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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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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二日(家信一)

    现在离开了门司。人很疲倦,无心写信。船很平稳,觉得挺舒适,但脑子却昏昏欲睡的样子。暖和得想脱去外套。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写信之际,突然让日本海刮来的贼风弄得咳嗽起来。感冒似乎还没好,慌忙躲到贼风刮不到的地方,手里还捏着笔。

    这之后寄出的信希望保留着。届时,我会把感受都写进信里的。我担心途中携带着会丢失,编了号,希望保存起来。可什么都还没写是不是?但我打算把船上心理的迁移、自然的变化以及自己的心情,日后作一番比较。

    昨夜听事务长说起,有七名自伦敦来日本的男子,其中有个因为想念祖母独自回去了。说是非要一个人回去不可,伦敦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就这样独自回去了。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有个不知什么地方的日本女子,周游世界后归来,船一驶进横滨,便噗嗵一声投海自尽了。

    没日没夜绕着海转,要是心存烦恼的话,或许会有这样的事。这算不了什么。

    和我一桌就餐的有四人,高滨虚子①和他女儿,轮机长上田纯一和我。

    ①高滨虚子(1874——1959),日本俳人,小说家。曾从正同子规学俳句。子规殁后,引领俳坛的碧梧桐主张俳句新倾向,甚至发展到要求打破俳句的铁则(即十七音和季题)。虚子挺身而出,由小说界返身作界,疾呼复旧,与新倾向对抗,自称守旧派,提倡俳句要平明,要有余韵,同时提倡写生。后桃李满天下。1927年庆贺他一手创办的《HOTOTOGISU》第四百期时,因高唱“俳句是花鸟讽咏的文学”而俳坛云从。小说有《风流忏法》、《俳谐师》等。另有《定本虚子全集》、《俳句五十年》、《虚子俳话》行世。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九时半,抵达上海。刚踏上朋友今鹰家的楼梯,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喊,一看,是山本实彦。太意外了,本想下去说说话,但因为还没跟今鹰寒暄,就依然上了楼。喝了杯茶后,去楼下的内山书店。书店里,鲁迅和实彦以及内山书店老板三人在。鲁迅因为赶写《改造》的稿子,从昨夜起一直没睡过。苍白的脸色,胡须浓密,牙齿长得很整齐。他邀我一起上南京路新雅饭店吃饭。

    出发。因为疲劳,上海的事日后再说,日记就从香港开始写起吧。

    天花板,

    映着潮骚的昼寝呵

    二月二十六日

    报传东京发生暗杀。还是清晨。船过台湾海峡之际,一群玩甲板高尔夫球的年青船客,把暗杀的报导拿到了已决出一局胜负的场地上来。一起面罩愁容,惊叹了一声。沉默了两分钟后,一个说:“来吧,接着玩吧”,于是又一下子龇牙笑了起来,把一切忘在脑后,拿起球棒开始击起球来。我在一旁看着,心想,原来是这么些人。

    二月二十八日

    阴。早上八点抵香港。港口的景观兑现了旅行的福分,因而觉得心满意足。这一带已经下着春雨。随风起伏的盛开着金黄的花朵————乘汽车环香港岛兜了一圈后,戴着口罩,上街散步。人们对我的口罩感到惊恐,离得远远的,小孩子则追逐着看,站着说话的人也止住了话头,惊呆地张着嘴巴。接下去遇见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呢,一路看去,尽是和前面一样的表情。总之,香港的中国人要比上海人显得灵敏和活泼。

    春雨呵,

    偕乞丐一道赏海

    乘车绕岛一周的中途,车子出了故障,在山中停了一个多小时。修车的当儿,下车俯瞰港湾。树叶在强劲的风中翻飞。脚下,正赶上当时日光照在海波上,极美。说是车不行了。束手无策,从小贩那里买了蜜桔,边站着吃蜜桔,边做俳句。一辆车子驶经此地,一看,是高滨虚子和女公子。虽招呼了声,但已经迟了。无可奈何,只好再做俳句。中国人用装在竹竿端的钩于钩住树梢上的桔枝,把它折下来,用来烧火。

    枯枝坠落间,

    撼动了船的命运

    香港建设经营了八十年,全岛是长满了郁郁葱葱树林的山。八十年前是光秃秃的山。依山而建的石阶,呈现出建筑之美。据说香港的夜景为世界四大夜景之一,但我赞赏它白昼的景观。

    气的嫩叶,

    九龙高耸的波峰

    船左右摇晃着前行,脑袋变得朦朦胧胧的,无法继续写下去。船偏倾到左侧时修改好的文章某处,船朝右偏倾时就变得不妥了。脑袋真是奇怪。

    外边,双眼触及处尽是海。水平线位于足有两尺高的窗门当中,一个劲儿满窗门地忽上忽下着。

    在国内曾以为是有趣和豪壮的东西,随船行进,便渐渐觉得无聊了。价值的变化是和距离成比例的吗?

