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仁寿宫南苑内,有一所新落成的殿宇,武皇后亲自题名为景泰。现在,大唐天子就住在景泰殿中。
深秋,景泰殿的一排梧桐树,不断地落叶。内侍们不断地扫着落叶。
是下午,太阳斜照在长廊上。
皇帝、皇后,悠闲地在长廊上晒太阳。
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跳跃进来,在梧桐树的空隙中转着,捡拾有桐实的树叶。那些扫落叶的内侍,非但不干涉,而且还协助这个人。
李治的目力久已衰退了,此刻,他认不出这人是谁,讶然问皇后。武媚娘微笑着:
“还有谁呢?在宫中如此猖狂————”
“哦,是珠儿,女扮男装了。”李治伸了个懒腰,“只有她最活泼。”他稍顿,转命身边的侍女,“召太平公主。”
于是,扮了男装的太平公主迅速过来————她并未循正路而行,从草地上越过长廊的栏杆,到父皇与母后身边,举起手,行了一个吐蕃礼。
“这孩子够胡闹啦!”李治温和地喟叹着,“着胡服,行胡礼,扮胡儿————唉,别忘了你是大唐公主啊!”
“大唐天子在上————”太平公主将风帽除了下来,滑稽地躬着身,“我虽然是大唐公主,可是,我不久就可能成为胡人的阏氏了,所以,我得先准备一下。”
“哦————”李治想起了吐蕃单于的婚姻要求,转向皇后,“媚娘,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哪!自然,我是不舍得放她去的————可是,大臣们以为,吐蕃归附我朝之后,第一个请求就拒绝,似乎不好。”
“父皇,我会做王昭君了。”太平公主立刻接口。
“哦!”李治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真没来由,吐蕃单于竟指定请求珠儿。”
“那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呀!”太平公主放肆地接口,“公主之中,又有谁比我美呢?”
“长得美不是福气。”李治喃喃地说,“给吐蕃人看中了,可烦人。”
“父皇,你真的要把我送去吗?”
“我在想办法,天后讲给我听了之后,我一直在研究对策。”皇帝好像很认真,其实,他在此之前已忘了,“为了国家,你是应该去的,不过……”
“不过,你和天后一样,也舍不得我去。”太平公主轻盈地接上一句。
“唉!”李治瞅着女儿,“你自己想到办法了吗?”
“我没有想过!要我去,我只得去,倘若父皇许我不去,办法自然是有的呀!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一个不使吐蕃人感到难堪的办法,并不容易,我想了十来天,还没有结果哩!”
“那很简单啊!只要父皇度我做女道士,再回报吐蕃,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女道士?”李治皱皱眉,“你这样年轻,又没结婚,做女道士,不好。”
“这总比嫁胡人好啦,反正,做三五个月或者一年半载女道士,可以再还俗,嫁人!”太平公主说着,转向母后,“妈,你答允我做女道士吗?”
“可能,只有这一个办法!”武媚娘笑答。
“妈,你真好。”太平公主忽然揉到母亲身上,“就这样好了。”她扭转头,“父皇,母后已经允承,求求你不要为难,我来侍候你吧!”她迅速地从母后身上转到父皇身上,再转向母后,“妈,你去做你的事,我在此地侍候皇帝晒太阳————我保证使父皇愉快。”
武媚娘懒散地起身走了————她知道,太平公主要自己走开,是有着非常重大的事情在。
武皇后在廊外石阶之下,登上了步辇,向进德殿去————最近三个月中,她移住了进德殿,那是为了便于处理事务。再者,进德殿地方宽大,有回旋的余地。此外,进德殿与景泰殿的距离也比较近。
婉儿在进德后殿的南屋中,听到天后驾到的报告,就迎到了廊上。武皇后看她一眼,那像是问:“有事?”她也看了皇后一眼,以目光来表示:“有事。”
仅仅是四目交遇。之后,皇后匆匆地走入室内。
婉儿安详地遣走了宫女,然后,密奏大唐皇后:
“来俊臣来,报告一件特别的事体————太子府派人将明崇俨拘捕,而且已经押入太子邸。”
武则天凛然,“吓”了一声。她所惊异的不是明崇俨的安危,而是太子胆敢私捕自己的情人,那是公然与自己的权力挑战啊!这是可惊的,在洛阳和长安,王公大臣,尽多与她私斗的,可是,敢于公然挑战的,却以这次为首。
“来俊臣在太子邸,是潜伏了人的,现在,他已设法和线上的人联络,就会有继续报告。”婉儿神容肃穆,稍微顿歇,再接下去道,“太子府派人秘密逮捕的,看情形,太子不会声张这件事。”
武媚娘又哼了一声。
“我请太平公主设法通知天后————”
“婉儿,”媚娘双目一瞪,充满了杀机,“你着人去传太子入宫来见我!”
