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欧洲纪行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奈良和京都那里看不到什么东洋性的东西。这一奇特的看法,我也是来欧洲后才开始明白的。

    岂止资生堂,轻井泽,日比谷,都颇具东洋特性。因为早已是东洋特色的,来日本的外国人也便奈何不得。

    文学上,久米正雄和林房雄,对东洋特性最敏感。

    奈良、京都已是到了大限的日本,就好比耗完了的电池。

    六月三日

    巴黎不可能属于别的国度,它只属于取名巴黎的这个特定国度。唯有此地,存在着富足的知识与性。感情是无从摹仿的,这一烦恼导致了巴黎的忧郁。

    在我常去的一家餐馆的老板那里,有位曾去过日本的男子见我总是默然不说话,便凑近我身边问道:“怎么,巴黎女人收起钱来,要比估计的贵得多,日本人对此挺反感吧?去日本女人那里可有趣多了。我在这儿攒下钱,然后去日本,这要比什么都来劲。”

    法国革命实现了法律上的自由平等,其带来的部分消极后果,便是在这里留下了日后国民感情丧失殆尽的根因,即宿命,并且各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高耸于城镇的天主教堂峭拔的尖塔,可以看做是对自由平等满怀愤恨的反抗。基督的俄罗斯之行是前去寻找感情。

    从前几天起,二百家工厂罢工,星星之火蔓延到了法国全境。现在,连舞厅、杂货商也起来罢工了。昨晚罢工人数已达三十五万人。但由于政府是左翼政府,他们对这场罢工丝毫不感到惊慌,仍像过节似的悠闲,连报界也罢工了。

    大家在不失去自身钱财的前提下趋于左倾,这一精神,体现出一种个人主义的公社精神。在法国,最受人欢迎的便是这种精神。丢去自己的钱财,这种革命,法律是不允许的。而更甚于此的过激做法,又为人类精神所不允许。左倾便是不劫夺钱财,还没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一样来理解这条原则的。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对民众是不适用的。

    把法国二十家大富豪,二百几十个人的住所门牌号,详细地、成串地印在印刷物上,街上随处都有人在一边出售,一边呼喊:一旦出事,便捣了这家伙!警官一个个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跟前走过,不吭一声气。

    六月四日

    在巴黎,美国人,黑人,或英国人,都是一码事。这里通用的并非是人,而只是钱。真想学经济的话,这就够了。因此之故,与金钱等价的心灵也能很清楚地选择它的运作方式。在日本,心灵若与金钱不加区分,那是不会答应的。总而言之,跟花钱可以买到心灵的法国相反,日本是用心灵去换取钱财,觉得何者便利,便决定了生活中向便利一方的发展。

    ……

    大百货商店都紧闭着大门,看来所有的商店都加入了罢工、罢市。就像长年淡忘了的大扫除似的,商店搞完扫除后又重新开张起来,而尘埃一点也没有沾上行人的脸,到底是法国呵。

    六月九日

    想去西班牙或英国,可又想捱到看完巴黎罢工后再走。到过巴黎的人喜欢谈论这里热闹欢乐的场景,但碰上这等场面,热闹欢乐场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都说这里到处是工场间,是把欢乐当做工作的地方。这本来和东京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在这里是真正上了心的工作,欢乐显得更为白热化些。倘若给人以思考的余暇,那么,令人无法工作的那些烦闷苦恼的计策,便会像产业似的,散放出着实的火花。这早已不是颓废主义,而是杀气腾腾的手术室了。

    六月十日

    罢工渐渐蔓延开来,可大家似乎又将它淡忘了。让一场大火持续地一燃烧,谁都好像淡忘了身旁燃烧着的火呵什么的。

    法国的苏维埃化,对欧洲说来当然是个大事件,但要法国改变颜色却并非易事,不说别的,我以为与之完全相反的德国,在备置苏维埃化所需要的诸多条件方面,似乎比法国还走在头里。最右翼和最左翼之间,仅存一纸之隔。一个是感情的壮烈,一个是理智的尖锐。自由主义在成为众矢之的的处境下,泥沙俱下地维持着自身的锻造,守护着思想的母体。我最想注目的,是这一备受压抑磨难的颓废主义的下落。在这里边,从未被吹熄灭过的神火,正勉强地燃烧着。

    六月十一日

    罢工的大火差不多已波及到了我们脚下。今天离开寓所出去吃饭,蒙帕纳斯一带的餐馆里,椅子都倒扣着,每一家店都寂然无声。和我一样前来就餐的外国人,只会一个劲急得乱转,哭了起来。我想起附近有一处纯由白俄经营的吃饭地方,是不是也停业了可吃不准,便去试试。一到那儿,果然只有这家还在开张,但窗上张贴着加入工会的证书,说是营业到今天为止。不一会儿,一群罢工执委前来巡视,看了窗上的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仔细瞧瞧柜台前那只白俄运动的筹款箱,看上去变轻了,正耷拉着歪在一边。

    午后,从布留瓦尔过赛纳河,到奥佩拉,再从马岱雷内前折向桑托诺,再由香榭丽舍步行至加尔切拉丹,几乎环绕巴黎中心走了一圈。旅店、咖啡馆和餐馆都闭门罢市。为了吃晚饭,还得走上实在不想走了的最后五六里路。拜托过加尔切拉丹的意大利餐馆,主妇微笑着,说是不行。饿着肚子,正是一筹莫展。走进卢森堡公园,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仰望正暗下来的天色,想着东京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突然肩膀让一位老太太拍了下,“请交椅子费”,她说。我眼前的福楼拜石像,一脸茫然和恍惚的表情,正打量着明日的天气。

    六月十二日

    吃饭问题得救了。晚上,冈本太郎去走访友人,让我一道去玩玩,便一起出了门。去的是Tristan Tzara的家,Tzara是达达主义创始人,又是正宗的超现实主义,还是山中散生译介过的诗人。他的家位于蒙马尔特高地,很豪奢。有十一位客人聚集在阳台上,女诗人有四五位。一位名叫凯约瓦的作家,还有雕刻家吉亚柯梅蒂①等。冈本以流畅得令人惊讶的法语高谈阔论,与法国名人及其他知名外国人士以对等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交流,这么年青,在异国俨然自成一家,我对冈本的能力和为人,从此有了更为充分的了解。

    ①吉亚柯梅蒂(1901——1966),瑞士画家和雕刻家,二十世纪杰出艺术家之一。

    聚会的法国人谈论的都是有关罢工的话题。特别有意思的是,因罢工而濒临破产的资本家,政府一概予以援助,使其免于破产,而对工人在罢工中出现的筹措方面的难题,政府也同样予以关注。

    喊喊喳喳的谈论中,谈到了毕加索的左倾,他画的巴士底狱暴动,这事巴黎妇孺皆知。一位女诗人是毕加索的朋友,在我旁边悄声细语地向Tzara谈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

    六月十七日

    离开巴黎,前往斯特拉斯堡。东京到巴黎,一路上虽是独身旅行,但有不少结伴而行的。这一回的五国之行,才是单身旅行。所到的国度会有些什么景物呢?兴致为之陡增。至斯特拉斯堡,这一路都在法兰西境内,没什么变化。所去的十二个国境,也都是从古至今没什么改变的国与国之间的关隘。微微泛白的法国土地的颜色,渐渐像鲑鱼肉似的变红了,红松多了起来,煤炭多了起来,牧场正为工厂所取代。

    下午七时,抵达斯特拉斯堡,阿尔撒斯首府。鹤从烟囱上带来了人类的孩子,这一西方的传说,便产生于该城。这里也是德法两国相互争夺爆发德法战争的永久性病源之所在,无怪乎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种德法混淆的色彩。假如德国和法国要择取最好的地方,这里可以说是欧洲最好的城市。这就不由得不使人时常感觉到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想不坐失良机自讨没趣,就得手疾眼快、先下手为强。军人,任何国家的军人,都不得出现在这个城市。

    以山脉为边境,从地形上看此地是德国,但通行语却是法语,饮食是法国风味,而家居设置则德法掺杂。

    据说,从这里到比利时国境,地下有一条很大的街道连通着,它建造得如此严密,以致如果德国入侵法国,就连一只老鼠也别想进得去。但看过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六月十八日

    到达慕尼黑。城市很寂静,但总觉得地底下有巨大的机器在咔嚓咔嚓开动着。旅馆很宽敞,房间钥匙也很大。水特别可口。第二天早晨,人是起来了,却没了上街游逛的兴致。顺菩提树荫,只走了五六百米便回了旅馆。暑热得厉害。喝了点啤酒。在我,还是日本麒麟啤酒可口。

    六月十九日

    出发去蒂罗尔。在慕尼黑一带车站,月台上常有举止端庄的妇女站着喝啤酒的。男人秃顶的不少,女人则脸色红扑扑的。这一带森林越发显得幽美,未必仅仅是森林自身的缘故。

    途经加尔密茨西、帕登吉尔兴,随着西茨登瓦尔多国境的临近,自然的变化和美也达到了绝顶。巍峨的灰蓝色山峰就像从地里一下冒出来似的,泛滥的雪溪仿佛直逼人的眉额。山很难称之为山,河谷很难称之为河谷,而是盛开鲜花的牧场的延伸。奇峻的山峰络绎不绝地展露着变化莫测的身姿,不由得令人惊叹,世界上竟有如此之美的高原,并且这么美的高原景色又是那么漫无际涯地延展着。

    蓟草,番红花,小黄菊,干草————大树从花草间浮现出来。列车在花丛间辟出前行的道路。冰河隐没进花草丛处,牧场软草便齐崭崭地延展开去好几十里。骑自行车的女孩在波浪般起伏的鲜花中昂然行走。整个山地俨然一座大公园,美无边际难以穷尽。沼泽、森林、炫目的雪溪,每绕过一座山峰,便会重新出现,挤满整个车窗。西茨登瓦尔多已近在眼前。雾从山谷间涌上来,古城就在眼皮底下默不作声地沉静着,由此向前便进到奥地利了。

