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乙巳

    清明前二日壽菊士招同棕亭再可立堂諸公泛舟至平山堂即事

    我昔曾訪平山堂，〈己巳歲。〉小舟泛入菰蒲荒。到山欲問醉翁蹟，數間古寺支斜陽。垂老重來景非昨，山色增濃水痕擴。紅橋南北渺風漪，處處名園互鈎絡。一株楊柳一株桃，五步樓臺十步閣。水學杭湖裏外分，山疑蜀崦東西各。好花得地態倍妍，時鳥占林聲更樂。舟行如駕羊車游，到處竹鹽留住脚。畫稿從誰粉本翻，匠心直運月斧斵。平山堂子更鬱蒼，紺宇琳官入寥廓。故物惟存牓頭字，〈「平山堂」三字隷書，尚歐陽公款。〉其餘皆出新黝堊。一勺清冷第五泉，粧成千層好巖壑。信哉繁麗推維揚，肯讓他邦誇繡錯。爲問締搆起何時，庚午年間始荒度。自後踵事益增華，一度翻新一丹雘。荒疇開出波澔涆，平地壘成峯岞崿。古松十圍桐百尺，帶土栽來葉不落。移山欲笑愚公愚，陷河幾同惡子惡。到此始信錢神力，直把混沌重開鑿。坐中有客唐子西，偏嫌脂粉非天姿。〈再可持論如此。〉此論未公吾不取，趣呼?酒罰滿巵。淡掃蛾眉鬬真艶，古來有幾虢國姨。縱復天生好顔色，藍縷出見成何儀。我昔踏遍西南徼，懸崖絶巘無限奇。求一茅亭不可得，解鞍藉草坐片時。又嘗遠浮湖湘水，滄波萬頃極渺瀰。苦無村館供小憩，聊復暫艤河之湄。豈如此間景攢簇，臨水有軒倚山屋。迴環不出十里間，盡日探幽探不足。百萬金錢粧點成，始供我輩來遊矚。猶復雌黄議其後，毋乃處福不知福。却憶前遊曾幾時，溪山改色遽如斯。白頭俯仰浮踪幻，絶似人間丁令威。

    清明後一日松坪前輩招同西巖涵齋棕亭湖舫雅集

    多煩折簡到潛夫，出郭尋春興不孤。千樹桃花萬楊柳，揚州城外小西湖。

    其二

    一樣風光二月春，林亭?染倍鮮新。畫家小李將軍派，金碧山川粉黛人。

    其三

    香雪飄殘萼綠華，〈平山堂有梅千株，號「小香雪」。〉旁人笑我願空賖。風流詞客非高士，不看梅花看杏花。

    其四

    多少名流此擅場，只傳杜牧與歐陽。老夫不自量才力，又搦枯毫上畫航。

    其五

    紅橋修禊客題詩，〈三十年前盧雅雨爲運使時事。〉傳是揚州極盛時。勝會不常今視昔，我曹應又有人思。

    其六

    花魂欲睡隱蒼烟，重結清游異日緣。風露峭涼人半醉，滿湖燈火夜歸船。

    贈鹺使全惕莊

    禁林曾記附班行，今日相逢各老蒼。趨直東華談往跡，理財南國拜封章。能將國事爲家事，更看官場似戲場。怪底鹺綱喧熱地，與余書館一般涼。

    吳澂埜編修杜村中翰招同西巖前輩飲梅花屋下十韻

    客路誰相問，偏蒙饗老饕。塤箎共仙籍，館閣總詞曹。詩集編花萼，官銜賜錦袍。〈澂埜以總校四庫書，恩授翰林。〉校書天祿閣，卜宅廣陵濤。暫衣還鄉繡，猶焚繼晷膏。開樽聯雅集，結契爲風騷。船屋三間小，瓶花一丈高。〈瓷盆養老梅一柯，大盈屋。〉飛觴人共醉，投轄客難逃。聞説多藏帙，思從潤腐毫。一瓻如肯借，投謁敢辭勞。〈家多藏書。〉