“是。”婉儿漫应着,稍顿,低沉地说,“天后,召入太子,当了面,似乎不好讲话……”
“我————”她的面色铁青,似乎已气极了,仅吐出一个字,因气结而无法出口。
“天后,当着面直说,有诸多不便!”婉儿再补充了一句,“再者,太子是秘密逮捕……”
“这孽子————”武媚娘咒骂着,“他居然如此!”
“天后————”婉儿捧了一杯水,递给她。
武媚娘也明白自己过分地激动,饮了口水,竭力控制情绪。然后,缓缓地说:
“我必须命他释放明崇俨。婉儿,我的心很乱,应该怎样做呢?”
“我以为,只能着一个人去通知太子释放明大夫,天后自己,不能与太子直接面谈问题。”
武媚娘沉吟着,像自语地说:
“谁能做这件事呢?如果太子以明崇俨为要胁,又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他要胁的呀!”
婉儿缄默着,稍微顿歇,才低沉地说:
“天后,有一个并不好的办法————那是着来俊臣设法通知潜伏在太子邸的人,将明大夫弄死,使太子无法利用这一个人。”
武媚娘稍微点头,但是,在一转眼之间,她立刻道出“不”!而且,又气愤了。
“不行,这办法虽然干净利落,可是,我这样做,不啻栽在儿子手上了,我不能忍受的,婉儿,我即使栽倒,也不能输给儿子。”她咽了一口气,再说,“明崇俨不值得什么,可是,现在是我和太子的问题,明崇俨若死,就是我的权威扫地!”
“天后,古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迟————”
“我不能容忍————”武皇后吁着,“婉儿,我是一个最能忍耐的人,可是,这一回却不行,我受不了,要我忍,我会立刻气死!”
婉儿第一次看到皇后丧失理性的冲动,心中颇有意外之感,在她的体解中,皇后是最冷静的,但在这一瞬,皇后像要疯狂了。她明白,在这当口,是无法进言的,因此,她在猖狂激越的皇后面前守着缄默。
武皇后竭尽所能遏制自己,可是,那并不容易。她内心愤怒的火焰,颇经压抑,立刻又燃烧起来,无边的恨意,使她想杀戮,想破坏,想毁灭……
于是,她恨恨地把手中的水杯掷向墙壁。
细瓷的杯碎了,破片与杯内的水四溅。
婉儿视若无睹。
皇后怒视着破裂的水杯,也默无一言。
这样相对了一些时,婉儿才去捡拾碎杯的破片,她仍然保持着缄默。
“婉儿————我的肺会炸!”她抖颤地说出。
“天后!”婉儿忽然变得非常冷峻,森严地说,“如果如此,天后,你会一败涂地。”
这是寒冷和残酷的声音,武媚娘又是一凛,怔怔地看着她。
婉儿把握了天后的情绪变迁,沉重地说:
“现在只有用智能来斗法,不能走错一步,明大夫在太子邸,等于一把剑的剑柄被人捏住了!”
武媚娘的怒火被她一席话压抑了下去。但是,她有沉哀了,儿子对自己一再如此,使她难堪,使她对生命的递嬗程序浮起幻灭的想念————
于是,刚健的皇后流泪了。
“我应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哽咽苍凉。
“天后————”
“我应该怎么办呢?”她双手一摊,再举起双手掩住了流泪的眼睛。
“天后,我以为,还是派人去和太子说……”
她方寸已乱,脱口说:
“婉儿,你去走一趟!”