    同日

    抵达因斯布鲁克。城市位于蒂罗尔地区的中心,西、南、北为积着白雪的高山所怀抱,只有东面朝维也纳方向是一片平原。在因斯布鲁克的街道上听得清自己的脚步声,寂静得让人不免提心吊胆。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是欧洲第一游览胜地,故尔外国游客很多。当地男子的脸形类似于猿,女子则具有山家朴素的美质,缀着牧场的鲜花,与衣着十分般配。源自雪溪的水十分甘冽。

    入夜。雨。雷电在连绵山脉的雪线上打闪,美极了。雨止,不能成寐,来到已经悄然入睡的街上,独自落坐在长椅上,看着喷水。没有一个行人。挨近群山的峰峦,只觉其森然耸立,威严惊人。在蒂罗尔的夜色中,旅行的寂寞好像到了尽头。半夜醒转,就在欲睡欲起犹豫的当儿,雨又下了起来。

    六月二十日

    这里的公园聚满了小鸟。随处都是在长椅上憩息的人们,都静默无语的样子。树枝垂挂及地。冰川的峰峦高高耸立。有鸟粪落下。松鼠和白脸山雀就在脚边戏耍,光照强烈,空气清澄。在这儿,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午后登山。地处瑞士、奥地利、德国、意大利四国的国境。白雪覆盖着的起伏绵延的群山峻岭,其尽头处与一碧如洗的天空相连接。这里出品的美术明信片上,通常出现的画面是,蒂罗尔少女遥望邻国群山,哭倒在山上。山下尽是盛开鲜花的牧场。至此,身不由己地追慕起第二个梦想来。

    山上有颈系铃铛的牛。蜜蜂的翅音,流动的雪水声,一走动就发出响声的牛铃。————脚下的雪不怎么纯净,大概这里山势还不怎么高吧。咖啡店的姑娘,在旁边用细小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信。白云朝瑞士的天空缓缓流去。山上,只有让太阳烤着的我和小姑娘俩。牛铃不时响起。“只有番红花开在那块牧地上。”在蒂罗尔之秋,我想起了岸四国士戏曲中有这么一句话。

    夜,雨。倾盆大雨。

    六月二十一日

    出发去维也纳。沿途多为石灰岩山,道路缘此而显得雪白。一起风,吹进窗户的尘土有一股子白垩粉的气味。

    夜十时半抵达维也纳。维也纳是我憧憬已久的都市,来了之后却并未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这样说虽有点冒犯,但还是忍不住要说点坏话。不过,毕竟是哈布斯堡王族世代之都,就算衰败了,也能分明让人感觉到这里是承披其厚泽的后代,就连大街上竖着的雕刻,也要盖过巴黎。尤其是壮丽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的建筑设计,要比巴黎圣母院更为出类拔萃。

    然而,位于欧洲的中心,四周为强国所环围,因而必须持续保持某种威严,以对付这些强国的觊觎,但天长日久,便会力有所不支了。这一国度的人,看上去表情大多威仪堂堂,颇具风度,即使沉默着,也是目光锐利,端庄持重,无形中使人敬畏。但看多了,其实也没什么,仿佛一有急事便会抢先投河自杀似的样子。车站上卖盒饭的叫卖声,也蚊虫叫似的,跟身躯极不相称。不过,老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高雅风度,我以为当推维也纳入第一。

    六月二十二日

    前往布达佩斯。自奥地利驶向匈牙利原野,罂粟随处而长。多瑙河随罂粟一起粗壮起来。

    午后六时,抵达布达佩斯。到欧洲后,每当说到哪里最有趣,谁都会说是布达佩斯。这是由布达和佩斯夹河相峙所组成的一个城市。匈牙利八百万总人口中,有一百零六万人生活在这个都市里。佩斯平原对岸的布达,是绿树蓊郁的丘陵。在丘陵与多瑙河河岸间相距半里的地带,有一百二十多处水温极高的自然温泉,而且都是在街市的中央。对这块兼备了此地诸多好处的城区,各民族自然要互相争夺一番,这便是两干年间这里何以一直不得太平之根因。

    成吉思汗征服过,土耳其侵略过,奥地利占领过,现在又有意大利控制了它八成的国土。匈牙利的旷野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葵花,非常质朴。如果用圆规在欧洲画圆的话,那么圆心便是布达佩斯。没一处海岸线,对兵力该集中在哪个国境才好完全茫然不知所措的这样一个民族,其连续不断的悲哀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在生活的享乐中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出路。就如同杀戮频仍的日本战国时代将愚昧无知强加给了民众一样,在匈牙利,则是将安乐之道作为对虚无的补偿而强加给了人们。

    六月二十四日

    晚月悬在多瑙河上。一群吉卜赛人在河岸上弹奏着匈牙利的旷野之歌,一望无际的哀愁压迫人的心胸。多瑙河的涟漪,在维也纳是占领匈牙利的喜悦,而在匈牙利,这涟漪却是压抑下的呻吟、远吠和沮丧,是消沉和怅惘,是怏怏不乐,是凡此种种悲哀的涟漪。

    六月二十五日

    像布达佩斯人那样喜爱日本的大概不会有了吧。布达佩斯有家百米见方、宽敞得让人不免见了生疑的咖啡馆,便是用“日本’作为店名的。

    感情丰沛、抒情气横溢有如布达佩斯者,在欧洲是绝无仅有,并且也不逊色于巴黎,其街景的壮观,设施的整饬,道路的舒展,街树的幽美,则使东京赧颜。

    艺术家可以出入东京市府官厅,这我觉得不错。这里的街市则向雕刻家集体无偿提供住房。不对艺术家提供资助却在文化上有所作为的,这个世界不存在这样的国度。

    据说,外国人周游世界后,来到日本的京都和奈良,一种心怀为之一宽、第一次获得拯救的心情便会油然而生。这是前段日子做完实验后回到巴黎的塞利克说的。

    周游一个个国度的都市,我的习惯是,街树少的都市一刻都不想多呆。

    近年,从布达佩斯郊外的地底下发现了二千年前的遗址,这遗址是波斯、希腊和罗马文化的混合物,其表明昔日文化高度的要素,一见之下便能感觉得到。我从挖掘现场要到了一把油壶,他们说因为我是日本人,特意给的。

    六月二十六日

    按车票,得折回维也纳,再由那儿去威尼斯,可旅途太遥远了,故改坐飞机。但即便坐飞机,也得折回一趟维也纳。

    匈牙利原野,就像连绵不断的织绵和服衣带,从中蜿蜒流过的多瑙河,就像一个任性的姑娘随意漫游的情景。蜿蜒伸展的河流,缠结着,又拆解开来,迂回着,完全忘记了自己所自何来。

    阿尔卑斯山脉渐渐迫近匈牙利旷野的尽头。披着白雪的山峰突然指向飞机腹部意欲一争高下。大地的能量真是丰饶。走了一程又一程,到处都是环抱洼地堆积而起的雪锥,光滑的岩石像河流一样四处延伸。而溪谷的折皱,则有如幽深海底一般漆黑而澄明。云在这儿俨然成了船儿。

    六月二十六日

    抵达威尼斯。说不定今天还是二十五日呢。————据说匈牙利到威尼斯,穿越奥地利是最佳的旅行线路。我是偶然选择了这条线路的。从尽是高山和旷野的国度匆匆来到意大利这个海洋之国,自然会留下很鲜明的印象。

    “那个傍晚,亚得里亚海是深紫色的。”邓南遮①在短篇小说《小猫》中这样写道。确实如此。的的确确,阳光照射下的亚得里亚海呈竹绿色,随夕阳落暮,则变为深紫色。没一寸泥土,全是由石块垒成的威尼斯城中,洁净幽深的海水,静静止息在错综交接的屋檐下。船体漆黑、船头饰着白银的豪华游船,似在缅想着威尼斯商人那富足的岁月。娇柔、妖艳的游船。

    ①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后成为狂热的法西斯分子,曾受墨索里尼奖赏。小说有《死的胜利》,诗作有《歌颂蓝天、大地、大海及英雄》,剧作有《约里奥的女儿》等。

    我下榻的罗耶尔·达尼埃尔旅馆的大厅比凡尔赛宫殿还要华美。海紧贴窗户,环围着旅馆,水路朝圣马可教堂背后深深绕去。我记得,板桓鹰穗在《意大利的教堂》中,曾把圣马可教堂推举为三大代表性华美教堂之一。教堂前广场上密集的鸽子,非浅草寺所能攀比。不避嫌游人,停歇在伸出的手臂上,好亲切的鸽群。

    一到夜晚,舞姬们歌唱着,驾着游船从屋檐与屋檐之间架着的桥下划过。他们的合唱,在房屋石墙与河水间逼厌的空间里回荡。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远处,可歌声依然清晰地回响着。在这里,整个威尼斯城被配制成了一架乐器。二千年前的钢琴是水钢琴。想来威尼斯城的设计者在设计之际,脑际肯定浮现着这件罗曼蒂克的乐器。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在圣马可教堂前用早餐时,侍应悄声招徐说,出十五里拉的话,可以得到一张环岛观光票,我觉得挺合算就付了钱,下午他拿来了票,却神秘兮兮地,从廊柱阴影下走出来,将我正瞅着的票藏在了餐巾下,接下来又藏进了帽子底下。

    环岛观光环的是什么岛已记不清了,记得兜了三四个岛。威尼斯城整个是由石头垒筑而成,不见树木,寸草不长,可这些岛却是呈绿色丰饶的南国景色。一个岛上开着一家玻璃工厂,另一个岛则保存着古老的纯意大利生活方式,还有一个离得最远的岛,颓败的教堂掩映在草丛之中,教堂里藏有不少不知其名的画,还有佛像,但令人惊异的是,窗门都由厚水泥板一般的石块制成。生活的痛苦,还不曾从威尼斯挪移到这个岛上。明媚的阳光下,葡萄硕果累累,杂花纷乱,鸡踱着步。朝房屋里张望,女人多作典雅、轻松神态,身穿不整洁的衣裳,正默默地在麻布上刺绣。