    游孝女測字養親詩〈名文園，年十七，以測字養親。〉

    相字古未聞，相傳始唐末。玉局崔道士，北千止剽奪。〈見《北夢瑣言》。〉宣和謝潤夫，聲名徹禁闥。御書朝字來，知十月十日。問官得請字，謂未全言責。問孕得也字，謂腹有虵疾。〈見《夷堅志》及《寓簡》。〉迨乎南渡後，專家益輩出。土加畫爲王，杭移點成术。權相書退字，日與人甚密。知其糾結深，至老不罷黜。權閹書囚字，國内大人一。其如四無依，懸縊兆可必。〈見《説郛》。〉斯皆擅絶技，巧中百不失。至今江湖間，往往習其術。大抵游食徒，星卜同一律。何哉游氏女，亦復矜弄筆。設案闤闠中，風吹面如漆。波磔或拆離，偏旁或配匹。卜者信手拈，輒爲判凶吉。問女年幾何，何不處在室。有嫗坐其旁，一一爲縷述。幼小讀詩書，今年十有七。親老鮮兄弟，藉此養衰疾。街頭字一个，堂上米一溢。嗟哉女何賢，曾閔出巾櫛。豈惟夙慧深，托業良可?。揚州銷金窩，動擲千萬鎰。?有臭酒肉，途有墜鈿舄。何不涓滴分，憫此嬋媛質。免使傍路塵，含羞對囂聒。我欲竟此語，或已笑迂闊。

    招管松崖漕使王夢樓前輩了凡禪師重寧寺齋食後泛舟至平山堂遊平遠樓諸勝松崖有詩即次原韻

    平遠樓高不厭尋，喜隨使節又經臨。階前紅雨仍香徑，江外青山是故林。貧具筍蔬慚主誼，老逢羅綺尚童心。風流最羨青驄過，一道裙腰草色侵。

    其二

    出處殊踪豈易尋，湖山欣此共登臨。地真南國鶯花界，人盡西園翰墨林。有詠無觴仍禊事，〈是日無酒。〉爲儒學佛亦名心。〈夢樓喜奉佛。〉題詩幸附朝簪貴，定有紗籠護不侵。

    贈夢樓

    切雲樓迥兩三層，勝侣偕來快一登。後輩舊隨前輩第，〈庚辰辛巳廷試，名次相同。〉在家今作出家僧。〈君持齋已十餘年。〉持齋不用燒豬待，〈是日了凡代治具，故以佛印爲喻。〉拾級還同跨鶴昇。也比蘭亭修禊會，可應作序寫吳綾。〈君書名擅一時。〉

    贈了凡

    伊蒲宴客梵筵豐，方外豪華另一宗。作鎮愧無腰畔帶，赴齋正及飯前鐘。落紅久不沾衣惹，賜紫何須破衲縫。竟日同舟真有幸，賽他佳話虎溪踪。

    湖上二首

    山光澹沱水縈紆，幾日蕪痕綠滿途。隄上香車隄下舫，清明一幅上河圖。

    其二

    連日狂飈捲地來，孟婆作意把花摧。可憐桃李貪人看，不爲風多遂不開。

    三月五日記異

    揚州有范郎，腹痛夜生子。形不具頭足，塊然一肉痞。不知誰所爲，胎亦十月矣。其事太新奇，沸騰滿街市。或將咎五丁，開山召禍始。曾無牛糞金，徒比馬遺矢。又有青樓家，妬竪劒眉起。謂此方便門，分我纏頭幾。老夫方晏坐，因之悟物理。男女作配合，特其大凡耳。陰陽有變幻，未可一端擬。越人擁檝歌，鄂君繡被啓。苟强所本無，雖樂彼不喜。惟其兼女性，訢合成兩美。孳孕何足奇，總在氣化裏。不見星象中，一身有二體。不見物類中，鳥鼠同穴止。陋儒方咄咄，灾異考前史。

    余因菊士招飲湖舫得晤朱立堂即承枉和長篇欣荷之餘敬酬以誌雅意

    名流何意遇芳郊，春到垂楊綠滿梢。風雅有緣天作合，湖山正美客論交。水邊脆管船雙槳，竹裏行廚饌五肴。記取盍簪鴻爪跡，紅橋南畔小山?。

    老境

    天生人官骸，一器具一用。惟此眉髮鬚，無知覺運動。既一無所能，偏能將老送。時時來嚇人，勾引冰霜凍。又居最高處，黑白見者衆。此豈不可憎，化工何必種。我欲盡髠之，拚得一夕痛。無奈纔掃除，重生又如葑。

