甜”,即因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一切韵味皆从平淡中来。曹、杜诗其中有句,纵不致摇头亦不能点头,漠然而已。

    平淡而有韵味,平凡而又神秘,此盖为文学最高境界。陶诗盖做到此地步了。

    激昂慷慨,深刻了,好吧?激昂慷慨恐怕还是“客气”(孟子所谓“浩然之气”盖“主气”),如啤酒、汽水之冒沫。人日日在空气中,而从不感觉其存在,它“冒沫”吗?不。鱼生于水,而人游泳纵好亦是“客气”,客气不能持久。

    热烈,深刻了,不得了吧?而这也不可靠,至少是反常。常、非常、反常,三者中后二者往往相近为一。无论多么非常、反常的,总有个“常”在;而且非常、反常不可为法。热烈是非常,到某种时间、某种场合,对某事物热烈。

    热烈是一种消耗,这种情感平常禁不起,盖亦不能持久。至于深刻,我们顶爱讥笑人浮浅、不深刻,其实自己想一想,这种深刻也是不正常的。在困苦、艰难、变乱、压迫甚至摧残之下,这人才能深刻。就如同平地之树木与山间之松柏,人谓山间畸形之松曰“奇古”,曰“偃盖”,其实因平地之树木得地利,根直下故枝亦直上;山中树木根不得直下,故枝亦不能正常发育,且因山风劲烈之摧折,故形成此非常之形。知此为不自然,即知文人之深刻亦为不自然也,是受了摧残压迫。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其实造时势是英雄,英雄亦还为时势所造。一切热烈、深刻之人亦皆为时势所造。曹公太伟大了,杜工部亦然。李义山诗美,黄山谷诗苦。在我们读山谷诗时,总觉与之不相近。

    陶公没受过摧残压迫吗?受过。而读起来总觉得不如曹、杜之热烈、深刻。此为先天抑人力修养?盖二者兼而有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

    千古名句,也是千古的谜。究为何意,无人懂。悠然的是什么?若作见鸡说鸡、见狗说狗,岂非小儿?更非渊明。可以说是把小我没入大自然之内了。人或以为此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就写出来,其实绝不然,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平时已物我两忘,精神融洽,有平时酝酿的功夫,适于此时一发之耳。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其酝酿之功也。

    人着急是没用的,着急对事实盖没有多大帮助。我们把事情看得平淡一点,这并不是残忍。要说残忍,还有比天地更残忍的吗?而人以为是平常。什么是平常?看惯了就平常。如刽子手杀人亦然。少所见,多所怪————见骆驼云马肿背。把事情该看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一切不得不然之事亦皆自然而然,在环境条件下也就自然而然如此了。

    我们伤感悲哀,是因我们看到其不得不然,而不知其自然而然。知其为不得不然,但并非麻木懈怠,不严肃,而是我们的感情经过理智的整理了。陶盖能把不得不然看成自然而然。[1]

    古今哲人会批评生活,了解生活,认识生活,但这种人在世上对生活是一个旁观者,不能深入生活核心,是一个最不会生活的人。这一点文学家、艺术家亦然。这样说对之并非轻视。一个哲学家往往是诗人,此等人无论在何种社会状况下总归是有闲阶级。而真正活在生活的核心的人是无闲的。

    人世一切学问皆从看、见得来,尤其是见(见解、真知灼见)。禅宗好问“你见了什么”,“看”是第一步,“见”是观察的结果、观察的所得。“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哲学家也许看到生活核心,然绝未生活到生活的核心。一个哲人、诗人,至少在他创作时是旁观者,也许当他未创作前是一个活在生活核心者,但到他写时,便已撤出到人生阵线之外了。

    观察人生、批评人生(“批评”不如改为“说明”),批评是有是非善恶之见。而中国诗没有,不但无善恶,且无喜乐,这是顶好的修养,也许是中国的中庸吧。所以中国士大夫阶级都会这一手(涵养,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不过涵养结果成橡皮国民了,如阿Q然。但那是流弊。应该不是无是非、无善恶之见,是不生是非善恶之见;不是无喜怒哀乐之情,是不发喜怒哀乐之情。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一章)喜怒哀乐发就完了吗?不,那不是艺术。鲁迅先生说:“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华盖集·忽然想到(五)》)那是近代思想。他不是不懂中庸,懂得很深而反说,他有他的意思。人做到“和”已不易,而中国人所谓“道”、所谓“圣”是“未发谓之中”,既能“中”,那么“发”之自然“和”。鲁迅说“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可没说乱说、乱笑、乱哭、乱怒、乱骂、乱打呀!