    六月二十八日

    威尼斯之雨————从清晨起细雨连绵。午后出门,须去趟停车场,但这里尽是水路,没一辆出租车。乘汽艇固然不错,可上船地点在哪里却浑然不知。

    同日

    七时,抵达佛罗伦萨。趁尚未日暮之时,在旅馆周围走了走。这里出租车也不多,多的是与街市相得益彰的马车。街上商店已打烊,给人以只得与石墙打照面之感。我虽则疲倦,却挂念着列车上吃过的那种快餐鸡,不停地走着寻找。

    六月二十九日

    佛罗伦萨位于丘陵环抱的盆地中央,四周山顶上全是教堂,远远望去,教堂在绿树掩映下显出的美,使人忍不住心驰神往地要预约出租车前去踏访。意大利名画上,总是连篇累犊画着常见的风景,任何名画都以写生为基调。擦肩而过的佛罗伦萨女人,常常和出现在Raffaello Santi和 Vecellio Tiziano画中的女子是一模一样的。

    达芬奇出生于此。他的“蒙娜丽莎”已在巴黎卢浮宫看过。不过,自蒙娜丽莎闻世以来,吃辛吃苦想找出微笑之奥秘的批评家们,对这幅画的评价偏高。其实,达芬奇并未致力于从女子的微笑中去探求意义。

    来到佛罗伦萨后,觉得自己对巴黎有了更加真切的理解。与发生在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相比,要整整晚迟一百年的巴黎文艺复兴,一言以概之,乃是步佛罗伦萨之后尘。但到了十七世纪,情况已变成佛罗伦萨不得不去追随巴黎了。法兰西人没有把不断建设新传统以克服自身旧传统这件事忘在脑后,这一点也许是它得以超越意大利的最后之美,累层地建立起新世纪,收集和创造出自己的文化之美,玉成了巴黎之伟大的原因吧。

    一味敬重古老传统是不行的。佛罗伦萨的情况类似于美人迟暮的悲哀,对之我们唯有表示敬意而已。

    佛罗伦萨城的名画多得目不暇接,但现实中的佛罗伦萨远比绘画来得美。没必要上博物馆去喜爱点什么,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只想驾着马车逛逛街景和山景。

    但丁,达芬奇,傅伽臣,马基雅佛里……,都出生于这个城市。加上其他的人,佛罗伦萨几乎是天才如云。乘马车穿过流经城区的阿尔诺河河岸,刚好停在但丁与贝阿德利齐相遇时的那座桥上。桥上,今日之贝阿德利齐正与潇洒的军人一起比肩并行。河水静止如镜,仿佛池塘,寂静无声的阿尔诺河中,倒影着古雅的建筑和云影,像死去的一般,既无波涛,也无船和人。马蹄在石块上踩出的空寂声响,恰似钉棺材的声音。

    夜,又乘马车出游。公园榅桲树丛中到处是飞萤。马车夫指着十字路口一尊雕像,吃吃笑着告诉我,“乔治·华盛顿”。还真是华盛顿的雕像,怎么回事,华盛顿怎么会在这里显眼彰目的呢?我一笑,车夫越发哈哈大笑着,挥鞭催马前行。

    六月三十日

    动身之前,先去把博物馆看了遍。我在巴黎买的按意大利名画复制的版画,它们真正的原件都陈列在这儿。可版画似乎都比原件要显得精美些,这就好比罐头鱼有时要比新鲜鱼更鲜美一样。

    同日

    下午五时抵达米兰。预约的雷奇诺旅馆,因预约时间已过,房间全已住满,被拒之门外,改住马尔诺旅馆。在日本起程的当初,他们说过可上这儿来住的。

    说是山清水秀的米兰,但这里既没有水,也没有山,再加上树木也没有。

    离开巴黎后,我对旅行似乎又长了份见识,那便是,到一个新城市,在把行李托运去旅馆的同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这个城市的公园去,在那儿稍事休息,这可以消除旅行中的失望。

    古城给人一种像是来到了巴马修道院①之感。水已枯竭的护城河弯弯曲曲。城墙壁立。这座琉璃的城堡,不由使人想象起里边一定居住着王公或囚犯什么的。我见过不少城堡,但米兰城堡是最漂亮的,就像童话里的城堡一样。身倚护城河的铁栏,仰望高耸的城墙,忘记了疲劳,一时间沉浸在梦想之中。钟敲一下,归依先祖,钟敲两下,归依无二无三之境②。伦敦塔的这段著名描写,我在少年时感到难以理解,现在觉得真蠢。燕子像蚊群一般,在高高耸立着的没有尖顶的圆塔上,飞成黑压压的一片。

    ①法国小说家司汤达长篇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场景。

    ②佛家语,意为唯一。

    从公园叫了辆出租,让司机开到斯卡拉剧院,车子停在剧院旁,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无奈,只好让车开回马尔诺旅馆。司机着急地大声嚷嚷,不肯启动车子,我一点也听不懂,只能直楞楞看着他的脸。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原来现在停车的地方就是马尔诺旅馆门口。

    七月一日

    离开米兰。动身时,对旅馆的烟缸爱不释手。我住过的旅馆里,数这家旅馆的烟缸最精致。一听说我要拿走烟缸,使者立刻用纸包好,我也给了两个里拉的谢仪,谁知他竟跟我要十里拉。这种事不只意大利才有,其他地方也时常会被缠上。

    大致上,让人发现你有可趁之机的话,那么结果肯定会经常让人有机可趁。像我这等人,看上去身上随处皆是可趁之机,以致闹不清该从哪儿下手才好大,大咧咧的,外国人倒也不来沾边。但有时候,若遇上手疾眼快的家伙,一见有机可趁,毫不踌躇一下子扑过来,在你惊醒时他却早已干完了他的事。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把它当做付税金,付钱得了。

    去瑞士的那段意大利国境,山水之美,常常让人生出身在瑞士的错觉。但一翻过辛普朗,进到瑞士,山岳的险峻,空气的清澄,冰河的豪宕,才觉得和隔境那边的意大利完全不一样。再往里走,到蒙特罗一带,其景观的秀丽挺拔,使人不敢恣意轻慢。穿越蒙特罗,俯视莱芒古城,随着濒临湖水的洛桑城的逼近,脑子变得一片空虚,什么也不思考,渐渐进入了真正的旅行之境。正是山野最美的时季。灿烂之极归于平淡,失去了平凡,也就不成其为真正的美了。

    晚八时半,抵洛桑。遍历众多国度,却连感想的余暇都没有,想来脑子让什么东西给塞满了。老子曰:物之为物,内中虚静,方可流转。我所感到的空虚便是堵塞不敞所致。

    洛桑城的格局就好比是在小巴黎之上安置了一片湖水。每次登上胸膛般挺出的山坡,一旁平坦的大道便向远处延展开去。月亮高挂在湖上,俯视日内瓦城,只觉其嘈杂不已。

    七月二日

    上街得往上爬坡,得出一身汗,下来时脚下觉得冷,喷嚏越打越多。讨厌的街市。

    湖水因下雨而朦胧一片,越过开在观台上的大朵大朵的蔷薇望出去,冰川渐渐消匿了身影。

    梅雨时季,

    蔷薇绽开

    寒冽云雾中

    雨中,

    满院花朵摇晃

    凋落

    统莱芒湖半周,下午五时,抵日内瓦。因为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打算买块表。一住进维莱缨旅馆,便马上上街去。日内瓦似乎是旅馆和钟表之城,柜台里摆着烟,你以为是烟店,可各个角落却又都摆满了表;看到在出售孩子的玩具,你以为是玩具店,但一走进去,玩具底下却是一串串价格昂贵却又货真价实的表。玩具店里有仿制玩具手枪,没加留意,到处寻找钟表专售店,在大街上溜达来溜达去的,却再也没碰上。这里的钟表专售店,看上去乱哄哄的,不能买。

    据出售钟表的店家称,表浸在水里十分钟后,拿出来,仍像原来一样走动。世界上再也没有像钟表这样公正的东西了。钟表成为这里最出名的特产,不是无缘无故的。所有的和平会议都在这里举行————思考钟表与和平的关系,乍一看似乎有点愚不及义,然而,天底下风光最明媚的地方,是谁都会致力守护和维持其永久和平的,对于承受这份特殊使命并引以为荣耀的人们说来,表示感谢和作出报效的最好办法,便是将最正确无误的钟表惠赠给这个世界————这是唯一可为之事。如果这样的暗合没什么意义的话,那么象征又算是哪门子事呢?到底是谁在致力于和平的思考呢?