    其二

    少聞柳下惠，能坐懷不亂。私心竊疑之，謂孰在旁看。柳下自言耶，真僞未可判。女出告人耶，亦難作定案。安知非欺人，外托秉燭旦。今我老境來，始信語非讕。從前好風懷，久作春冰渙。即令伴橫陳，味已嚼蠟換。然則易事耳，何妨夕見粲。以我蒲柳衰，證彼葛藤斷。老夫與古賢，可同號鐵漢。

    其三

    春花覺太多，秋花恨太少。何不分春華，來綴秋光老。天意豈肯然，狥人以爲好。乃知命一賦，天事則已了。籲禱與怨咨，皆付之不曉。奈何世人愚，向天頻聒擾。不平既呼冤，有得又嫌小。天亦厭喧囂，高坐蒼蒼表。

    其四

    梅花在江南，比之如高士。枯枝發寒葩，自有孤潔意。我昨在嶺粤，所見乃大異。樹皆不落葉，花爲葉所蔽。何曾見清幽，轉覺嫌蕪翳。無葉花乃尊，葉多花反累。所以獨行人，離俗愛孤寄。

    食香椿有感

    新故相乘共喜新，自因生意在青春。可憐一樣庭前樹，嫩是香椿老臭椿。

    題棕亭見和長篇後并乞其爲拙集作序

    一枝健筆領風騷，老去詞源尚湧濤。至死不僵蟲百足，橫行無敵蟹雙螯。青樓香徑尋花熟，紅燭華筵對酒豪。流寓恰當名士地，康山風月價增高。

    其二

    叢殘舊稿偶成編，敢説人間快覩先。數十暑寒吾輩老，萬千著述幾人傳。幸逢皇甫思求序，既有鍾期肯絶絃。廿載相思一朝見，也應不吝筆如椽。

    鰣魚初出松坪前輩即購以見貽賦謝

    銀鱗尺半壓荒廚，纔是江鮮入市初。一尾千錢作豪舉，先生今日宴頭魚。

    其二

    客中誰復問衰孱，貫柳驚投飯顆山。曾共蓬池叨賜鱠，故應臭味倍相關。

    其三

    菜根久礪齒牙牢，珍味無端誘老饕。不肯累人窮閔貢，爲君一旦破清高。

    松坪於齋頭遍插芍藥招同涵齋棕亭再可雅集即事

    相期不負景清和，又許看花發醉歌。前日鰣魚今芍藥，老來食色累公多。

    其二

    尋花我昨步當車，君乃移花插滿家。始識名流太驕貴，要花尋我不尋花。

    其三

    都是歸田老阿獃，昵花花亦逞妍來。笑他金帶圍真俗，只爲逢迎宰相開。

    其四

    不礙花名喚小鬟，〈芍藥爲婢，見唐人《本事詩》。〉上堂一一鬭容顔。如何紅粉多如許，猶向人前説老鰥。〈松坪已鰥居十餘年。〉

    苦旱

    正是龍舟競渡時，傾城士女出遨嬉。可憐簫鼓喧闐處，中有饑寒世未知。〈午節前後，常州龍舟甚盛，觀者如堵。時將届插秧，而河水已漸枯耗，遊人初不念及也。〉

    其二

    長河將竭細流斜，兩岸啞啞萬水車。絶似一條蛇尾縮，亂鈎搭住在泥沙。

    其三

    河水枯纔五寸餘，共貪竭澤競來漁。看他赤脚泥漿裏，也似人間釡底魚。

    其四

    老農閒殺坐清陰，滿把黄秧插不成。翻似往年梅雨足，水車泥上閣無聲。〈五月二十以後，各處支港已竭，無水可戽。農民不能插秧，皆束手坐待。〉

    贈王文園給諫

    黄門班迥近星河，諫紙聲名振馺娑。年正可官歸里早，位雖未相活人多。〈歸田已十餘年，以醫活人甚衆。〉操觚文字仍游戲，〈出近作制藝見示。〉載酒江湖任嘯歌。京國舊交今漸少，喜君兩髩不曾皤。