    有个美国富豪搭乘这条船,臂肘支在甲板栏杆上,和长谷部少将交谈说:日本把贝加尔湖以东地区拿下来,别的国家是不会吭一声的,应该早点拿下来,只是干的时候别大声嚷嚷就是了。

    一个八九岁光景的英国男孩喊我玩高尔夫球。甲板上空无一人。两人一玩起球来,小家伙遂对别人要求很严而对自己则很宽容,但在和母亲进餐时,却给母亲让座。

    船抵香港的早晨,两个中国通英国记者来访,彬彬有礼对我提了不少问题之后,以直立不动的姿势一道致谢:“Thank You”。

    要是新闻记者不注重礼仪,那这个国家的文化就绝对上不去。让老百姓害怕的新闻记者增多,表明了文化的下降。

    船上的话:

    伦敦有个英国妓女,专做日本人的生意,这中间攒下了八十镑钱。到

    老了,却没个孩子。她的口头禅是,“我有八十镑钱,这全是替日本人攒

    下的钱,到我死的时候,把它全部交给日本人的俱乐部,请他们用于有益

    的事情。”她把这话写进了遗嘱,并时常把这张遗嘱揣在怀里。

    这是前伦敦总领事米泽氏亲口对我说的。

    香港,二十九日清晨七点开船。冷。据说再朝西便是穿夏装的天气了,可我却想穿大衣。这些天,一直到南洋,气温正在改变着。

    这一带岛屿很多,全是少年时代读过的冒险故事画上一样的岛。听说海盗的大本营也就在这一带。我想,这种形状的岛屿一多,人自然会想去过海盗的生涯。

    三月一日

    直到昨天,还有身穿大衣的,可今天却变得有几分懊热了。正是入梅季节。船行驶在印度支那海面上。离开上海后,几乎没再见到过太阳,云也总是这般浓密。海很辽阔,云也很辽阔。接下来的日子要尽是海的话,就会产生不出旅行之感。一味置身在缺乏变化的海上,失去了冒险的意味,人就感觉不到生存的价值。平稳大船上的船员要比小船上的船员容易晕船,便是因为不常碰得到剧烈摇晃的缘故。客厅里的桃花渐渐凋零了。

    船中,

    唯有桃花巡游二三日

    人们常说,欧洲航线上,至马赛这一段船上生活,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乐园。也许确实如此。可这是一段多么寂寞的日子呵。虽然我和船客、船员们几乎都交上了朋友,但船上总有什么东西让人觉得不满。我尝试著作各种各样的寻思,发现那便是唤作孤独的东西。人类身上无限制地奢侈地生产着这种东西。

    三月二日

    晴天。头一回见到太阳。相距四哩左右,望得见印度支那高耸的群山。船上已换上夏装。马上就要到达赤道了,却还觉得凉。我仍穿着夹衣。一支演习舰队驶近赤道时,士官将望远镜递给底下的兵士,逗笑说:“怎么样,那边已看得见赤红的一道线了吧?那就是赤道。”“是的,看到了”,有人回答说。船距赤道水平线还有六哩。听说了马六甲海峡的种种神秘,真想快点见到。佐藤次郎跳海处如果真是那儿的话,那么当时那条船也就是现在这条船。夏利雅宾①坐过的也是这条船。事务长告诉我,他还留着点跟夏利雅宾要来的上等伏特加酒,这就是,说着给我倒了一杯。一沾嘴唇,觉得有股兽类的气味。

    ①夏利雅宾(1873——1907),俄国歌唱家,曾被誉为世界上声音最洪亮的男低音歌唱家。

    欧洲航线的船客,就像是去哪个学校进学似的。第二趟走这条航线的,我们称其为先辈。不分长幼贵贱,新生带着新生的激动,倾听先辈的意见。好些人对各位先辈的训诫觉得饶有兴味,当做绝对可靠的话加以采纳,让这些话卷进去一次之后,戒备心便消失了。只有一对夫妇船客在自行轮流当投球手。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录入笔下的事是如何丰富地存在着的呢,真是不可估量。

    上次去上海是昭和3年,这次去已相隔八年。上次去时,白俄几乎都沦为了乞丐和卖淫的,过了八年,他们已在法租界的一角建起了堂皇的街市,它们都是靠自力更生,靠自己妻儿卖淫所得的钱来建造的。