    七月三日

    夜十一时,抵巴黎。每次旅行归来,总会对巴黎越发产生惊奇之感。我注意到,这次周游过的分属五个国家的大小不等的都会,一无例外地在拼命摹仿巴黎,但又都弄得不伦不类。摹仿得越像,如同一辙,个性也就丧失殆尽了。

    由笛卡尔开其先河的都市国家的理性设计,褫夺去了欧洲的个性。这种几何学的胜利还对人的内心大施淫威,影响波及到现代。人的心灵让圆规的双足死死夹住了。

    在巴黎,每次发生罢工,便像道路向尽头处延伸开去一样,总要蔓延到劳动的各个部门。如同巴黎的马路都辏集到路易十六广场一样,金钱吸摄住了巴黎人心灵中的全部机能。————每次回到这个城市,我的心便会沉静下来,越发感觉到某种不可测知的深奥,如此的不可思议,因为个性这种沉甸甸的东西正渐渐从我身上消失而去。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看重事物存在在那里这样的事实,我已经收起了对自身的怀疑,也无心对那种很美却又很空虚的笑容喊叫上几声。

    七月九日

    出席普尔札协会主办的讲演会。讲演者是Sobronne大学著名的植物学家普朗克和我。我讲的是有关日本文学的基础,翻译是山田菊子女士。在巴黎演讲,比起演讲本身,当众接受各种各样提问并作出回答,要显得难度大些。我不清楚听众是些什么人,所见到的似乎大部分是普尔札协会会员。协会会长是前文化部长,而名列顾问的则有爱因斯坦。博雷尔①等十余人。

    ①博雷尔(1809——1859),法国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作品散发着憎厌感和情节剧气息,著有《狂想诗集》(1832)、短篇小说集《尚巴维,伤风败俗的故事》(1833)和《皮蒂法尔夫人》(1839)等。

    我讲完后,会议主席请听众提问,但没人提问。前来和我握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青年人,妇女则直楞楞地、神色奇妙地远远望着我。这当儿听众中有人走上讲台讲话,身旁的人告诉我,他是有名的雕塑家。

    七月十三日

    巴黎因筹备市庆热闹非凡。听人说,这市庆本来因为年年搞,大家都麻木了,今年似乎特别盛大些。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雨中狂舞庆贺。明天是市庆日,会越发热闹。随今年市庆趋于高潮,必将会有一场左翼右翼的冲突,对此人们翘首以待着。这几天,几乎每天都看得到右翼被弹压、挨警官殴打的事。这里的右翼,多为精神至上论者。挂三色旗、唱国歌者,被勒令解散。所见所闻的巴黎,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面容。虽说已是夏天,但连日下雨,很寒冷。

    七月十三日夜

    应奥托伊的盐谷、大久保之邀。帝大的矢部教授也一同前往。

    穿过布洛涅森林,这一带的郊外是共产党的巢窟,高扬着红旗。四人在圣克卢森林一直漫步到晚餐时分。这片树林我在拙作《拿破仑和顽癣》里写到过,现在踏进它的原型,远比想象中还要幽美的景色令我吃了一惊。前些天也去过《盛装》中写过的夏尔丹·达格利玛泰逊,那里跟我的悬想也几无差别。

    圣克卢森林很大,与别的森林有所不同的是,这里齐整地长着遮天蔽日的大七叶树,赛纳河宽阔地从它脚下流过。令人惊奇的是,软木塞浮成了一个小岛。

    入夜,在大久保的住处闲聊。住楼上的松平男夫妻俩,以及鹤冈也加入了进来,越发聊得热闹起来。他们都是对祖国既爱且忧的绅土。其时,已过凌晨二时,如同日莲宗举行仪式似的,由乐队加入的提灯队络绎不绝打这儿路过,都是共产党的游行队列。三时离去时,已没了汽车。无法归去,松平遂驾自己的车把我送到远处的拉斯帕伊。像他这样亲切、温雅而有教养的贵族,这之前我还从来没遇见过。

    七月十四日,巴黎市庆————

    听说每年的这一天下雨,今天倒是个晴天。遇到这样的日子,因人群狂欢如潮,汽车电车都不通,不过今年蒙帕纳斯一带与平日一样,交通没受什么影响。

    去看拿西旺广场的群众庆典。广场上挂着红旗和三色旗,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团体,举着五花八门的旗帜,陆续行进过来,行进的队伍中还有不少女人和孩子,看上去怕有好几十万人。他们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一边呼应着团团围拢上来的群众,一边合唱国际歌和马赛曲。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有警官持枪防备着右翼集团的闯入。

    游行群众的头顶上,高举有列宁、高尔基、斯大林等人的大幅照片,像广告牌似地晃动。这是共产党。接下来,是悬挂基督、马洛、巴比塞、罗曼·罗兰等的相片的。饶有讽刺意味的是,还有好几辆摹仿昔日女王排场的彩车。扮侍女的丑女看上去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很泄气的样子,只有女王一人在向群众微笑。

    前些日子曾邀请过我的国际笔会,他们写有长长词句的旗帜也过来了。那时我正好外出旅行,没能前去赴会。他们也变成左翼了?抑或虽不属左翼,也加入了游行?旗帜颜色,只有一伙是白的,看来,这是个混合团体。

    晚,上香榭丽舍大街。雨下得很大。戴着头盔的警官队伍一直把守着各处要地,没发生什么事情。很快折回蒙帕纳斯,这里的人群在密雨中冒雨狂欢。

    七月十五日

    近来,一天下五六场雨已成家常便饭。读借来的《文艺春秋》,上面刊载着我的通讯之二,写的是刚抵达巴黎时的事。那时人特别激动,似乎兴奋得直喘气,想起当时的种种情景,觉得和现在的心情相比已恍若隔世,回首往事的感触特别强烈。尽管如此,前些日子孤身单旅的五国之行,毕竟有不少实际收获。我以为,大旅行只适合一人独往。万事万端,都由独自一人来承受,这比什么都好。

    七月十七日

    巴黎节庆后再呆在巴黎似乎有点犯傻,人迹变得稀少的大街上,彼此见到的都是无所挂虑的神情,使人有闲得无聊之感。

    从供有钱人逍遥的福茨旭大街,到香榭丽舍、巴多布洛涅一带,到处悠转着不修边幅、无所事事的人。这一带的资产阶级,外出旅行据说都是开汽车,不坐火车,渡海时,则携汽车一道上船,所以,就是上遥远的非洲,也是带着自己的汽车去旅行的。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星期天什么的,香榭丽舍一带,常常可以见到在英国过夜后归来的汽车,这是因为已经备有可装载汽车的特殊海轮的缘故。在日本,做了富豪,也谈不上有什么幸福,而法国富豪却是不断翻着花样玩乐。

    七月十八日

    独自在房间里读《中央公论》水上泷太郎的《相扑杂记》(读相扑报道是我的嗜好,水上的杂记尤其出色,我很感兴趣)。刚好快要读完时,有一周光景没碰面了的樋口来了,冷不防告诉我说,水上泷太郎死了。太突然了,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樋口又说,是死于脑溢血。有人告诉过我,说水上晚年为饮酒过度所苦,我父亲也曾是这个样子,所以听说后觉得非常感慨。一天出门去,路上遇见冈本大郎,三人一起去了歌剧院。在车上打听起水上的死讯,冈本说,听说过南部修太郎的死讯,可水上是谁呀,没听说过。传闻变得混乱起来。死去的或许是南部也说不定,我想。要是南部的话,我起程前,他还替我写过介绍信呢。究竟谁死了呢?迷惑不解了约二十来分钟,突然,樋口脸色发青,人向一边倒去,倒在了马爹利旁边的长椅上,让人觉得快要死了的样子,我与冈本惊慌失措。“就这么着,别管我,待会儿就会好的”,樋口用忧伤的声音说道,冷汗从额头上大滴大滴地淌下来,看着似乎也受罪。过了五六分钟,脸色恢复了常态。“走吧,可以走了”,樋口先行起了身。我让他上了车,想道,看来樋口说的水上的死讯是个误传。

    夜,应邀前往山田菊子处。丰盛的晚餐之后,听了《汐汲》及别的唱片,忍不住想看歌舞伎。

    七月十九日

    作回日本的准备。收摄起行李,好提前送到船上。不知怎么地,觉得很高兴。顶着枪林弹雨回去,正好显出勇气。

    七月二十日

    我的第二封通讯《失望的巴黎》,似乎在此间的日本人中间引起了疑问。但这个题目并不是我安上去的。这篇通讯,不是想写巴黎本身,而是想不加虚饰地展现我这个自然人被推到巴黎这个高级都会之后,所产生的心理变迁。

    据说,画家小出(木酋)重从日本抵达巴黎的第二天,就嚷着要回日本,不管朋友们怎么挽留也听不进去,第二天返回马塞,一上船钱包就被偷了,在马塞滞留了三天,后来才回成的日本。高滨虚子听说也是这样。我也有同感。翻过一座山后,又有一座山出现在眼前,这么多山翻得过去吗?结果难以琢磨。我说过,巴黎没有现实主义,随时日增加,这种感受越发加深了。读这个都市的小说便会明白。这种地方,除了评论,小说什么的很难站得住脚。

    七月二十一日

    四下看去,男的都厌烦透了女的,而女的也都厌腻透了男的,却又都相安无事。男的呢,添枝加叶地对女的说些好听的,女的则一个劲地挣钱干活,是这样的一个都市。归根结底,因为美女如云,长相漂亮对女人说来便变得一文不值,这样的都市,全世界恐怕也就这一处吧?在这种视美貌和才能有如一堆垃圾的环境里,世界上人人引以自豪的美貌和才能便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所谓巴黎的忧郁,就是你再哭得大声,你再缄默不语,也派不了什么用场。烙守本分,在巴黎才是最美和最高贵的。

    人的行为,通常是由心理和金钱一起加以调节和保持平衡的,你可以意识到这在巴黎是极盛行的。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巴黎的特色就难以理解了。很难相信金钱和人情完全是一码事,这是巴黎第一个难以理解处。另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则是男女之间的伦理。

    在巴黎,贞操观念还保留着。一个男子受不了对一个女子的苦苦爱恋,而一个女子也同样不能忍受苦恋着一个男子,为了达到双方得以快乐地、更为长久地相爱的目的,需要这样一种手段,那便是互相越过对方,到外面去寻找各自的异性朋友。这就好比欧洲各国为了稳固各自的中心地位,纷纷去别的地方拓建殖民地一样。

    七月二十二日

    西班牙的叛乱局势在扩大,昨天报道伤者已达三千,据说去那儿旅行的人都回不了家。我因为推迟了去那里的旅行计划,得以幸兔。

    七月二十三日

    买了飞柏林的机票。晚,在纽扣店遇见西条八十,他是游完美国后,昨天刚到的巴黎。

    七月二十四日

    九时起床,因十时要赶往波尔杰机场,余下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冈本太郎已有三四天没碰面,我突然去柏林的事他还浑然不知,但已没时间通知他了,只好这样离开巴黎了。我正这样寻思时,冈本却突如其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哈,果然如此!刚做了个梦,你去我那儿说,要到柏林去,我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了起来,慌里慌张赶来,还真是这么回事。真没想到!”