    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锐敏固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老杜诗好而有的躁,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得热烈锐敏,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诗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或谓陶渊明乃隐逸诗人。此不足以尽括渊明。余所见渊明是积极的、进取的,如其《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枝节固非全体,而不能说枝节不属全体。

    或曰陶渊明诗冲淡、恬淡(冲:和;恬:安静),恬淡偏于消极,而陶是积极的。如其《荣木》末章云: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其《荣木·自序》又云: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故陶诗之冲淡,其白如日光七色,合而为白,简单而神秘。

    中国真是一个神秘的民族,神秘到自己不知其神秘了。说中国人爱和平,而中国的内战最多。神秘。

    中国文学是简单而又神秘,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矣而不察焉”是根本不明白。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亦极为深入有得。”

    六、《饮酒二十首》

    陶公《饮酒二十首》,第一首“衰荣无定在”,为二十首之总起,述饮酒之故: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其意若叹:世事多变化,不若酒中之有真味也。人世无常(此“常”与前所云之“常”[平常]不同,此“常”是永恒),除哲学、文学、艺术外,在人世中最易得到的是酒,虽不见得从中能得到永恒,而至少可忘掉无常。

    诗必使空想与实际合二为一,否则不会亲切有味。故幻想必要使之与经验合二为一。经验若能成为智慧则益佳。陶诗耐看耐读,即能将经验变为智慧。

    老杜诗嗡嗡地响,陶则不然。陶诗如铁炼钢,真是智慧,似不使力而颠扑不破。陶集中不好者少,如其“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好!

    英唯美派诗人沃尔特·佩特(W.Pater)说喜欢碧玉般燃烧着的火焰,虽燃烧而是沉静的。老杜是大块的煤,而尚嫌句法有点作态、拿捏,山东人叫作“作势”。西洋总使点劲,中国似自然而然。陶渊明更自然,陶诗尚朴,更自然,毫无作态。“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说理,是散文,而写成诗了。深刻、严肃,而表现得自在。

    陶渊明真好,而其好处尚不在乎此。

    《饮酒二十首》第一首言“衰荣”,第二首言“善恶”: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积善云有报”、“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易传》有云:“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文言》)《书经》有云:“满招损,谦受益。”(《大禹谟》)为世人立法,不得不有“报”,儒、佛皆然,耶教天堂、地狱亦然。无论哲学、宗教皆讲“报”,而在世法,有时证明“报”是不可靠的,因善有时恶报,恶有时善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不可能,不可靠,就不可信。但难道因此就不做好人吗?还要做。无所为(去声)而为(平声),这是最高的境界,但也就是最苦的境界。人吃苦希望甜来,但甜不一定来,而且还一定不来;但还要吃苦,这便是热烈、深刻。但陶写来还是平淡。无论多饿,无论遇见多爱吃的东西,也还要一口口慢慢吃;人说话、作文也还要一句句慢慢说,不必激昂慷慨说,不也可以说出来吗?

    伯夷、叔齐,该说夷、齐,而陶诗说“夷叔”,“夷叔在西山”,没关系。“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君子固穷”(《论语·卫灵公》),“固”即“素贫贱”之“素”,就是为吃苦而吃苦。

    “道”,用此字者甚多,往平实说,实即生活下去之态度与方式,此即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商人之道。)

    《饮酒二十首》之第三首: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首句首字“道”紧接前首之“固穷节”,此“固穷节”盖即其“道”。“向千载”,向,近也。“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惜其情”,旧注:“惜情以为别用,不用之于道也。”余以为此注不甚佳,但另外又无更佳之讲法。“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道,在我;名,在人。而古今人多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衣求舒适,而人穿衣求别人看。“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此指“不饮酒”。而“顾名”,即不求其在我而求其在人。现在唱戏老求别人叫好,所以演不好。西洋某剧家说自己演戏不要管观众那些傻子。凡舍其在我而求其在人,无一可靠。

    《饮酒二十首》之第四首: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去来何依依”之“何依依”,一作“何所依”,亦通。

    一个人理想太高或生活不得意,总觉得自己是孤独寂寞,得不到帮助同情。帮助同情盖亦人之所为万物之灵,碰也许碰着,但不可去找,可遇而不可求;自己来则可,去找别人则不可。其实天地间成功、失败、帮助、同情,可把它看淡一点,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理想最高的人,没人跟他抱同一理想,他走的路须人伴他一同走。如走高山,越来伴儿越少,回头看看,没人,孤单。孤单是当然,爬一个山看看人就少一点,最后也许只剩一个人了。陶比之于“失群鸟”,盖亦有此感。要高要远,当然要认真努力,自然不肯休息,也不想休息,但人心得有所寄托。人最可怕是无聊,但什么是无聊?即精神得不到寄托时。某人说,世界上有一人爱我,我就能活下去;反之若能爱人亦可。如既无人爱又不爱人,便失去生活勇气。(如寡妇守其独子,失去便不能生存。)我们信仰宗教,也是找寄托;求吃饱饭也是寄托;张献忠杀人也是寄托。中国人好打牌,有一个人很有希望,但后来什么都不干,只打牌,便因其失去寄托。