    猎户星座几乎悬在头顶上。这星座要是悬在正上方的话,便是已抵达赤道的标志。明天是三月三日女孩节。

    女孩节,

    指看头顶猎户星

    给日本拍了个电报。船只要不进港,不管哪里电报费一律为八十钱。当天收到回电,平安无事。第一次穿上夏装。我是最后一个换上夏装的船客。

    故里报平安,

    更衣换季

    这艘箱根丸轮轮机长,便是时常上报纸的上田纯一氏。这是个受邮船上三分之二职员拥戴的人,和我同用一张餐桌,是徘号桶窗的虚子氏的弟子。说话虽很呆板,但听着听着,会不知不觉感到呆板中包含着的有趣和深刻。航行去欧洲已是第二十六回,时常向我说明横滨到马赛这段航程中的心理变化。他统计过,离开东京时应酬送别积下的疲劳,要一直延续到新加坡。我身体也不大正常。桃枝上的芽儿爆大了。

    女孩节,

    淡忘了桃枝在爆芽

    从上海到新加坡觉得格外漫长。这中间经过的几乎都是未开化的国家。一想到还将有三倍于这段路程的未开化地区将一直延续到马赛,便觉得战争的发生不是没有道理的。谁会对此漠然处置呢?

    三月三日

    女孩节。举行海上俳句集会。我有三句俳句被虚子氏选中。

    故里报平安,

    更衣换季

    Camranh岛,

    换上了浅黄色季衣

    更衣换季,

    遥向椰树致意

    是晚感冒了。

    三月四日

    清晨八时,抵达新加坡。乍一看,港湾很平常。我们的想象全落了空,连下船上街的兴致也没了。可下了回船,感官便受到热带特有景物的急剧袭击。

    花的袭击。香的交响。文化的错杂。植物的丰饶。新加坡人说,这样暑热的天气近来还没有过。今天是马来人过年,故而放假。土著居民衣着崭新,五颜六色。询问一棵树,说是雨树。

    雨树下,

    鲜红花衣裳

    打听一种红花,回答说是佛桑华。

    水牛车归来,

    佛桑华

    经由缀着大红花朵和黄色花朵的绿化道,前往Johore王宫。椰树在这里相当于日本的松树。国内看到过的这种植物,仅是羊齿而已。它有火焰般的花团,称作火焰树。骤雨般的椰子林。

    椰树骚动不安,

    宛如骤雨下

    参拜回教寺院,顺便去参观橡胶园。以每小时四十哩的高速走了三四十分钟,其间两侧全是橡胶林。酷似红叶季节。橡胶叶呈红色。香料的气息突如其来从林中袭来,像是种着沉香木。

    香风穿越橡胶林,

    士乃道。

    到达士乃,奥田氏掌管的橡胶园(奥田氏是船上结识的朋友)。椰树、橡胶林中的一幢房子是事务所。在这里歇息。养有皮肤皲裂有如谷垣的鳄鱼,在盛开的花下,看门人用木棍捅鳄鱼。

    鳄鱼震怒,

    上缀红花蔓须

    喝椰子酒。切开椰子顶梢的嫩芽,从那里边出来的酒。色和味都酷似Calpis①但热乎乎的有股很浓的气味。为了取酒,马来人像猿猴似的爬上高大的椰树树梢。爬椰树时,土人要斋戒沐浴一番。

    ①日本的一种乳酸菌饮料名。

    由士乃的橡胶林返回,看了Johore王宫的苏丹墓。印度素馨花的香气漂浮在门里边,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浓香。王妃墓上,撒满了花香浓郁的鲜花。

    苏丹王妃墓,

    也开蔷蔽花

    穿过新加坡街市,在郊外的玉川园吃午饭。椰子地连接着退潮的海滩。各国人的服装里,中国女子的服装最漂亮。我现在才意识到,没有季节变化的东西,好比书面语言,是最经济的。

    骤风吹刮芒果树,

    云峰疾速过

    游客Penang行,

    花红映上口

    花名多得写不完。要在新加坡除去鲜花的话,那份劳累简直就是下地狱吧。从国内乘船来这里的人似乎只会对鲜花感到惊讶,觉得这里就是人生的乐园,但对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说来,鲜花却什么也换不来。据说,马来一词便是流滴地之意。

    在新加坡的日本人,是被父母中断了亲子关系的人呢?抑或是失恋后聚合在这里的?谁都知道,马来文化是以橡胶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但由此,土著人的痛苦却莫名其妙地增加了。土著人本来并无自然物资、衣食住行之忧,文化入侵后,鞋子、衣服、帽子等等都得靠购买,可近来橡胶价格下跌,文化当然不会随价格下跌而下跌,在生活能力膨胀之时,可供使用的东西却仍旧只有这么一些,土著人确实感到痛苦,而物质上的痛苦自然不会不对精神产生影响。这里土著人的最大理想,是去参拜麦加①,尽快领取一份不再执着于物欲的证明书。