    我也吃了一惊,还没去成,却已有点毛骨悚然。

    “今天是芥川先生忌日,说不定飞机不太平。”

    “那,不去了!”

    “不去了?”

    两人笑着眺望下面的大街,七叶树的枯叶正在渐渐凋落。樋口来了我的住处,稍后西村也来了。因为要拍照,一起乘车去格兰布巴飞行馆。峻峨善兵、井上清两位也来送行。

    还有点时间,一起去歌剧院那边最后买点东西。薄雾弥漫,没一丝风。我说:“就要回去了,心里挺不好受的。”众人都说,巴黎确实让人留恋。据说在巴黎住久了的人,归去时会流泪。地球上能有这么个都会,是人类值得自豪的。

    上午十一时,辞别巴黎。飞行馆的巴士很挤,我让樋口一个人送至机场。在机场上,樋口对我说:“你回去后,打算干点什么吧,干出点名堂来!”我说,“你也早点回日本,别呆太久了。”“把你在那边的好消息告诉我,我也会早点回去的。”樋口来巴黎晚我一班船期,对我说来就像是同年级的同学。上飞机后从窗口看出去,樋口正把照相机镜头对着我这边,但似乎看不清我的身姿,看不到我在招手,过了会才笑著作了回应。机舱门合上了,于是,飞机朝空中飞去。

    飞机保持着五百米的高度,渐渐飞离巴黎。国境哪儿跟哪儿根本分不清。只知道飞行在森林和四野之上。欧洲大战中经历过最为惨烈的相互杀戮的大地,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脑子里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人类集中了全部的智慧,干了那样愚蠢的事,此外,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感慨了。只是觉得好生奇怪,这次恐怕是自己在这块大地上所作的最后一次飞行了,可我对此竞显得十分平静坦然,一点也没有激动不安。

    比起飞经些什么地方,更要紧的是尽快飞抵目的地。总之,我只要一上飞机,便会有一种鸟才有的心情。看来,空中飞行还是睡着最好。看出去尽是些相同的森林、田地景物,可又看不到别的东西,只得不时眺望下界。“呵,又是这单调的景物!”有河流,可河流还不哪儿都一样。心灵就这么麻木不仁地与空中飞行中的无聊抗衡着,不知不觉地沉睡了过去。

    下午二时(时间表上写着十四点)飞抵科隆。在平野正中,尖塔拔地而起,城市呈砖色。地面上的现代生活景象,像是在对挟一身空中疲劳踏下飞机的旅人表示极大的怜悯。与法国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上去人人都显得很有活力,但这种富有人的生活气息的情景,不一会儿便将与我分属两个世界。人们在眼前认真地活动着,只想早早上飞机离开这儿。

    下午四时。一条暗红色的、鳞甲厚实的怪龙,口喷烈焰,横行而来,那便是柏林。我想,如此痛苦得直打滚,巴黎是受不了的。

    从柏林机场坐车到罗伊茨普尔·斯特拉塞。道路两旁的建筑都是五层楼。石式建筑物每幢都一样厚实,显得很均衡协调。植着菩提树的大街上,枝叶几乎垂到行人的头上。平坦如砥的道路在树叶间笔直地延伸着。房屋窗前,鲜红的葵花成行开着。走在巴黎的建筑物间,有一种抬头仰望山顶的感觉,而走在柏林的建筑物下,感觉就好像是行走在岩石的山谷间似的。街道,走到哪都是一样的街道,没什么起伏变化。大街的某处,以为下决心记住了的,可到时候发现,记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记是记准了,却把来和去的方向弄混了。房屋间不留点空隙,就好比人的心灵间没有开窗一样。触目皆是石头和菩提树的绿叶。要是每天都是这样没个完的话,人的眼睛就会跟自己扎自己的皮肤那么难受吧。总之,心灵之窗在这里就是人的皮肤。

    在巴黎的大街上,我们眼睛倘祥于街头的雕刻间,游乐于商店的装潢之间,歇息于优雅的七叶树下,得以拥有在起伏变化的街市上、在人群中歇息的自由。但是在柏林,你一开始看到的是这种东西,接下去看到的还是这种东西,没完没了,这样,人的心灵所需接受的锻炼,便唯有忍耐这一项了。我以为,柏林人是最能拧成一股绳生活的。

    ……

    七月二十五日

    住卢森伯格·斯特劳斯三十三号。旅馆已满客,我只得住进一个女医师的家。女主人是基辅白俄贵族,已年过五十,身上保存着王朝时代的气质和善良。革命时,身无分文地携老母和两个儿子逃亡到了柏林,靠刻苦精励学医,获得行医执照。在德国,获医师证书是很难的,而要成为一名女医师更是难上加难。因为身心疲劳,乘巴士时曾昏倒在地。加上她家是犹太人,现在要在德国生活下去是极其的困难。丈夫至今仍在俄国,自革命分手后,音信全无,还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儿。这在日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七月二十六日

    造访过德佩里茨的奥林匹克村后,上街走走。家家窗上挂着旗。听说来了不少日本人,可一个也没碰上。以为天放晴了,可马上下起雨来;以为要下雨,天又立刻放晴了。街上陈列橱窗里,想驻步看看的主要是机械类商品。以茨奥车站为中心的那片城区的那条最繁华大街的装饰,一度曾经弄得跟巴黎似,被禁后才改成了德国风格。这事要是发生在东京,政府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攻击。在日本,大概日本风格的装磺才会遭禁。

    没什么事好做的,只一味系念着天气。因参观奥林匹克村,这里外国人逐渐增多了。晚七时后,外国大街一般都寂静无声,没了行人,但现在,这里到了夜晚街上到处都是人群。我似乎也能一眼辨识人种了,还能依据走路的姿势分辨出妓女来。在柏林。巴黎、伦敦,人们对妓女一概面带悲悯之色,但要是在日本的话,说不定会被当成贵妇人看。

    七月二十七日

    像这里打扫得如此干净的城市,别处是找不到的。人类心灵如果也要变得如此清洁的话,那么也许只能指望战争了。

    只要生活在大地上,就得反反复复思考,那么思考透彻了的人又究竟凭什么生活行事呢?极尽全力清理这个世界的人,除了团结,别无他法。趋赴团结,无非是从事和平或从事战争这二途。在这场大战的战败国,善恶问题早已过时,思考人类共同的问题这类迂腐不切实际的事,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产生康德、歌德的德国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今日德国,唯有法西斯主义畅行无阻。这种非得战败才明白得了的心理,在战胜国的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不合理的。

    七月二十八日

    在温特尔登林荫道上寻找硬币银行,但弄不清这银行在哪儿。于是有个老太太扯扯我衣袖告诉我,“你是找硬币银行吧?往那儿走,朝旁边拐弯。”我照她所说的从旁边绕过去,但到底哪幢建筑却闹不清,一直在后边张望着的老太太又奔了过来,告诉我,“这儿这儿,从这儿进去,上三楼”。这是个穿戴得并不太好的老太太。在一个国家,如能得到如此亲切的关心,哪怕只遇到过一次,那也会感觉到像是遇见了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一样。一想起这位老太太,我便觉得,对德国的恶评会从我身上远离而去。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无知。国家与国民不是一码事,要让别人明白这一简单的道理却又谈何容易。在巴黎,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老太太。

    七月二十九日

    十八岁的侄女要从巴黎来,女主人十分高兴,她对我说,柏林的姑娘到了十八岁就完全是个大人样了,而巴黎的侄女还纯粹像个孩子。住我隔壁的是《每日新闻》的巴黎特派员城户又一夫妇。城户忙于报社的事务,我从他夫人那里得到了周致的照料,实在是位细心聪颖的夫人。法语又地道,感觉又好。可出人意外的是,虽然前些日子刚从日本到的巴黎,她却说不想在巴黎长住,柏林倒是呆多久都行。

    往后,将在欧洲长住下来。她也会像我一样,在漫无目的闲逛和游历中,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见识吧?

    七月三十日

    下一届奥运会已决定在日本举办。日本人碰在一起,都作面面相觑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都说,“怎么回事儿呵?”“又该打架打翻天了”,有人说。对开幕在即的奥运会,大家都抱无所谓态度。

    日本人聚集的餐厅也有一种表示异常兴奋的做法。

    “真的要开了呢。”

    “不清楚。”

    这样的对话,谁也不接口,只闷着头。欧洲各国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了柏林。我们这些日本人虽然作面面相觑状,可去哪儿找出能与柏林相匹敌的文化呢?实在窘于回答这样的问题,唯有抚摸自己尴尬的脸,脸上则让急汗憋成一片紫酱色。彼此只是杂乱无章地一个劲儿扒饭。

    七月三十一日

    嗟峨善兵从巴黎赶来。晚上去茨奥车站。街上越来越杂沓起来。在咖啡馆一落座,侍者马上给我们桌子上放上太阳旗,引得所有外国客人都一齐朝我们看。昨天去大舞台,多少有点嘈杂,但来自各国的人士都很有绅士气度地依次入场,因此整个柏林就像是在举办一场显得彬彬有礼、守节度和宽容大度的庆典活动。比起比赛本身来,奥运会期间国际间的和平和各国间的谦让是最为重要的。不能把这看做只是徒有其表的虚假之美,正因为比赛本身无论在目的和内容上都是虚的,因而才能盛放出精神上的美来。

    八月一日

    奥运会开幕。晚上,将大型运动场的情形写下,由城户打成罗马字发送回日本。四十分钟后,文章仍将原封不动地还原为我本来的文稿样子,出现在日本的办公桌上。可由于白天太疲劳了,脑袋有点不听使唤。写完后,与城户、北泽清、本田亲男三位一道去邻近的维克特里亚草坛。里边舞正跳在兴头,谁都挤不进去,只得在人迹寥寂、益发显得冷清的草坛喝啤酒,然后各自回住所。据说,维克特里亚俗称特里亚,一代又一代日本人曾在这里得到过最好的照料。一个日本人拥着一名女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八月一日

    日本选手成绩很差,以致无心将之撰成文章。让报社写呵写呵地嚷嚷着一催促,就更没心思提笔了。记者全都忙得可怜,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也睡不成一个安稳觉。

    八月三日

    上商场购物,店里的女主人把“再见”换成了“哈暧,希特勒”。与法国老女人总是不断追忆和怀念昔日的时光正好相反,这里的人敬慕的是今天。对市民说来,或许今天的制度要比昔日的凯撒时代更好吧?

