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癸卯、甲辰

    白鬚

    無鬚與有鬚，人生一界限。鬚黑到鬚白，又是一關鍵。先生從不把鏡照，自覺心情尚年少。友朋諛我方精强，妻孥慰我未耋耄。一朝偶對菱花看，不謂竟作如此貌。昔從衆黑中見白，今從衆白中見黑。雖有數莖尚帶蒼，恐亦難堅後凋色。欲學拔都染，先愁塗抹作鬼臉。欲效子由拔，擢髮難數不勝殺。欲鑿孔更栽，恐帶馬尾混上顋。欲囊帛遮醜，又嫌牛胡掛在口。不如且聽他，留伴兩髩華。麈談助霏清玉屑，牙慧增吐艷雪花。掀來色映白題舞，撚斷詩推白戰家。既已白之謂白矣，何必玄之又玄耶。羅幃縱嫌陸展面，滅燭以後看不見。團扇或畫放翁狀，可少幾縷銀絲颺。清晨引鏡重自看，姑妄言之作笑端。倘然出山作相去，省服地黄蘆菔丸。

    讀史

    一刹那間便一生，何須恩怨苦分明。老來自笑猶閒氣，動爲前人抱不平。

    過城東小桃園

    重過桃園跡已陳，花塍依舊錯如鱗。傷心紅雨亭邊路，只見桃花不見人。

    鹺使伊公枉招賦贈

    班聯清切出東華，再到邗江駐使車。五色雲邊新簜節，二分月下古梅花。舫齋有暇常題筆，鈴閣無聲早放衙。點綴平山風景好，待供宸賞進流霞。〈方預備南廵。〉

    赴真州樂儀書院即事

    白髮蕭蕭已滿簪，忽膺講席赴江潯。出身我本村夫子，虚望人推舊翰林。無復旌麾前隊色，敢羅絲竹後堂音。老來踏遍人間路，終覺青氊味較深。

    其二

    鵞湖鹿洞古陶成，此席人情已漸輕。畧似老沾宫觀祿，稍貪名主坫壇盟。一江相接家猶近，孤館無喧地自清。只是惹他僮僕笑，有官不做做先生。

    寓齋東偏古樹二株高六七丈風聲特甚

    寓齋岑寂足清哦，長日垂簾映綠莎。不合庭前有高樹，秋聲常比别家多。

    其二

    地近黄天蕩急流，城居如在白蘋洲。夢回夜半驚江漲，十丈風濤屋上頭。

    仙掌路〈真州地名，相傳柳耆卿墓在焉。故王阮亭《真州》詩有「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爲弔柳屯田」之句。然曾達臣《獨醒志》「耆卿死葬棗陽縣之花山，每歲清明，詞人集其下爲弔柳會。」則柳墓不在真州也，或訛傳耳。〉

    一邱兩地各爭高，只爲填詞絶世豪。漢上有墳人弔柳，漳南多塚客疑曹。金莖名竟移沙渚，鐵板聲休唱浪淘。我趁曉風殘月到，縱無魂在亦蕭騷。

    大儀鎮〈韓蘄王敗金兵處，當時謂中興第一戰功。〉

    拐子軍來捲地空，小麾鳴鼓獨橫攻。地非南戒千重險，戰是中興第一功。減竈暗隨朝使後，〈魏良臣使金過其軍，蘄王羸師以示弱。〉張旗雜出敵兵中。〈南軍旗幟與金軍錯出。〉當時不是鏖爭力，半壁誰支汴泗東。

    龜山〈金海陵南侵駐師被害地。〉

    百萬靴堪踢倒城，雄師曾此暫安營。忽爲帳下刀砧肉，不待山頭草木兵。濺血定驚人豕立，裹鹽那及帝羓行。可憐一幅吳山畫，立馬高峰竟不成。〈海陵曾畫《立馬吳山第一峯圖》。吳山在杭城，示欲取宋也。〉

    訪真州館故址〈元臣郝經奉使至宋，欲定和議。賈似道錮之真州館，十六年乃得歸。〉

    龍蛇起陸殺機釁，天意將殘億萬命。誰何書生不解事，欲救蒼生與天競。陽邏堡上兵南攻，賈相披靡早避鋒。軍前密送通和議，兵罷翻誇戰勝功。一部福華編刻就，滿朝目眩廖瑩中。北國未遑來責諾，并教李璮休南掠。先生拜表自請行，欲定金繒靖邊畧。平章隻手正遮天，深恐來時泄前約。暗檄真州守土臣，留賓高館嚴扃鑰。從此重垣似地牢，烏頭馬角望徒勞。雖殊雪窖羝羣牧，肯作函關雞唱逃。紀歲猶仍中統號，年深著述等身高。一雁當階如識意，有書願爲憑空寄。臣甫低頭拜杜鵑，尺縑血字將絲繫。漢代曾傳雁足書，昔是虛言今實事。〈經以帛書繫雁足放去，有人射得於金明池。元祖聞之，遣使詰宋，乃得歸。〉雁飛北去兵南翔，白髮纍臣返故疆。人間遂有兩蘇武，後先青史遥相望。苦心未救兵戈慘，完節終垂日月光。我來訪古尋遺跡，父老依稀指破驛。中有孤忠十六年，地底猶應土花碧。