    ①伊斯兰教主穆罕默德的出生地,伊斯兰教徒的圣地。

    对无需担忧衣食住行的未开发地区的土著人说来,取得无欲之证明,大致不是什么难事,只需攒下前去参拜麦加的费用。用攒下的钱去领取无欲的证明,回来后,以无欲作为终生的自豪而终其一生,其人生简单极矣。可是文化的入侵却始自鞋子、帽子,即便前去参拜麦加,他们也离不开鞋和帽。买一双英国出品的鞋子的钱,足够买一身日本出产的鞋。帽、衣。这便构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即,是日本在刺激起他们的物质欲望,支撑着文化。

    英国政府在革新通货制度时,似乎最初总是先在印度应用和实验。因为应用在未开发地区土著人那里,反应最为明显。当今英国最出色的经济学家,都是曾分别在印度任职过的。日本的实验地则是满洲。

    晚上俳句集会。出席者均为虚子氏的新加坡门生,有二十人,我也滥竿其间。我的俳句得十二分,名列第四。虚子氏从我的俳句中挑选出下面两句:

    水牛车归来,

    佛桑华

    鳄鱼震怒,

    上缀红花蔓须。

    得分最高者是上田楠窗轮机长。十一时终束。《日日新闻》特派员柳重德氏开着自己的车送我回船。柳氏有几分醉意,开车不安全,但因为是个让人产生好感的青年人,我有心把生命托付给他。月亮冲天升起,好不清凉爽快。车子疾驶在高大成行的椰树树干间。

    三月五日

    中午,船驶离新加坡,进入马六甲海峡。晚九时至十一时光景,佐藤次郎一事成了酒吧间的热门话题。因为佐藤正是这个时辰投的海。船长讲述了当时的惨然心情。听侍者说,当时在场的一位英国乘客现在也正在这条船上。

    据说是从后面驶来的一艘英国船发现了佐藤浮着的尸体。我虽未曾与佐藤次郎作过交谈,但在资生堂,在他身旁一张桌子上,和常常沉默无语的佐藤次郎一起坐过,见过面,那还是他动身前几天的事,身上绕着的两个小艇造型的金属佩件(重十贯①)不见了,原因谁也不清楚。这一带明天所要经过的这段海峡,有魔海之称,据说蹈海者最多。海面平坦如镜。闷热。夜半,我独自伫立在佐藤次郎蹈海处,向下俯视着。就这儿没设栏杆。转眼;司,脚便将滑入海中。一阵目眩。原来是这样。

    ①日本旧时的计量单位,一贯为3.75克。

    三月六日

    清早,晴。渐渐进入魔海。波涛不兴。其时一群海豚出现在舷侧,左右翻腾,逆转,跃起,扭动身子,一次又一次表演着,间或也出现庞大的鲨鱼肚子。

    当天下午四时,船泊贝宁①港。这地方恐怕船客中谁都没到过,但对我说来,它却是我到过的上海、香港、新加坡请地中,最惬我意的地方。大概是傍晚了吧,空气清澄,街道闲雅、静寂,整个城市俨然一家公园。树木繁茂,建筑优雅,花的品种与新加坡一样繁多,真是雅致可掬的城市。虽然几乎没什么名胜,但在我看来,却无处不是名胜。

    ①Benin,地处西非,南濒大西洋,西北、东北与布基纳法索和尼日尔为邻,西与多哥接壤,东与尼日利亚交界。

    贝宁的事尚不大起心想写。所喜欢的就是这个,并不为什么。作者把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写进小说,无异于遭罪。梦幻般的事,写出来那就变蠢了。

    我穿的这身夏装,在东京,穿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是用搀入印度蛔蒿的粗麻布缝制的。最早看出来的是新加坡一家兑换所的马来人。他瞪大眼,用指甲挠着我的衣服,感叹不已,因而引来他的同事围观,都吃惊称绝。到了贝宁,替我指路的马来人突然又对我的西装感叹得叫出声来,“太绝了,太绝了!”一迭声惊叹。在船上,一对英国夫妇站在我身后,一边看我的服装,一边赞许道,“嗬,手织粗毛线织物!”可这衣服衣料才花了一圆五十钱,缝制花了八圆。穿去原产地科伦坡的话,印度人一定会说,什么东西呀,也值得这么看。此时起,又增添了一桩乐趣。