    据说,凯撒生性潇洒,他让大街上的门窗都装饰一新,每月巡视一次,谁家窗子装饰得漂亮,就赐给赏金。时至今日,窗前葵花竞相开放的风景,仍保留着凯撒的遗风。帝王的癖好成了市民的习惯,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八月四日

    房东主妇的侄女自巴黎来,求我带她一起上奥运会赛场。我还是头一回和一位十八岁少女一起度过一天。女孩一身法国装束,显得很俏丽,可对赛事比我还要无知。

    英、法、德、日四国中,最渴望成为一名运动员的大概是日本人。日本选手有不少是学生,相反,别国的选手多为商人。但据说德国女选手的成绩好坏,对她的婚嫁会有很大影响。德国娘子军的成绩超群拔革,原因不难想象。

    八月五日

    去一家中国饭馆吃晚饭。前《大每》驻柏林特派员大家虎雄识破隐姓埋名的马占山,将其逮捕归案,这家饭馆是最早知道他的生死的。“就是这家饭馆!”城户说。店看上去很脏,菜的味道也不地道。墙上用红金粉画着的竹子,也跟布景似的,敲上去发出纸糊的扑扑声,做工十分粗糙。也没中国人过来招呼。马占山在这里的生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逃离自己国家的东亚人,通常对欧洲文化是不具备批判眼光的。我们果真没有值得自豪的东西吗?不对自己国家的文化整个加以轻蔑,我们便真的无法生存了吗?

    我不认为东洋三千年的历史毫无价值。重视这种价值,是日本知识阶级的共识。弥漫在日本近代理性中的色彩,便像这房间里画布景竹子的粗劣金粉一样,漂浮在眼前,然而,对此我也并不失望。

    八月六日

    是取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回日本呢?挺让人犯难的。遇到两者必选其一的难题,我决定倾向听命于外力对我的操纵。神明就出现在这种时刻,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见到我的神明。我觉得,现在正是以完全虚静的心态来听从自然力量安排的时候。会把我引向何方呢?

    八月七日

    我现在陷入一片空虚。我的意志所想去的,既非美国,也非苏联。我所能感觉到的,只要可能,都已感觉到了。就像膨胀到了极点的袋子一样,我只相信从外界袭来的力量。别人的批评也好,话语也罢,现在于我全然无用。会不会下雨呢?马上又想起了天气。对我说来,考虑今天是不是带上雨衣出门,成了最值得关心的事。倘祥在街上,只是信步由缰地。“今天,要能喝上一杯咖啡,这世界上随它发生什么都不要紧。”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柏林时如是说。这种心情并不稀奇。

    在柏林,陀斯妥耶夫斯基天天赌钱。我死命地考虑着究竟带不带雨衣出门,与之又有什么不同呢?

    八月八日

    我还没去过柏林的博物馆。比起柏林的历史来,还不如吃上一回美味,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上通烟。在我如此空虚的心灵之外,奥运会正在不断趋向高潮。

    “怎么,是绕道美国,还是取道苏联?”城户问。

    “唉,连我都不知道哩。决定取道何方现在成了我的奥运会了。”

    城户只得发出苦笑。

    独自悠悠晃晃走在街上,遇见村社。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八月九日

    晚,突然受人嘱托,要我将马拉松赛跑的纪录影片捎回日本。比赛结果出来了。我决定接受嘱托。

    在阿多伦大酒店为我开了送别会。奥林匹克国际联合委员会的本部便设在这家酒店,它也是柏林最高级的一家酒店,装饰得如同大剧院一般壮丽辉煌。宴会到一半时,有电话找我,穿过长长的大厅去接,是胁村打来的。胁村是目前在伦敦作石油研究的学者,经大森义太郎介绍,这次在柏林和我刚结识。

    送别会结束后,等胁村来,然后一起走过温特尔登林荫大道,去契雅花园。公园里菩提树苍郁参天,即使白天也幽暗一片。在这儿喝着咖啡,听胁村谈论英国那边的事。胁村是个笃实温厚的人,一点也没有学者的做派。

    八月十日

    因作绕道西伯利亚的准备,与城户夫人一起上街购物。人在欧洲,今天是最后一天,但已经厌腻了,对欧洲,我早已感觉不到什么依依不舍之情。我理解欧洲吗?连这种反躬自问也懒得问了。但实眼看过了,这是确确实实的。我所看到的,都不会忘记,我连长在巴黎屋脊上的草儿的阴影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我会因为我的短视而视而不见感到庆幸,只是要把这些表述出来是件难事。

    尽管如此,我对人的头脑能把如此庞杂的风景纳入它的组织之中而感到惊奇。我对人的头脑惊奇着,这种惊奇感于我前所未有。记忆一旦趋于复杂,人的行为也肯定将随之趋于复杂。回日本后,我如何收藏起这些记忆,对人们秘而不宣呢?早知今日,还不如死了的好。

    谁都没揣想过,所谓表述,只能是将浮现于脑际的几万分之一表现出来而已。文学家的技巧,不过是在这方面比别人多两三倍的表现力罢了。

    人们把自然力,即物理称作社会现象,整个世界系于一体,都通过它得以表现。然而,比自然力卓越不知多少倍的人类头脑,却要去守护这些围着自己转的自然物理?

    “那样了不起的一个人,干吗会说出如此无聊的话来呢?”

    青年人的这番怀疑,归根结底也是人们对自然科学的怀疑。所有的社会现象都彷徨在这个疑问之中,探索着永无尽头的命运。今天,穿越于这一黑暗中的摸索,并显得光彩夺目的,是柏格森。在思想界,他那无与伦比的明澄和透澈的现代理性,向我们提供了得以展望现代世界的眼光。这种眼光对人类精神,以及进而对人类心灵所产生的影响,还在于它宣布了这么一种观点:欧洲的理性和中心精神,终究将转向东方。

    然而,现代东方的知识,却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唯物主义者的知识。他们致力于将欧洲理性之外的东西从整个人类精神世界中排除出去。知识的换算表总是依据绝大多数国民的平均数来制定的,此际,便表现为大胆抛弃自身的历史,以趋就欧洲。这里边有一种直觉,这种忘记自身直觉能力的前景,是我绕有兴致所要关注的。

    八月十一日

    夜十一时,从柏林茨奥车站出发。火车一开动,我的车厢里突然进来一位年过五十的日本人,是个本分的绅士。

    “我就这么个人,这就回日本去。车上日本人就你我两个,还请多多关照。”他说。

    此人名叫大山,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我同道回东京。奥运会游泳比赛离结束还有三四天时间,便嚷着要回日本去了。这么个怪人。

    聊天中,得知他是绕道南美而来的贸易商,身兼工程师之职。

    “报社把胶卷托付给我,让我捎到满洲里。可昨天收到《每日新闻》的信,也同样托我把胶卷捎回,还以为都是《每日新闻》在托我,今天一看,才知道是《朝日新闻》在托我,闹不清怎么回事,不过,唉,哪家都行,就捎上了。可拍了些什么好像不让人知道似的,封得严严密密的。”大山说道。

    “《每日新闻》的胶卷由我捎着。”我说。

    “咦,你捎着,怎么回事呵,越弄越糊涂了!调一下包如何?”

    是这么个性格开朗的人。对这两家报社来说,马拉松无疑是奥运会中最重头的镜头了。事实上,我和大山必须在西伯利亚比试谁跑得快,只是乘的是同一列火车,无法比试。

    八月十二日

    天还没亮,有人叩我房间的门。到了法国与波兰的国境。检查官上来检查所持货币,马克一概禁止携带出境。凌晨三时光景的事,查过后我又睡去。

    醒来,眺望窗外的景色,已是上午九时。不知不觉地看着列车驰进波兰境内纵深处,抵达雨中的华沙。不知何故,总觉得华沙像是日本浓尾平原k的一个城市似的。满是铁锈的钢轨间,野草生长着。

    牧场绵延不绝。这里的牧场,据说草格外柔嫩。鹤不时降落在草地上。森林和树木远离人烟,遭人遗弃的草原,凌乱、潮湿,不见一点起伏。少女站起身子,看着停在草原上的火车,眼睛里渐渐放出蓝色的光芒。在阴沉的天空下,四处绵延开去的草原,拥着洼地,显得十分阴郁。一柱电线杆子遗世独立在原野上,望着这寂寞的风景,我想起了出生于此的肖邦。这个国家,有着某种孕育天才的怠惰气质。“文化竟然落后得如此可怜。”大山对我说。

    曾在波兰居住过多年的人告诉我,在波兰,一旦姑娘和男子合盖过一条被子,那么按照宗教上的铁的法则,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也必须与他结为夫妻。然而,结了婚的人妻,放荡不守操节,却又比比皆是。也有人告诉我,波兰美人多得别国无法比。

    我在巴黎,曾与一位长得年轻貌美的波兰女性说过不少话。我对她说,听说你们国家数学天才特别多,我记得她回答我说,“可除了这个,就什么也没了”。当时我想,对自己祖国,即使再谦虚,也不能贬损呵。之后,这位波兰女性在我眼里就再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美的了。

    一个伟大的人却不爱自己祖国的优长,在我是无法想象的。我在巴黎结识过一位在柏林遭追捕后逃亡出来的女共产党人,我问她最喜欢什么地方,她的回答是,“还是柏林。”

    日本最明显的非文化倾向,便是知识阶级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嫌弃自己的祖国。对日本说来,我以为建立民族自信要比什么都来得要紧。