    真州歸途作

    盡日無人古路斜，空濛細雨落如沙。一旗飄出青林外，知有前村賣酒家。

    秧針

    誰散銛鋒似嫩蕪，纎柔不比劒裁蒲。引他梅雨絲絲縷，繡出豳風幅幅圖。翠剡出波真刺水，綠芒承露亦穿珠。笑看野老如槌指，自詫拈針賽小姑。

    家約

    老去惟躭懶味長，自頒家約戒?娘。何能爲汝虀鹽事，費我吟詩錦繡腸。

    太湖暮歸

    暝色湖波淨，舟行似鏡中。天連秋水碧，霞借夕陽紅。鷺飽翎梳雪，牛歸尾掉風。葦間聞鼓枻，晚唱起漁翁。

    山塘

    老入歡場感易增，烟花猶記昔游曾。酒樓舊日紅粧女，已似禪家退院僧。

    其二

    半塘橋北好陰涼，殘醉扶來蕩畫航。臨水數家門半掩，更無人處有垂楊。

    其三

    一夕新歡曉已陳，黄金散後更誰親。定情羅帕還留看，多少人間抱柱人。

    其四

    普惠祠基築短墻，五人墓木獨蒼蒼。山塘滿路皆脂粉，可少秋風俠骨香。

    雜感

    酒樓依舊繡簾垂，曾寄閒情杜牧之。紅粉已爲山下土，白頭增感髩邊絲。銀缸明燭傳觴令，錦瑟哀絃卻扇詞。老去風懷已銷歇，也因陳迹一含悲。

    簔衣仙歌

    蘇州玄妙觀樓壁上有松江楊某畫一披簑者，甚洒落，而不著其姓名。按此乃南宋何立，世所稱簔衣仙也。張光弼《簔衣仙詩引》云「宋押衙何立，秦太師差往東南第一峯勾幹。恍惚人引至陰司，見秦對岳事，令歸告夫人東窓事犯矣。復命後棄官學道，蛻骨於蘓州玄妙觀」云。《宋史》作莎衣道人，住平江天慶觀。孝宗於宮中默有所禱，遣中使致贄而不言所以，道人答詞輒與帝意合。史雖不言東窓事，而其爲高孝時人可知。今玄妙觀即宋之天慶觀，則楊生所畫正此故事也。爰題詩於其後，俾覽者有所考焉。

    簔衣仙，既非冒雨叱烏犍，又非釣雪寒江邊。脫屣妻孥住道院，毿毿茸草披兩肩。出身曾作權門吏，遣往東南幹公事。途遇主人對簿來，三木囊頭杻掔臂。囑傳口語語夫人，東窓事犯應難避。歸來新殯已在門，乃知所遇正其魂。喟然太息輪迴理，世間冥報非空言。遂脱押衙靴笏去，簑衣一領冬夏温。噫嘻乎！權奸當朝快誅戮，那顧阿鼻有地獄。方謂陰司亦勢利，生有餘威死餘福。地下橫財尚鑄爐，情面閻羅不難熟。所以當時格天閣，垂死猶傾數十族。若無斯人親眼觀，曷使世上奸膽寒。畫師數典有深意，莫作江湖逸客看。

    周長庚舊於坊刻詩選中見余名以爲古人也今邂逅山塘具述傾注之意答詩誌愧

    姓名忝附選樓文，四十年來句已陳。敢説魏三今隱士，竟疑陽五古賢人。錦囊幸免遭投厠，紅袖知誰肯拂塵。所愧暮年何所就，猶將研削耗精神。

    夜醒得句

    露氣涵虚庭，羅幃早涼到。三更月太明，滿園鵲盡噪。

    題吳梅村集

    才高綺歲早登科，俄及滄桑劫運過。仕隱半生樗散跡，興亡一代黍離歌。死遲空羨淮王犬，名盛難逃惠子騾。猶勝絳雲樓下老，老羞變怒罵人多。

    其二

    國亡時早養親還，同是全生跡較閒。幸未名登降表内，已甘身老著書間。〈著《綏寇紀畧》等書，將終老。〉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剰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斑。〈「爲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先生臨殁時詞也。〉

    自西干村移居郡城顧塘橋即事

    江鄉久已剪蒿萊，忽慕遷喬入郡來。佚老堂叨良友庇，〈本入官屋，蒔亭太守勸買。〉成陰樹感昔人栽。〈宅有山茶一株，大合抱，爲郡城之最。〉兒童乍到門猶誤，書卷纔裝篋再開。恰與移居添故事，村夫子竟住樓臺。