    三月七日

    晴天。开始进入印度洋。已看倦了海,故而即便来到了以前期望着想见识见识的印度洋,也什么感觉也产生不了了。但疲劳渐渐恢复了。有消息说,广田内阁产生了。渐渐强烈地意识到,陆地上的事便是陆地上的事。谁都觉得此事与我们不相干。

    去欧洲的路线,是绕道美国,还是经由印度洋,抑或穿越西伯利亚,曾疑惑过。现在绕道这里,觉得非常上算。

    绕道印度洋,便是依次从未开化的地域向欧洲文化的顶点走去,就好比是经由漫长历史走向现代这一历程的再现。欧洲人藉此产生的丰富实验,首先在这个世界上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是欧洲人,这样的游历便成了一场历史的逆向迁移,所以我不得不说,在亚洲,幸福无处可觅。所有实验中,方法是关键。欧洲人由于位置的关系,造就出了难免会把方法搞错的人。我觉得,此事是此次航程中,最先意识到的至为重要的事情之一。

    进入孟加拉海湾。真正的魔海,便是这一两天里边所经过的洋面。人的心理在这里变得很奇妙,意欲蹈海者都是在此蹈的海。二叶①也是死在这里的。航行中,船员间发生的一次最厉害的打闹,也是在这里。据说,船过了这一程,人人便会举杯庆贺:呵,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①二叶亭四迷(1864——1909),日本小说家。1902年曾赴中国任北京警务学堂事务长。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浮云》和评论集《小说总论》等。

    夜半,一俟人们安然就寝,遂起身上甲板看看。悄无人影。浮云朝着船航行的方向以同样的速度奔走着。月光皎然。此际,人变得最为单纯。在大海上走了两个多礼拜,已经不把海当海来看待了,而把它看做无比安全、平坦温和的大地了。

    我因为信赖什么才伫立在甲板上的呢?脚下只有咔嚓咔嚓响着的轮机声。这样单纯的情景,有过吗?此时此刻,任谁都会成为五花八门的哲学家的。波涛、月、云————我猛然想起了,长谷川的饭桌一隅,串戳着五香菜串儿的人们的脸。现在,要是我出现在这些朋友面前的话,说不定他们会呆呆地犯疑:此人还活着?是返回好呢,还是继续前行?现在旅途正好走了一半。不管转向哪边,要都是一回事的话,那肯定有人会想,干脆就朝这海里一头栽去吧。海上的怪异念头中充满了与陆地上的怪异念头相反的错觉。海上的理智,不过是藉陆地理智而形成的不安定之物。此外,惟有茫茫苍云般的真实。触及到这一点,决意赴死也就不是难事了。的确,这一感触是近日不可思议的恍惚状态的延续,是一场没做完的梦。我的全身尽让这些莫名其妙的吁叹给缠住了。

    海上袭来的感觉,对如同携上船的行李一般的陆地理智,时时构成了批判。在这里,不是理智批判感觉,情形是颠倒的。要是每天遇见的是这种眼神,人便会发点疯。携着夫人,或与友人同船,就跟要把国内硬拉在身边似的。我想,他们是不会理解我的这种感情的。

    尼采在《瞧,这个人》里说,人因为正确而成为狂人。但我觉得,我是因为某种单纯而成为狂人的。究竟是复杂的人成为狂人呢,还是单纯的人成为狂人呢?制动器这东西,越是好机器就越得装上几个。

    现在,我很清醒地意识着自己的意识。恐怕不打算再像陆地上的人们那样变幻不定了,可或许这跟一个醉汉自认为自己是对的没什么两样吧。一想起陆地上的人们每天在报纸上吵吵嚷嚷,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那确实会令人发狂。

    如果不离家在外,那么对家的批判就不会公正合理,如果不离开陆地,那么对陆地的批判就不可能公正合理。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来自海上的心理批判,对陆地上的人说来,或许不失为一种公正得当的批判。这里出产的一种新鲜水果倒捻子(Mangosteen),有一股搀了牛奶的石榴味。

    我的脑子突然触摸到了一种以前从来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但人们的世界观,仅仅是陆地上的世界观,并且,人类的争斗是否即起因于对海陆心理中的某一方的偏执,这谁都说不清。海运业发达的国家总是成为世界强国,这大概是陆地理智所无法统一整合的海洋热情所致吧。大海和陆地,是神抵为了蒙住人类的眼睛而巧妙设置的。

    清早起床后,彼此寒暄过的船客们,便渐渐默不作声地噘起嘴来。

    是两个外国独身男女间的污七八糟事。其中的一个,在另一个面前路过时,偶然递了个怪眼锋,于是,两人很快便在当晚挽着胳膊,寻找起甲板上避人耳目的地方来。日本人一边猜测,一边在后盯梢。所谓的岛国根性,便是专门挂心着别人在做的事。

