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唐五言古
作五古比作七古难。宋人对五古已不会作。宋人苏轼、黄庭坚对唐人革命,而苏、黄之五古甚幼稚。余对古人之作少所许可,而亦多所原谅。因自己写作,知写作不易,但对宋人五古,尤其是苏、黄,特别不原谅,他们似乎根本不懂五言古诗的中国传统作风。
作五言古诗最好是酝酿。素常有酝酿、有机趣,偶适于此时一发之耳。
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一: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味厚极了。末四句之意思————大自然永久,而人生有尽————绝非其在作诗时才有,是早有此意,经过酝酿,适于此时发之。
五言诗必有神韵,而神韵必酝酿,有当时的机缘,意思久有酝酿。
张子寿(九龄)“兰叶”一首(即《感遇十二首》其一),作坏了: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浅薄。不若“孤鸿”一首(即《感遇十二首》其四):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沉着,厚。中国韵文非不能表现思想,“兰叶”一首表现不佳,因除思想外,没有文字之美。“孤鸿”一首,惟末二句好。陈子昂“兰若生春夏”一首,末四句是思想,而馀音袅袅。
二、断说柳宗元
王、孟、韦、柳四人中,柳有生的色彩,其他三人此种色彩皆缺少。唐诗人中,老杜、商隐皆生活色彩甚浓厚。
柳子厚《南涧中题》: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柳子厚写愁苦,而前四句结果不但美化了,而且诗化了。愁苦是愁苦,而又能美化、诗化,此乃中国诗最高境界,即王渔洋所谓“神韵”。如此,高则高矣,而生的色彩便不浓厚、力的表现便不充分了,优美则有馀,壮美则不足。壮美必生于力。
三、诗眼中之草
人无不受外界感动,而表现有优劣。技术之薄尚乃浅而言之,深求之则有诗眼问题。有“诗眼”可见诸“相外相”,可见如来。(诗心是根本,与外界发生关系,则眼、耳、鼻、舌、身五根,除“肉”外尚须有“灵”,看到虚妄即看到真实。)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此首可为白氏代表作。草随地随时皆有,而经白氏一写,成此不朽之作。用诗眼看去,此四十字每句是草,然是诗眼中之草,不是肉眼中之草,与打马草所见自不同。彼为世谛,此为诗义(谛)。以世谛讲,打马草喂马,是,而非诗。白氏以诗眼看,故合诗谛,才是真草,把草的灵魂都掘出来了。(余在《“境界说”我见》中,曾讲诗之“因”与“缘”。)
“离离原上草”,“离离”好,若一般人写,或写“高高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句是白乐天拿手。“野火烧不尽,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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