    其二

    近市依然少市咻，閒坊前後繞清流。好聯北郭新吟社，〈城中程霖岩、蔣立菴輩詩社甚盛。〉恰近東坡舊寓樓。〈坡公晚年殁於顧塘橋孫氏宅，距余舍僅十餘丈。〉未免花時增酒費，稍欣蒲節省船游。〈宅後爲白雲渡，每歲午節龍舟畢集，有水閣可坐觀。〉回思馬磨居貧日，矮屋三間慣打頭。

    過青山莊故址已犁爲田但有老樹四株而已

    平泉花木綺羅叢，臺圮池平一掃空。今日惟餘四株樹，長身對立哭秋風。

    大雪戲作

    蒼天高高地廓廓，誰能力使兩相拍。合成一个大冰壺，只有冬來雪花落。雪花今日何其粗，當空似被神鞭驅。凝寒所成固其理，何以片片六出俱。倘須一一雕鏤出，化工雖捷亦大愚。初疑瓊屑糝徑厚，旋訝玉蘂回枝枯。老梅亦復難自别，香來始覺與衆殊。同雲漠漠米家派，都將淡墨淡粉畫。雲耶雪耶混一團，莫辨覆盌仰盂卦。想見洪荒未闢時，鷄卵中間涵沆瀣。不煩七寳斧脩成，豈藉五色石補壞。天公毋乃太作戲，富貴驕人銀世界。老夫無物可鬭奇，白鬚相映發光怪。

    萬壽重寧寺五十韻

    樓閣彈指現，華嚴木虛儗。豈知化人居，真有憑空起。揚州天寧寺，寺後皆荆杞。翠華將南來，歡騰遍婦子。冀仗佛緣慈，仰邀天顔喜。於兹創蘭若，頃刻幻紺紫。廣殿俯城闉，重簷接象緯。瓦筒黄流金，瓴甋碧滑水。丹楹千步廊，白玉九層戺。綺疏明玻瓈，藻井琢瑜珥。香浮篤耨馧，雲湧妙鬘靆。寶氣所盤鬱，半空蒸霞綺。飛鳥避而過，目炫不敢視。仙靈亦俯驚，偉麗孰剏始。其西爲僧寮，緇流養千指。持偈結趺深，掛單行脚止。鐘魚轉經藏，缾拂淨棐几。其東功德林，結撰意匠詭。壘土屹岡阜，鑿地闢沼沚。陵谷出人力，造物亦聽使。割峰靈鷲飛，驅石湖黿徙。連根移喬松，合抱植文梓。一重一掩間，房櫳透宛委。複屋螺旋殻，曲徑龍掉尾。平臺豁遠眸，峻閣防顛趾。長房縮地術，維摩量笏技。不越尋丈内，紆迴已數里。入愁無路出，引幸有童俟。前至梅花嶺，森森萬玉蘂。歴級探其巔，更恐屐折齒。洵哉搆造雄，顧猶大凡耳。若以工巧論，細入秋毫幾。一木一雕鏤，一磚一磨砥。翻樣百花新，肖形萬象似。自非累歲月，咄嗟豈辦此。昔宋玉清宮，計功須八祀。晉公三載成，心計誇神駛。胡爲兹傑搆，蕆事半年裏。捷比虹成梁，迅若蜃嘘市。傳聞庀工材，不惜費倍蓰。宵作萬枝燭，午膳千斛米。始信錢刀力，直可役神鬼。祗洹金布地，妙諦正如是。至尊軫民艱，豈尚土木侈。黄屋堯何心，卑宫禹同揆。特因望幸忱，成功戒弗毁。嘉名錫重寧，義取繼前美。〈前爲天寧寺，有聖祖御題。〉香梵聳壯觀，法會普蕃祉。九霄慧燈懸，十丈穹碑紀。傳之千萬年，長峙靈光巋。

    和同年黄立亭明府秦淮感遇之作〈君爲儀徵令。〉

    一曲清歌伴酒巵，秦淮三月落花時。老逢佳麗猶癡興，貧作荒淫但艷詞。别後青衫誰對濕，信來紅豆有相思。傷心丁字簾前路，瘦盡東風是柳絲。

    贈販書施漢英

    我昔初歸有餘俸，欲消永日借吟誦。汝從何處聞信來，滿載古書壓船重。我時有錢欲得書，汝時有書欲得錢。一見那愁兩乖角，乘我所急高價懸。雖然宦槖爲汝罄，插架亦滿一萬編。我今老懶罷書課，囊中錢亦無幾箇。愧汝猶認收藏家，捆載來時但空坐。

    偶筆

    此老原非廊廟姿，春風兩髩已如絲。將閒補拙書還讀，因病成高祿早辭。紈扇家描放翁貌，〈陸詩：「紈扇家家畫放翁。」〉弓衣人繡宛陵詩。壺中有酒瓶餘粟，即是先生志滿時。

    補山開府去歲在桂林寄詩存問今已移節粤東次韻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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