    三月八日

    晴。正值连日暑热,吃了油煎食物,胃发痛,一整日为之不快,真成了魔海了。这一带最叫人厌倦,可怕的厌倦。

    三月九日

    今晨,胃稍稍好了些,可喝了早上拿来的一杯咖啡,又马上不行了。这样子,我看在法国也是没法果长的,说不定二三个月后就得回去。船的左舷和右舷,房间里的暑热完全不一样。我住左舷,其暑热难以言喻,夜里难以成眠。

    午后四时,第三次海上俳句集会。我因胃痛之故,写不成好句子,未存指望。一个俳句中虚子氏之选,得一分。

    好像京都呵,

    月下贝宁城

    我喜欢的是下面的这句:

    晴天也下着雨哪,

    雨色树的夏日树林

    三月十日

    应该是今天下午二时抵达科伦坡①。胃渐渐复元了。魔海平安无事通过。红海比这里还要来得暑热,但愿能勉强敷衍得过去。去欧洲,还得承受这份辛苦,并且还得走比这长上两倍的航程。想去瞅瞅三等客舱的模样,可我现在实在碍难对三等船客表示同情。想尽量过得无忧无虑些,但五六十名印度人,却是在也许该称作四等舱的甲板帆布躺椅上过来的。看样子这是一帮很有钱的人。他们在甲板上自炊,在天幕下起居。各个等舱羡慕的对象其实是他们。

    ①科伦坡,斯里兰卡首都。

    Ceylon①岛和船一起行驶着,马上就到科伦坡了。眼中的印度就跟九州似的。住帆布躺椅的印度人都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是在这里下船,返回长久憧憬着的故乡。

    ①Ceylon,斯里兰卡旧称。

    三月十日

    下午四时,船抵科伦坡。在这里,椰树就不稀罕了,就像在日本看到灌木丛一样。街上开着的花要比新加坡、贝宁美得多。街上并没看到有大象慢腾腾行走的情景。因为冒雨上的岸,到处都是张着或卸下的汽车车篷。若是来场急风骤雨那就好了,但它却不来。想买烟的话,准会让这里的烟贵得吓一跳。宝石店看了一家,也都是假货。街道很窄,很贫穷,商贩看上去不地道,很缠人。物价变得如此之贵。关税真能对人们心理产生这么大影响?要是那样的话,英国也该考虑一下。也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吧。

    国家枯萎,

    绿叶葳蕤亦徒然

    但是,我却见到了很美的景色。天空转暗,栽满树木的街上,瓦斯灯开始点亮的时候,突然,像梦幻似的闪光在天空啪地闪了一下,咦,那是美丽的夕照吧。描绘佛祖栖身的极乐净土的画,一点都没虚构。天空中尽是红色、紫色和金色在乱舞。树木、人的肌肤、房屋和屋顶都闪烁着光耀。就在你不禁哑然之间,黑暗降临了,这些地方重又回复到了在地上存在的模样。

    夕照净土,

    不及仰望瞬息逝

    在这块英国Lancashire郡①旨在向印度强行推销自己商品的土地上,日本商品的地位像瀑布一样一落千丈。关税是用来抑制推销的。土著民反对倾销。在这混乱之中,印度自身的工业发达起来,自己的产品急剧膨胀。英国的图谋在这里遇到了麻烦。谁也无法弄清楚的新问题连续不断地产生出来。这种情况,凭聪明根本无济于事。随你什么国家都没了主意。“顶住,除了顶住,没别的办法。”他们如是说。顶住,怎么个顶法?现在我觉得,思考这个问题,要比什么都来得有趣。事到如今,英国为它的聪明尝到了苦头。

    ①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郡。

    在科伦坡,我的夏装不意让人给识破了。印度人彼此小声嗫嚅着打量我的衣服,其间一个男孩突然捏住我的衣服看,然后像是告诉大伙,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大伙一齐嗤笑着瞅着我的当儿,一个热心人对我说着什么,那脸上的表情,多半是在说,这衣料在本地是装最差劲的货的麻袋布。我一走动,尾随在我身后,触摸我衣服的人便越来越多,好像在说,要是这等麻袋料也能做成西装的话,那印度还有什么不能造的呢?我就像是沿路掷着炸弹在行走。要是这印度水泥袋布可以做成挺刮的西装的话,确实,Lancashire也好,日本纺织品也好,恐怕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关税也压根儿不需要了。