    陶诗中说此“失群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松在中国是清高象征[1],故“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荫”,不是枝叶,但因叶而有。“荫不衰”,松不为环境所屈服。鸟象征人,松是其寄托。“衰荣”不可靠,“善恶”没有报,所寄托者“固穷”。(若真正“固穷”,该连酒也不要。)西洋人说要想打破无聊,只有努力去工作。这比“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数句更可靠一点,真实性更大。工作,有几人在真正努力工作?工作,想起来真可怕,什么时候算完?————“死而后已”。那么,人生是罚下吃苦力来了?但圣贤通人情,陶亦然。“日暮犹独飞”,“因值孤生松”、“托身已得所”,很平常,而可爱、可敬亦因此故。好逸而恶劳,人之情也,但破除无聊还只有工作,所以工作和休息有连带关系。

    余自谓如盲人引路,可别人不知瞎子苦痛,还要向瞎子问路。而瞎子虽不识路,但还要走下去。余日常读书写字,也无从说起,真没的可说。人工作,努力到要疲劳为止,或疲劳为止,无论练字读书皆然。一天写两千字,练得筋疲力尽,三天就停止,完了,还不如一天只写二十字,还没尽兴,明儿再说吧。人工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厌烦了,疲倦了。勉强,值得恭敬,而且有时也该勉强;但勉强不是正常,是反常。虽然有时也要抻一抻自己的劲。

    陶之“固穷”是勉强。[2]知命,安命,不是消极,是积极的,而此积极是艺术的、科学的,心不别落。这话不是没出息。

    好逸恶劳,我们要在其中斟酌出一个劳逸相当的路子来,这是哲学,也是科学。陶渊明讲“固穷”,讲“躬耕”,这是劳;但要休息,什么是休息?————酒。人也并不反对休息。

    《饮酒二十首》之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二十首》之第六首: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

    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雷同共誉毁”,言一誉之则众誉之,一毁之则众毁之,以耳为目,是非无定也。“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黄绮”,黄石公、绮里季,古隐士。

    《饮酒二十首》之第七首: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掇”,采也;“泛此忘忧物”,“泛”,浮也;“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得”,失之反,丧之反;“得此生”,保生。

    《饮酒二十首》之第八首: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凝霜殄异类”,“殄”,灭。“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绁”,通“絏”,系也。

    《饮酒二十首》之第九首: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写田父来访。“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乃设为田父相劝之辞。“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乃陶公答词。“禀气”,犹言禀性。“谐”,和、同。余以为同学吸收力强而思索力弱。对上下四旁都要想到。陶公“禀气寡所谐”,我们也这样成吗?不成。“纡辔诚可学”之“纡辔”,犹孟子所谓“诡遇”(《孟子·滕文公下》),屈己以从人之意。舍己为人是牺牲,屈己从人是世俗,二者不同。世间多为后者,而前者少。“违己讵非迷”之“迷”,惑也。

    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其“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

    《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述而》)杨恽《报孙会宗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杨恽与孔子“从吾所好”不同,孔子有吃苦忍辱,杨恽只是放纵。而陶渊明真是儒家精神,比韩愈、杜甫通。陶渊明圆通冲淡,而所说仍不及孔子缓和。陶究竟是诗人,孔子“从吾所好”是伟大哲人之诗人态度。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首: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

    此为譬说。譬说深入(思想)浅出(表现),经济。陶曾为刘宋之参军。“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之“倾身”,犹言尽力。[3]“恐此非名计”,“名计”之“名”,即“名言”之“名”。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一首: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

    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

    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

    “颜生称为仁”,“称”,去声。“客养千金躯”,谓不以其道,客者,非主之意。陶诗真沉痛,真严肃,真好。“人当解意表”,“表”,外。人读书、听讲皆当“人当解意表”。俗说要找一年麻烦是盖房,找一天麻烦是请客。讲书如解剖,如化学分析。譬如一鸟,看其飞,听其叫,岂不甚好?而一解剖之便无活鸟矣。人听讲要把死鸟再听活了。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二首: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汉张挚,字“长公”;后汉杨伦,字“仲理”。杨伦讲授大泽中,弟子至千馀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前者成人,后者成己。成己然后始能成人,不能成人,便当成己。成己,近于佛之“自利”;成人,近于佛之“利他”。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佛是因果的,先后的;儒家则也是因果,但也是相互的。佛必要利他、牺牲,儒则不能成人则成己。陶此诗所表现是儒家精神,而不是宗教精神,不是牺牲。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三首: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此二句“似诗的散文”(西洋有散文的诗)。平常说写诗写成散文诗不高,其实还是其散文根本就不高。陶诗为诗中散文最高境界。“醒醉还相笑”,世间皆然;“发言各不领”,“领”,悟、会、了解。这是人生最大悲哀。“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规规”,清醒;“兀傲”,醉;“差”,比较之辞;“颖”,特出。以陶渊明之严肃(如诗曰“吾驾不可回”),而有时要做糊涂,应把两者参成一个————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天下没有一个人本身没有矛盾的。

