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义山诗之梦的朦胧美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

    是“沙似雪”,是“月和霜”,必是塞外,必是吹芦管不可,绝不是笛是笙,听了如何能不望乡?简直受不了。此皆从反面证明义山吹笙之好。

    至于“花须柳眼”二句亦好。常人看字是模糊的,了解是浮浅的,读诗不应如此。如“紫蝶黄蜂俱有情”,“有情”二字读时切不可滑过。平常诗人写有情简直无情,而义山写来沉重。曰“紫”曰“黄”,感觉亲切,故写有情是真有情,沉重。“花须柳眼各无赖”,“无赖”二字亦好。平常说“无赖”有贬义,此乃好意。如慈父慈母跟前之爱儿娇女是无赖的,儿女向父母要钱买糖,慈父慈母绝不会严责。日本译charming为爱娇,好,儿女的“无赖”非可恨的,而是爱娇。“花须柳眼”到春天亦如此。人已然看得不耐烦,而花仍在开,柳仍在舒,真是无赖。而此皆平常事物,李义山能就之写出美的作品来。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二句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二句亦为韵的文学,而与义山之韵的文学不同。前者是在人生上加上自然之描写,结果只成为自然之表现,而非人生之表现。义山则是对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故其人生色彩较前者浓厚。“沧海月明”亦是大自然,李氏未尝不借重自然,而究竟是人生的色彩多。二者为韵的文学同,而其所以为韵的文学不同。

    义山究用何种技术写出《锦瑟》之诗,姑且不论。且说伤感诗人如清黄仲则之诗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都门秋思》)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绮怀十六首》其十六)

    似乎人生色彩比义山浓厚;而若以韵论,则差之太远。因黄氏之诗只能成为伤感的诗,此种诗很难写得有韵。抒情诗人自易流入伤感,而若细推其源当以陆放翁为最。如:

    万事从初聊复尔,百年强半欲何之。(《感秋》)

    此诗太显著,在技术上尚不及黄氏成功。黄氏之“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绮怀十六首》其十六)亦与之同出一源,黄盖出于陆。

    此外另有一种愤慨的诗,牢骚、生气、发脾气,此即中国诗人之爱自暴自弃之原因。黄仲则之“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二句亦是愤慨,此派亦出于放翁。如放翁之:

    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书愤二首》其一)

    苏武餐毡事盖为附会,饿是饿,毡怎样能吞下去成问题,消化得了否又是问题,除非是铁人,还要是活铁人。然此二句尚好,二句字笔画都多,可代表中心之不平。“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句则甚疏朗,好,可代表中心和平。“餐毡”、“嚼齿”二词好,而最糟在“久”、“空”,次则“阨穷”、“忧愤”,太平常。

    伤感与愤慨虽分为二,实则一也。自暴与自弃亦不同,自弃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成,自暴是目空一切,而此二者实亦一也。如武断、盲从亦二而一也。武断似乎最有主意,实则没有一个武断的人不盲从的:乃根本脑筋不清楚。自暴自弃似一积极,一消极,实亦一也。

    李义山也写伤感、愤慨,而其长不在此。

    李氏议论诗、纪事诗亦不高。如其七古《韩碑》一篇,乃有名代表作,亦无甚了不起。有之则高在字句上之锤炼修辞,一力摹古,有点做古董。

    李义山好就是韵的文学好,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

    四、情操之自持

    今再举其悼亡诗: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此较黄、陆真高。上句真伤感,若使其妻在,断不致如此寂寞;下句更伤感,若使其妻在,则绝不会令簟上尘满,自己做事亦可哀,而“簟竟床”的悲哀更甚。此盖衰老时的作品,衰老时本筋力不及,“欲拂尘时簟竟床”比放翁的“聊复尔”、“嚼齿空”深厚得多。此即因其能将日常生活升华,加上一层梦的朦胧美。结晶升华后本质虽同,而比未升华时美很多了。此义山之所以高于放翁也。