    三月十一日

    中午,船驶离科伦坡。

    这一带,美丽的海色呈绀碧色。海面像削去波峰似的平滑。

    印度洋,

    飞羽不动鸟儿敛

    由于太阳当头直射的缘故,这里看上去风平浪静。人的心灵似乎也以此为准。因与强烈光线抗衡,人们的眼睛都变得又大又黑,但到底不敌自然,眼睛遂变得像自然之眼一般光亮有神起来。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产生得了色即是空这样的虚无思想吧。日本长久地效法这种思想。世事转眼皆为空,把生命看得轻于鸿毛的观念也即由此而起。比起印度人对自然的强烈执着,日本人乃是自然极为古怪的猎获物。

    三月十二日

    在这没有季候变化的热带,在这日本的季感季语根本无法通用的外国,创作俳句之困难和矛盾,对此似有种种说法。我以为,俳句里没有季感季语就算不得俳句。但来到热带,就没必要在这里对刻画季感季语热衷到要去扭曲实景实感的地步。若不明此理,那么,便会出现这样有趣的场面,热衷刻画季感季语的人遂将为理论负累得趴倒在地。应该让理论去顺从实际情况,懂得这一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有科学家,有军人,有领事,有公司经理,有董事,有官员,有经济学家,有法官,都是职业各异的人,却像一家团圆,消除了阶级、忘记了年龄、互诉心事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和美、有益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可能的吧。一点没错,欧洲航线的船上有着人生乐园的说法,说的便是这个。我第一次这么意识到。在桅杆和桅杆间挂上幕布,观赏电影。

    十五的夜月,

    悬挂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也好,英国孩子也好,法国孩子也好,尽管是三种互不相通的语言,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一清早起就在一块儿玩着。即使看着他们,也一点都不慌张,好生安静地玩着。要是有一个像孩子世界那样自然单纯的机构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不再有战争的时刻就来到了。

    三月十四日

    晴。在阿拉伯海正中。

    第四次海上俳句集会。我的俳句渐渐在变拙笨,似乎一人窠臼便会变得拙劣。昨天,相距两千米的海里,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小鲤鱼岛。树木繁茂,白鸥成群。

    小岛繁茂闻铃声,

    白鸥、珊瑚

    那里有座灯台。守护大海里灯台的生活,昔日曾给予过我们梦想般的想象力,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淡忘。就像三伏天晒衣服,见到藏箧中取出的旧衣服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很怀念这份想象。掂量种种想象,觉得似乎还是照从前想象的样子生活着最好。想象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里边关键是平平安安。要是此刻抵达巴黎,我便无法平安而又从容地回味昔日的种种想象了。

    三月十五日

    晴。表每天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日本要慢五个小时吧。今天的海最为暴烈,波涛不断涌上甲板。要是不出现这种情况,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从非洲刮来的风和从阿拉伯刮来的风彼此交会,波涛呈三角状涌起。

    热海波涛劈头浇,

    挺立之盆松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可头脑渐渐回复到现实主义。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时的情景,那时船客的头脑确实都变成了浪漫主义。人的心理,不管怎么确认自己是可靠的健全的,也始终会带点迷狂的东西。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时多,非洲东端的索马里一角出现在船的左边。起始如同云一般,接下来有如披着雪的山峦,再接下来变成了不见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断崖上设有一座灯台。从九时到十二时,这一壮观的景色一直在左舷持续着。初见之下发出惊叹的人们还没怎么好好看,便又去下将棋了。毕竟还是政治有吸引力。对将棋的癖好,使得人们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模样的年青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那是什么岛?”年青人回答说:“船者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上头有头有面的人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

    司炉低声嗫嚅

    晚九时至十时,登上最高处的船桥,寻索在日本看不到的星辰。与北斗正好相反的南十字星,还只刚刚露出海平线。随时间推移,海平线将这些天界的星座朝左向作同步的展开和旋转。星辰鲜艳欲滴。仰望上半小时夜空的话,一种太古的忧郁和新鲜感便会浸满全身。不经意朝下瞄了眼,我的胳膊正支在带着幽微光亮的罗盘上。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随波浪一起摇晃,在约五分偏差的方位间来回摆动着。此际的天空上,清晰地指向南极的南十字垦的斗柄正从左面海平线上升起。人类获得“地球是圆的”这一星象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另行栖居在一个毫无惊奇感可言的、沉闷迟钝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是,这海水尽是咸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水域中撒满了盐这一现象————这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苦咸的阿拉伯海涛,

    人世的末路么?