    其二

    浪跡江鄉類隱淪，刀圭試手輒生春。始知白社投閒日，猶是蒼生托命身。康節行窩爭欲設，伯休入市共相親。笑他煉汞燒丹者，只自求仙不救人。

    旱坐遣悶

    驅魃焚巫術屢更，莫嗤祈雨轉祈晴。老夫倘出東山去，竊恐爲霖也不成。

    秋思

    街鼓沉沉夜正中，清吟人坐畫欄東。涼生旅館孤燈雨，秋在高樓一笛風。地縱近游仍是客，身誇老健已成翁。稍欣殘暑驅除去，明日湖航泛碧空。

    陳灣山下大銀杏樹歌

    水有長鯨陸有象，物産每多破格樣。陳灣山下一銀杏，大數千圍長百丈。霜侵雪蝕老不死，拏攫空中勢張王。不知何年托根牢，近或唐宋遠六朝。生於平地不自量，其意欲與山爭高。團團廣蔭更數畝，綠棚遮徧千僧寮。皮皺甘作鐵石醜，竅古翻似洞壑枵。探卵無驚鳥夢穩，吸露易飽蟬鳴驕。樹中此亦巨無霸，俯視萬木皆兒曹。名材摧折世何限，樵斧斬伐獵火燒。輪囷何以獨無恙，或因僻在荒寒郊。倘更長養千百歲，天公亦恐觸膂腰。我來正值秋聲霅，雄猛神威使人怯。戰罷西風葉落黄，有如老將脫金甲。夜半猶聞吼作濤，倒捲太湖樹頭壓。

    棕亭治具招同西巖松坪再可爲湖舫之遊

    叩戶來名紙，相邀上畫船。秋方過白露，人總是華顛。勝境烟花窟，清談文字禪。尋香叢桂樹，拾級小山巔。絲竹雖無妓，〈遇未堂司寇船，有歌者。〉鬚眉或比仙。會堪稱五老，祠欲訪三賢。〈湖上有三賢祠，祀歐、蘓二公及王阮亭。〉治饌行廚潔，開尊密室偏。當爐非犢鼻，掩豆有豚肩。正是持螯候，何煩斫鱠鮮。醉紅顔似葉，燄赤燭如椽。好事推君獨，居貧召客虔。曾書乞米帖，豈獲作碑錢。信有逢場戲，同消近局筵。地如韋曲好，跡可渼陂傳。即事成佳話，題詩紀勝緣。清遊應迭主，相約菊花天。

    子才書來驚聞心餘之訃詩以哭之

    斯人遂已隔重泉，腸斷袁安一幅箋。預乞碑銘如待死，久淹床笫本長眠。〈君中風病臥已數年，去冬子才過江西，君預囑爲其墓誌。〉貧官身後惟千卷，名士人間值幾錢。磨鏡欲尋悲路阻，茫茫烟樹哭江天。

    其二

    書生不過稻粱謀，磨蝎身偏願莫酬。忽漫焚魚辭薊闕，也曾騎鶴到揚州。屢移家去無黔突，〈君去官時先買宅金陵，後掌教山陰、揚州，皆携家住，晚又卜居南昌。〉再出山來已白頭。何限世間陽翟賈，傲人足穀與多牛。

    其三

    十年館閣每隨行，角逐名場兩弟兄。可畏隱然如敵國，所當何處有堅城。久將身入千秋看，如此才應幾代生。我痛自關人物謝，區區豈特故交情。

    西巖齋頭自鳴鐘分體得七古

    化工豈許人捉摸，忽被巧匠偷秘鑰。宛委中含十二時，添得嘉名列編鎛。形非九乳九耳垂，製豈雙?雙螭攫。但覺莊嚴小佛龕，琢玉鏤金燦輪郭。云有靈機能發響，驀如冶金奮騰躍。按候恰與晷景符，昕夕告期了不錯。得非雞人坐其下，司旦司昏手奏樂。豈知絶不假人爲，目有噌吰出寂寞。寳刀刜尚愁無聲，寸莛撞或慮不答。兹獨繁音起腹中，似轆轤轉飢腸涸。一條金線綰鐵臬，鉏齬痕邊度岞崿。寂靜微聞食葉蠶，盤旋默作循條蠖。忽然觸動蕤賓鐵，突出刀槍鳴歕薄。内有金聲外針影，聲影相隨若素約。捷於緹室氣飛灰，驗比鈴閣神撼索。何須景陽催曉粧，豈但楓橋驚夜泊。直從一寸關鍵中，地紐天根貫脉絡。未央鏗爲遥山摧，豐山響以清霜落。吼聞江上鬬龍身，喧在土中應牛鐸。何如此不煩感召，翻覺古器尚疎畧。笑他僧寺百八聲，考擊硜硜謹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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