    从早上醒来到下午四时光景,窗外看到的风景,净是湿气缭绕的草原。整个波兰境内恐怕都是如此吧。如果思索一下一生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的心态,我觉得女性贞操观念的丧失最值得关注,这要比“除数学之外什么也没有”的说法更难让人理解。单调,并且是令人恐惧的虚无的单调,在这块整个儿铺满了单调的大地上,人们除了和本身就是虚无的数学格斗之外,便再也找不到需要动用心灵的事了。是数学?还是无意义的音乐?人们无论偏于何者,都无法过上使心灵获得支撑的日子。

    落叶松渐渐多了起来。下午五时半,进入俄罗斯境内。我身旁的两位德国外交官,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眺望着国境。从国境上的车站起始,镰刀和锤子交叉着的标志便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这就是苏联?我思忖道。白桦树越来越多,原始的田野上绿色渐渐加浓,沿途,人们的脸上表露出自信和有思想的神情,淡漠地打量着我们这辆来自欧洲的显得老迈的国际列车。列车这种现代科技突然闯入古老的森林地带,与周围的风景显得很不协调。沉静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副郊游后归来的悠然自得神情,在圆木搭建而成的积木般的木屋里,沉浸于简朴的满足之中,宁静、通达,脸上不见笑容,一股清新的忧郁漂浮在空气之中。

    下午六时,车抵尼古列。我们在这里换车,护照也在这儿被收了去。行李检查很严格。一美元换十个卢布。货币兑换率,不好对付的世界和平的扰乱者。要是这汇率不改变,世界怎么可能幸福?世界各民族所有的心理都被包含在这里边了。数学应用于天文学和应用于货币汇率,之间的差别有天渊之遥,就像地狱和天堂一样。世上所有的理性都在致力于消除兑换率,人类理性何以要花费在这种徒劳的努力上呢?眺望着俄罗斯茫茫平原上的天和地,此际我在心中想象着货币兑换率的不可思议。世界的全部历史,这种发生在大地上的人类互相残杀,互相信任,又互相憎恨的历史,便都只是在这种换算率中兜圈子,从未跨出过这个怪圈一步。所有思想也同样因此而丧失了发言的权利。

    惟有我是日本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惟有这个对我说来才是唯一真实的,这简直难以置信。所以换算的不可思议性也是很难意识得到的。我真想在这里将祖国这个词,说给从未见识过自己国家边境的日本人听听。四面环海的日本人的一个缺陷,便是压根儿不懂得祖国这个词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令人战栗的意义。

    换了列车。深绿色的车厢,看上去就像颇具古风的高筒礼帽的内里,由它送我去日本,开起来想必会眼眶乱响吧。我突然想起留在国内的朋友,这些可亲的、得以与他们为友在我觉得无上光荣的贤明之士,他们却无法见识一下我所感受的东西。世上竟有这样残酷的事,我该对他们讲述些什么呢?朋友们大概会把我想象成一个只图自己方便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吧。

    现在,我以一种麻木不仁的心情眺望着苏联的平原。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里不是日本。对我说来,俄罗斯平原之美,仅仅是美而已。共产主义对此时的我说来,什么都算不上,除了挚爱日本,现在我什么都视而不见。

    爱是令人喜悦的,唯有爱的生活才是生活。一想到日本,我就心跳得厉害。不能从肉体上感受到祖国这个词的人,想必会骂我是法西斯吧?但这种攻击肯定没道理。我身上并没有招人愤恨的多愁善感,可我却受到了攻击。我学会了不管什么样的子弹射穿我的胸膛,都能将它取出来的本事。

    晚上九时,在餐车遇见安德烈·纪德。

    八月十三日

    晴。餐车又见纪德。

    俄罗斯到处是平原。连绵的平原有几十个日本那么大。长满了草,草荒凉得让人惊奇。我担虑自己,别把人像草那样给小瞧了。无论怎样高度的文化,都不足以与草匹敌。自然只有在俄罗斯才真正看得到,这里不存在任何人工修饰的东西。不事修饰的自然的平原,在日本人的头脑中是难以想象得出来的。我就像个傻瓜,嗒然若失地面对这平原。

    庞大的俄罗斯文学,像是在和俄罗斯草原较劲似的。这儿,除了庞大还能有什么呢?伫立在大地上,一目了然的视野为六哩方圆。而这包含森林草原的六哩方圆的空间,平坦得任人驰骋。

    上午十一时,抵莫斯科。

    莫斯科城以河为中心,高低起伏。在大草原深处修建起一座城市的人们,当初,想必是受到了这土地的起伏和河水的诱惑吧。一种微微的起伏,给这块平原上的人们,提供了一份极富人情味的、唯一能使人感到心灵愉悦的变化。

    白浊的河水对面,飞扬着尘土的淡褐色山丘之上,望得见涂成金色的克里姆林宫圆顶。这儿的市民似乎不喜欢树木,瘦削的街树只是徒有其名。对在原野上拥有大片森林的居民说来,将精力用在街树的繁茂上,也许是愚不可及之举。的确,在所有四周环有森林的城市中,至少,莫斯科是最不想植树的。难怪,俄罗斯美丽大自然中,最脏的地方也莫过于莫斯科了,这与日本的东京如同一辙。

    城里土木工事之多,也足以与东京相匹敌。这是目前最热衷于造新房子的国家。妨碍工事进行者,一边削去。

    传统上缺乏理性思维,这一点莫斯科又与东京相似。而只要传统上逻辑思维匮乏,不管你意欲从什么地方去吸收什么,都将难遂其功。意欲本国文化与欧洲具有平等的地位,或对这种平等要求持警惕态度,也都将难遂其功。看来,不突破这一层,便谈不上什么新兴的主义。

    克里姆林宫的建筑看上去就像一幅暗红色刺绣,给人以奇异之感。外围的红场则是美国式建筑。上莫斯科的繁华市区,便会意识到这里是无产者的国家。走了不少国家,无形中把一个个国家的制度给淡忘了。用不带一点成见的眼光四处观察,并将由此获得的感觉本真地写下来,这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就如同莫斯科闹市里找不到咖啡馆一样。咖啡馆在这儿是多余的。众多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并不悠闲。所谓大街,仅是人来人往而已。不妨将这看做是雄壮快活的表现,但如果将之看做游手好闲,那么,人类欲望何以如此强盛,人类何以不会灭亡,于我便不难理解了。

    在这里,我得以初次见识了没有商店的街市。比起把商店当做街市最主要的装饰的欧洲街市来,莫斯科的单纯朴素,也无需现在才开始对之感到惊异。要见识这儿人们欢快的一面,就该去郊外的森林。

    列宁墓前,伫立着枪刺高挑的卫兵。方形的陵墓,由拭磨过似的光洁红色大理石筑成。今天不开放,不让进。上苏联自称世界第一的那家宾馆,尚未完全竣工,看上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是市政厅。

    在巴黎看过不少介绍苏联的照片,好像都只是在宣传这个国家的军备如何如何充实。由于军备上竞争不过这个国家,以致各国间不可思议地掀起了一股军备热浪,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意想之外的事。要是这种现实上的混乱也在这里出现的话,那么,思想自然也会被弄成一团糟。

    把希望寄托于对理性精神的维系,这种脆弱的信念,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这一无从实行的高贵信念,目前正在转变为一种不将某物恶骂一番就决不甘休的轻薄态度,并且,这种轻薄之见的持有者,在考虑事物时,又比谁都更倾心于这样一种看法:人们想清醒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早已不可能了。

    少男少女间的交游,在俄罗斯管束得很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习俗,至今仍在俄罗斯被循守着。

    走在莫斯科街头,生出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人们的脸色何以会如此忧郁?我想,这不仅仅是种族传统使然,而很可能来自巨大无边的草原。在契河夫的《樱桃园》中,樱桃树被伐时的那种悲伤,与在日本伐倒同样一棵树时产生的悲伤,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俄罗斯民族在这片草原上一直忍耐到了今天,这使我感叹和佩服。日本除了拥有山川、河谷和原野等众多地貌,那四季鲜花盛开、人们得以沉浸于风月之优雅的日本庭院,更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所无从想象的。我最想让日本年青人看到的东西,便是巴黎的文化和俄罗斯的草原。一见到俄罗斯的草原,我反而异常强烈地感觉到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感觉到了那片苍茫辽阔的精神原野。

    在日本人看来,喜欢日本总不会错,只要喜欢便能得救,这种庆幸和感恩,在日本真是触目皆是。

    也许人们会说,你不懂工人农民的苦处,但这换了别的国家也一样。这是另一个问题。

    下午三时,离开莫斯科。抵达的车站虽不同,但车却是同一列。列车奔走在草原上,森林又连续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地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八月十四日

    草原、森林、白桦,络绎不绝。树木到处都是条杆笔直。

    我的包厢是个铺两席榻榻米大小的正方形车厢,下铺让大山占了,我睡他斜对面的上铺。老担心会掉下去,故尔没睡着过。餐厅的食物倒还不坏。再朝前便可看到西伯利亚了,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风景和前一天比没什么变化,尽是白桦和落叶松。大片大片的白桦,接连不断地出现,看上去不像是树木,倒像温柔优雅的生物一般美丽。

    树木竟然都能如此强韧、笔直地挺立着。真想看一次树弯曲的身形。这里若有弯曲着的树,那便是倒下的。正这么想着,注意力让车站上兜售烤鸡那格外生动的情景给吸引去了。

    乌拉尔山脉出现了。说是山脉,可跟平坦的草原没什么两样。

    八月十六日

    平原绵亘而来。草渐渐变短了。

    “这可是阿根廷、美国都见不到的!”大山惊叹道。我则望着依傍在铁道边上的一条细长的道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说不定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坐雪橇走过的路。

    置身大海,为海平线所环围,此际,会觉得哪儿都是一样的地平线。一旦产生这一感觉,那么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它都会尾随而至。