    平常写诗都是伤感、悲哀、牢骚,若有人能去此伤感、悲哀、牢骚而仍能写成好诗真不容易,如烟中之毒素,提出之后味也便减少了;若仍能成为诗,那是最高的境界。文艺将来要发展成为没有伤感、悲哀、牢骚而仍能成为好的文学作品。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四首: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

    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班荆坐松下”,“班荆”,布草。“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迷所留”,“留”,佛所说“住”,俗谓之停顿。人之身体、精神必有所“住”。喝酒之后还有所停顿,但仍是“迷所留”,的确在天地间而忘掉在天地之间了。这是佛家涅槃、法喜、禅悦境界。做人、治事、治学,若不达此境界不会成功。反正要“悠悠迷所留”,此中有“有深味”才行。不是无所留,不是没味,是有所留,有深味,而不自知。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五首“贫居”: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荒”字真用得好。使用文字大家有同样的方便,而我们看不出是修养不到。陶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悠”,(一)久,时间;(二)远,空间。此处为“久”意,表示时间。“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委”,弃。若不能将“穷达”二字抛开,这样活着“真可惜”。陶公真是多情人,说尽众生烦恼,佛之烦恼。陶能“委穷达”,而曰“深可惜”,为一般人可惜。[4]称士、君子、士大夫、读书人,陶渊明才真当得起。他伤感、悲哀、牢骚,我们允许,因为他是为众生如此,哀众生之痛苦。读陶渊明诗不能只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面。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六首: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游”,即《论语》“游于艺”(《述而》)之“游”,“游”不是习,而与习有关;习是有心,游是自然的,“游于水中”而忘掉自己在水中。“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无成”,一方面是思想,一方面是事业。“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翳”,蒙蔽之意,说连孟公这样的友人也没有,内心之情最终无法表达。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七首: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道”,人各有道,如人各有其生活方法。“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二句,说尽人生。你不要气。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你也气么?冬天的公园就很少人去,你何必生气?世上事根本就如此,理智一点好了,伤感牢骚何必?

    第三句真好,“脱”字轻妙。若用“突”,突然至,糊涂得很。可惜“见别萧艾中”一句也是说明了。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八首: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

    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

    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

    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

    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

    《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九首: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

    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

    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耒”,农器。“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将”,亦养也。“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三十而立,“志意多所耻”,真沉痛。人到无耻就成了□□[5],就完了。

    诗之好坏不以难懂易懂而分优劣。“知足更励前,知止以不止”————余近作《和陶公饮酒诗》第十九首中句。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道德经》四十四章),余之意为因“知足”而更向前,因“知止”才能不止,即孟子“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孟子·离娄下》)之意。

    《饮酒二十首》之第二十首: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

    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陶公《饮酒二十首》越写越有力、越响。

    人皆谓杜甫为诗圣。若在开合变化、粗细兼收上说,固然矣;若在言有尽而意无穷上说,则不如称陶渊明为诗圣。

    以写而论,老杜可谓诗圣;若以态度论之,当推陶渊明。老杜是写,是能品而几于神,陶渊明则根本是神品。

    《人间词话》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引王无功称薛收赋:“嵯峨萧瑟,真不可言”。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老杜有时是嵯峨萧瑟,李白是抑扬爽朗;白乐天若是抑扬爽朗,韩退之就是嵯峨萧瑟;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嵯峨萧瑟近之矣;苏东坡若是抑扬爽朗,黄山谷就是嵯峨萧瑟。他们不过有时如此。真够得上抑扬爽朗的只有陶渊明。

    读陶公《饮酒》诗,与其说陶公是诗人,不如说是散文家;与其说是文人,不如说是思想家;与其说是思想家,不如说是……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不只清高且劲直。”

    [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得加解释。”

    [3]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倾身比尽力更有过之。‘力’,人所有之一部分而已;‘身’,则人之全体。”

    [4]叶嘉莹此处有按语:“亦是先生自己一番体验。”

    [5]原笔记“了”字下缺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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