    若说陆、黄的诗是冒出来的,则李之诗是沉下去的,沉下去再出来。冒则出而不入,陆、黄情绪→,李则情绪。李是用观照(欣赏)将情绪升华了。陆、黄一类诗,写欢喜便是欢喜,写悲哀便是悲哀;而观照诗人则在欢喜、烦恼时加以观照,看看欢喜、烦恼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方面观,一方面赏,有自持的功夫。沉得住气,不是不烦恼,不叫烦恼把自己压倒;不是不欢喜,不叫欢喜把自己炸裂。此即所谓情操。必须对自己情感仔细欣赏、体验,始能写出好诗。

    常人每以为坏诗是情感不热烈,实则有许多诗人因情感热烈把诗的美破坏了。

    义山《花下醉》: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客散,夜深,其伤感多深,而写得多美。残花不久,而尚持红烛,真是沉得住气。多么空虚————夜半酒醒;多么寂寞————人去后。从何欢喜?但真是蕴藉、敦厚、和平,还是情操的功夫。

    若举一人为中国诗代表,必举义山,举《锦瑟》,《锦瑟》亦是“更持红烛赏残花”,不但对外界欣赏,且对自己欣赏。

    然此并非诗的最高境界。从观照欣赏生活得到情操自持,然但有此功夫尚不成,因但如此则成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范围在窄小生活里,非无修养,而无发展。如一诗人境界世界甚小,伤感没发展,老这样下去就完了。如后之西昆体就完了。义山此类诗至韩偓、端己必改变,西昆体学义山失败了。后之诗人之沾沾自喜、摇头晃脑亦本于此。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有一利必有一弊。

    如果一个诗人完全抛弃了欣赏的态度和心情,则大可怀疑其是否能成为一个诗人。(虽然只欣赏是不能够成为一个好诗人的。)中国诗人对大自然是最能欣赏的。无论“三百篇”之“杨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辞之“嫋嫋兮秋风”(屈原《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对自然的欣赏。而亦有对人生之欣赏,如李义山。

    义山虽能对人生欣赏,而范围太小,只限自己一人之环境生活,不能跳出,而满足此小范围。满足小范围即“自画”。此类诗人可写出很精致的诗,成一唯美派诗人,其精美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严格地批评又对他不满,即因太精致了。

    义山的小天地并不见得老是快乐的,也有悲哀、困苦、烦恼,而他照样欣赏,照样得到满足。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尝快乐?是思乡诗,而写得美。看去似平和,实则内心是痛苦。末尾二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不但要看它美,须看它写的是何心情。“滩”,山峡之水,其流顶不平和;“莫悟”,不必了解;“游人”,义山自谓。此谓滩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做一种警告,你不了解我。然义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写出此诗前四句那么美的诗?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义。观照欣赏,得到情操。吾人对诗人这一点功夫表示敬意、重视。诗人绝非拿诗看成好玩。我们对诗人写诗之内容、态度表示敬意。

    只是感情真实,没有情操,不能写出好诗。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虽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化蛾破壁飞去。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西洋写实派、自然派则如照相师。老杜不是摄影技师,而是演员。谭叫天说我唱谁时就是谁,老杜写诗亦然。故其诗不仅感动人,而且是有切肤之痛。

    老杜能受苦,义山就受不了,不但自己体力上受不了,且神经上受不了。如闻人以指甲刮玻璃之声便太不好听。不但自己不能受,且怕看别人受苦,不能分担别人苦痛。能分担(担荷)别人苦痛,并非残忍。老杜敢写苦痛,即因能担荷。诗人爱写美的事物,不能写苦,即因不能担荷。

    义山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为他有观照,有反省。这样虽易写出好诗,而易沾沾自喜,满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没有理想,没有力量。义山虽亦有时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诗,而究竟太少。

    诗中之蕴藉、朦胧、明快,各有其不得已,而非勉强,是行于所不得不行。李义山有《韩碑》一首,非其本色,乃别调。义山作风原是蕴藉,而《韩碑》不仅明快,直有点老辣。桃鲜,结果味同;而人有别调,此人之所以为人。人非圣佛,则心不能长在“中”(儒)、“定”(佛),应“执一以应无穷”————道。

    诗人的“一”是多方面的。义山《韩碑》诗作诗时有两种不同动机:其一,替韩愈鸣不平,未免愤慨;其二,作此诗时心中有韩诗七古印象。在技术上义山最成功,取各家之长,绝不只学杜。如《韩碑》之学退之,然此尚有个性,虽硬亦与韩不同。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