“我去自然好,不过,我的身分,在太子那边,一定会觉得不够!当着我,太子会有许多话不便出口。至于我,只是与天后一个人相亲近……”
“哦!”她思索着。
“天后,我的意思是,请太平公主去见太子,太平公主的智能绝对够,而且,太平公主在所有的地方都肆无忌惮,处理这种事体,本身的气概关系很大。”
武媚娘垂下头,有无限惆怅,也有无限羞惭————她遗憾自己必须用女儿来对付儿子。这种事,照理是不该涉及儿女的啊。
“太平公主大约就会再来的。”
“唉!”武媚娘旋转身,痛苦无已地叹息着,“我的儿子不肖,我再要女儿去做这种事,将来,女儿又不知道会变得怎样呢?”
————这是母亲的感慨。
于是,她们之间又守着缄默了。
不久,太平公主到来了,她和母亲,似乎是心灵相通的,三言两语,就把握了要点,立刻驱车出宫了。
在太子的府邸,太平公主不待通报,就直入内堂,一迭连声地问太子何在。
诸王邸第的执事人员,人人都惮惧太平公主,从来没有人敢忤犯太平公主。现在,太子邸的执事人员已经匆忙地去报讯了。
在南书房,太平公主见着了太子哥哥。
她面容森严,入了书房,就转身命侍从退出。
李贤也是忌惮妹妹的,他瞅着她那副喧宾夺主的神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贤,我有事和你说。”太平公主环视了室内,冷峻地说。
“哦,请坐啊。”
她并未坐下,立在哥哥的面前,森严地说:
“阿贤,我们开门见山,我告诉你,母后对于你的行动非常愤怒,我以为,为你自己着想,应该赶快将明崇俨释放。”
“妹妹,你坐下来,这问题,不是站着可以讲得了的。”李贤也庄严地接口。
“我以为,这问题不能商量,我真奇怪,你会粗率到这一步田地。”太平公主以君临天下的口气说,“你在逮捕明崇俨时,是不是想到母后?”
“我是为母后着想啊!”李贤沉郁地道出。
“你为母后?”太平公主咄咄逼人,“哼,你是要逼母后死啊!”
“妹妹!”李贤也激动了,重重地说,“母后代父皇视朝听政,可是,母后却不自检点————明崇俨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他稍顿,再说:“明崇俨,以邪术惑人,出入宫禁,母后君临天下,却与邪人往来而不察,倘若喧腾众口,母后还有立足之地?妹妹,我这样做,实在是为了救助母后。妹妹,你代我去禀奏母后,我逮捕明崇俨,可能使她伤心,可是,我是从儿子敬爱母亲的原则出发的,我为了挽救母亲的毁灭。”
太平公主激越的神色淡了下来,但是,她转化为冷峻了。她听着太子的愤怒陈词,可是,毫无反应。这一态度的转变,使得李贤感到窘迫,那是由于他愤怒的发泄没有了着落。
罕异的缄默存在于他们兄妹之间。
“妹妹!”李贤低沉地叫着,“是天后要你来的?”
她冷视着哥哥,依然守着缄默。
“妹妹,怎样?”李贤不安着,也被她的冷眼激起烦躁。
太平公主保持着冷酷的沉默。过了一些时,似是体察到哥哥的气焰已经降下了,便沉沉地说:
“阿贤,你对母亲的损害够了吧?”
“我不是损害啊,妹妹,你应该明白,明崇俨会使我们的母亲毁灭,我这样做是挽救母后自取灭亡!”
太平公主冷笑了一声,阴森地接口:
“要毁灭母后的是你,并不是旁人,旁人无力做到,就是你,自然有能力使母亲伤心。可是,你也可能毁灭我们的母后。”
“阿珠,你要明白事体啊!”
“我此来,不是为明白事体,我是来要求释放明崇俨。”
“妹妹,这不可能,我经过长期的思考才下手,已经做了,绝无回头之理!”李贤坚定地回答。
“明允,”太平公主严肃地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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