    在巴黎时,我曾为人类过分的有所作为而感到悲哀。但在这里,我却又为人类无所作为而感到悲哀。

    “这景色怎么说呢?唉呀,说辽阔不辽阔的,都显得言不及义。”大山说。我也已是言穷词绝。即便言词再夸张,也将完全失却夸张的威力。在大地上,为这样的观感所打动,我还是第一次。

    “虚无。”

    我试着这样说。我意识到自己在为以往感受过的虚无而赧颜。

    我的眼前出现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一个场景:拉斯科尔尼可夫与索尼亚默默伫立着,望着遥远的地平线那端依稀露出的曙色。

    在日本,虚无指这样一种情况,即意识到了凭自己有限的智力去四处探索,是毫无意义的事。可在这里,触目所及,惟有虚无。

    随处都是田地。像用手指挠过似的。

    八月十七日

    茫无边际的俄罗斯,搞起军备扩张来是可怕的。但这不可能。即便没俄罗斯这般辽阔的自然,人们也休想控制得了。人所能支配的,不过一条铁路而已。这里惟有铁路属国家。铁路这块肌肉,假如动用不随意肌的话,便会一目了然。我并无任何轻蔑之意,只是感到人强不过自然这一事实。

    表准确无误地指向上午九点时,列车里的真实时间却是下午三时,又要临近黄昏时分了。这是离开莫斯科后,一直没把表拨正过来的缘故。把表上的时间校正为世界公认的时间,同时又让表出些故障,世上不会有如此要求的人。

    在黑色的大地上,随处设有众多的车站,不管哪个车站,周围的居家都是些不整洁的、很难称得上是村子的村落。而未婚男女间授受不亲的情形,却随处都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列车一到,马上就有手持鸡蛋和牛奶的老太太、吉尔吉斯姑娘从村子里奔过来,其中也有倒提烧鸡腿的。

    月台上好多工人挤成一团,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望着列车。我挨近其中的一位老人,递上一根还是在德国买的好烟,老人既不伸手接烟,也不露笑脸,无奈,只得将烟送到他手指边,老人这才用手指夹住了那根烟。思想对头脑的渗透竟达到了如此程度?这便是成为迷途的孩子的光荣?

    隔四天才过一列国际列车,所以村子里的人倾村而出,都聚集到车站上来了。所有的月台都热热闹闹的,流露着将欣喜藏掖在内心的自豪表情。从车上下来的欧洲人穿行在人群中。文化上的优越感和边远地区人内心的自矜,在这里微妙地交换着视线,珍惜着这短暂的节日,这小小的、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平坦大地上的节日。思想、金钱和爱情,都在这里中止了,唯有理性在祈愿着。其他的事我已不清楚,只知道挖开面前的雪,五千年前的猛犸象,携着餐刀所能切开的肉仍在翻掘着。

    一对美国新婚夫妻,每到一站,都要摄影留念。别国的旅客是不允许的,唯有这对夫妻被默许。带着外交公文由柏林赴日本的两名法国外交官,上餐车也总是把带子捆着的大皮包一同带上,从不撂在一边。

    “什么东西?’大山问道。

    “对日本说来可是顶顶重要的东西哟!”两人笑着回答。

    一列开往巴黎的国际列车停在距我们约三尺处,出乎意外的热闹。一日本人杂在里边,凑近来点头致礼:“听说了你们在那边的详情,辛苦辛苦,我是外务省的,正前往华沙。”打招呼的这位也是两人同行,带着外交公文,另一位守着公文脱不开身,留在了车厢里。大山把这事跟德国外交官一说,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炫耀自己的外交公文是最要紧之物,恰恰这个最没人要偷。

    我和大山在包厢里聊天时,我们的侍者也站在门外听着。入夜后,什么都看不见。两天后就到满洲里了。

    这里到底是哪个国家?提出这样的反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因为世界在无穷无尽扩展着。对天空的广袤,我已感觉不到有什么好惊奇的了。内心已变得干净利索,无滞无碍。

    八月十八日

    贝加尔湖出现在眼前。山渐渐多了起来。离开柏林后,这一路上还是头一次见到了看上去像山的景物,不过,这还很难称得上是山。但若是连这样的山都没有,就更麻烦了,寒风会从这儿毫无遮拦地刮向俄罗斯。

    从外国回来,人就变傻了,这是日本人中间很流行的说法。确实,也只好变傻。

    真正独自一人游历世界的,古往今来还不曾有过。由全世界汇聚而来的智力,便是使我们不断获得认知的逻辑,那么,被这人人信赖的逻辑所遗漏掉的东西究竟又有多少呢?不,毋宁说,被这种逻辑所遗漏掉的,恐怕要比它让我们认知到的还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人便会变傻。这傻如同怀疑主义,并非语言心理学上的那种知性上的迟钝和呆头呆脑。

    存在着一种各国通用的逻辑,这逻辑同样源于人类的不完备,仿佛电流一般,它那永无休止的变化,表明了它有不懂得理性限度之虞。压根儿一无所知的可靠和保险————从这一头脑中,产生出了被称作辩证法的智力。我对这种人的头脑深表怀疑:当他游历过欧洲后,相信自己变高明了。

    八月十九日

    马上就到满洲里了。从贝加尔到这一带,是诞生过成吉思汗的民族,舒缓起伏的绿色大地,委实有一种使人心旷神。冶之美。平缓的坡沟里见不到一户人家,惟有白云般移动着的羊群。蒙古人一脸天塌下来也安之若素的和霭神情,伫立在原野上,眺望着我们的列车。地貌折皱的阴影清晰地投影在坡沟里,那种十分现代派的美是无法形诸笔墨的。

    夜十二时左右,终于来到国境。俄罗斯方面要在这里检查行李,护照开始回到自己手中。一名德国外交官随身携带的一百圆日币,在波兰尼古列进入苏联国境时忘了在护照上记上一笔,遂被没收。

    “请还给我,这钱我在日本还要派用场,我少不了它!”

    德国人恳求了好几遍,可年青的国境检查官毫不理会。德国与俄国政治关系的险恶,于此可见一斑。

    “你在日本呆多久?”

    “两周。”

    “要是那样,回来时再还你。”

    德国人咬牙切齿,攥紧拳头,转身折回,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而视道,“那么好吧!”然后气呼呼地走开去。

    八月二十日

    离满洲里只有三小时的路程。钻进被窝,却难以成眠。心里期待着的,是日本看上去将是个什么样子。

    清早三时,车抵满洲里。天色很暗,莫辨东西。我就这么果坐在火车里,不想起来走动。寻思道:日本的影响之波已延展到此地了吧?不过,比起势力范围一直要从波兰延展到此地的俄罗斯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谁都能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对之唯有保持沉默才显得得当。————我是现在才从一种思想的忧虑中感觉到了人类的命运。并且,这儿是无人之境。对主张应该由人来替换羊群,从而使这片土地变富裕的看法,有着各种反对意见,我附和这些反对意见,我打心眼里想在这片国境上,对日本的知识人谈谈这些神秘的想法。

    在满洲里,前来领取我捎回的马拉松胶卷的男子抢先跑到我身边。

    “有叫横光利一的吗?”叫唤着走进列车过道。

    “我就是,”我说。

    “您就是?马拉松胶卷在吗?”

    “在。”

    “那,就交给我吧。”他对拉在后头的其他人说。这个连句“您受累了”的话都不说,就想这么打发过去的男子,便是我此次归来第一个遇见的日本人吗?

    “胶卷就带在身边,不过因为是受人之托的要紧之物,故而让我看看你们的名片。”我回答说。

    于是,这一回,一位显得彬彬有礼的年青人递给我一枚《大每》报记者的名片。

    “我是记者。十分感谢,一路辛苦了。我们刚从海拉尔坐飞机来,一路上一直下着大雨,今夜恐怕是赶不回去了,《朝日》那边也要麻烦了。”他说。

    接下来,是我在国境上看到的奥运赛事。

    “毫无疑问,日本是这个!”我想。欧洲的报纸连号外也没出。接着,身穿中国服装的特高课刑警跑来。

    “我的情况你已知道,行李就这么放着好了,马上就要天亮了,没关系。这里绝对碰不到小偷,因为没处可逃。要是住处还没定下来,我带你去找。虽说没多少时间好休息的,可还是稍稍睡一觉的好,离发车还有八个小时,还有时间。”

    对我说来,特高课不特高课的无所谓,只要是日本人,就比什么都让我放心。刑警领我出了车站。这刑警十分亲切温和。我不想揣度他的内在心思,是个很好奇的厚道人吧,不然,没什么特别原因,按理不会跑到远离故乡的满洲里来。

    离开车站,朝阳朦朦胧胧照了过来。与大山一起前往住宿的地方。

    “这儿有不少日本军人,可不是军人的普通日本人里边自杀的挺多,也不知怎么回事。”刑警觉得不可思议似地说道。

    我头一次把国境上美丽得梦境似的大片起伏的野草看了个够。确实如此,这片给自杀者带来最后的幸福的土地,我想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地方了。没有一棵树木,能见到的,都是遮蔽在枯黄野草中的柔缓、低矮的重重山峦。明亮的光线。飞云流走。目不转睛凝视着山峦,会觉得天空和大地,在这无人之境,彼此押呢、悠闲地嬉戏着。不知何故,总觉得大地正流露出一抹处女羞涩般的表情。

    朝阳渐渐升起来,原野越发显得美丽。不过,由于这块美丽的土地是国境,人在这里被剥夺了自由。这边的人不得观赏那边的美景,那边的人不得观赏这边的美,在此与彼之间,谁都不曾观赏过的美丽国境,则独自不断地延伸着。

    “这是国境?”

    “是的,呵,只好这么说。其实国境到底指哪一段并不清楚。”特高课的那位说道。对他,除了认定他职业上的忠实,便再也无可挑剔了,没有比他更出色的职业了。共勉吧,我觉得自己让他束缚住了,没了词语,我也像苏格拉底似的,敬重起国家法律来。

    上午十时,前往哈尔滨。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