    军舰上似乎有一种从海水中提炼净水的设备,但据说一喝这水,人都要下痢,而植物一浇这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多慈悲,多美丽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信任海军的故事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该在今天下午一时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外张望了下,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石山,不见一棵树木。天空和山岩的色泽,似乎还是穆罕默德在世时的那个样子。感觉就像在梦里梦见过的酒的色泽似的。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儿就是一块有着铜版色横纹的巨大岩石,在奇峻的山峰之间,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古城堡,火烧后坍塌了似的。下船上岸。

    似乎尽是不毛之地。城郭中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挖一千五百尺深大致才出得了水。这地方当然生长不了草木。井边,一土著民折下白花送我,“茉莉花”,他说。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说是附近种植的,这在阿拉伯土著民,不啻一种无与伦比的珍稀魔术。

    有花牵情思,

    骤念故乡春

    在一间小屋似的博物馆内,陈列着纪元前二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拉伯的交通要道,是阿拉伯通向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字

    残留岩石间,

    令人忆念

    穿越对面的岩山,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实物交换时代商队的屯所。从行道上,望得见一处与白色天幕相连的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驻宿地,其实不过是座盐山。巨大的风车旋转在盐山之上。风很紧。听说这里人心险恶。上岸时间催得很急,很快就起锚开船了,以致似乎只是闻了圈沙漠驼队的气味。暑热。

    沙漠驼队疾风中,

    盐山在沉睡

    竟然存在着这么一种人种,一旦离开这样的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而这土地上几乎无法种植草木,缺水,暑气过甚,刮着热带风暴。岩石的峻峰,天空,太阳,城堡,都显得十分庄严,并且极为庄丽,有着生存在这里的人种所无法比拟的美。既然如此,人类不该利用这份自然,这只能是一味等待自己的衰亡。

    山岩焦炙,

    侵夺生命之城堡呵

    在夕阳的天空下,船驶离亚丁。红宝石色的群山像溶化流动在酒里似的。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将你所到的地方的自然和人作一番比较。它的作用便在于此。但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要是突然让你听到东京舞曲和谣曲的唱片,便会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会觉得那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没一处让人喜悦的东西。所谓航海的潇洒,便是那故作镇静的谣曲。可遭受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刑罚,谁又都只得忍着。对此含糊其辞,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表现。

    三月十八日

    我想,这个时候,东京那些无聊得没奈何的人们,就像是一群在安乐地死去的人。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陷入过强的自我意识中的人,是与无赖的野蛮人最相同类。不看到巨大的太阳和无穷无尽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认输的。

    要是个科伦坡水夫,我会将他扔进海里去的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临近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如果说日本乘客在船上至少还不曾有过我行我素的机会,那么现在总算有了付诸实施的机会。可以看出,神经衰弱的症候渐渐从这一带开始冒出头来。有夫人做伴的人都显得很精神。年轻官员们则在抱怨去外国公干是受罪,没什么指望。据说有个人觉得出国很不错,回家后,夫人又是替他庆贺,又是让他多保重,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公务别马虎!”

    天天只是闲逛,而船却在行进,所以我们似乎也算是行进着的人。某个担当重要职务的船客如是说。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虽说人特意出生在地球上,但也许可以说无法绕它走上一圈。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国家?谁都对之未加理会。有个从事棉布行当、常去各国游逛的乘客,豁出去似地说:“呵,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中间转圈儿,那儿么,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在说挪威不错,所以去挪威看看,那里的驻派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不错,都是好去处。还有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准超过五镑。

    因为说到欧洲,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跑去看看的话,窄小得很,所以东洋出些麻烦也并不意外。也有人这样说。有个长久呆在国外的人从智力上瞧不起欧洲人,理由是他们脑袋不开窍。

    三月二十日

    晴。红海到今天就结束了。明天的金字塔值得一看。与从欧洲返航日本的榛名九轮交肩而过。这船和箱根丸轮分毫不爽(船长说)。船上挂着面旗帜,上书很大的祈求航程平安的字。两船渐渐靠近,众船客们手持旗子挥舞着。因为是久违了的日本船,所以相互狂热地呼喊着。突然,我身旁有人朝对面那条船喊道,“好好干哪!”于是对方狂喊着答道,“已经不行啦!”船转眼间就驶远了。对了,又得准备晚餐了。那之后便又是上床就寝。刚才见到的棒名九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天空下,

    惟留红海名。

    三月二十一日

    晴。每天的日期全都给淡忘了。跟人打听今天是几号,也大多是哎晴一声。日期这东西,眼睛既看不见,加上人在海上,也闹不清该逮住哪里来记日期,更何况是在航行着的船上。

    船正驶近苏伊士。右舷已望得见西奈山,左舷可望见埃及。穿越之际,脑子里充满了《圣经》的气息。赤裸的、乳褐色的群山绵延着,与拂晓中的两岸相连接。

    摩西不出现,

    晨星不坠落

    过苏伊士,关税为一条船单程五万圆。船客付的全部船钱,大致都花费在这税金上了。这里,光这一项就够麻烦的了。

    本打算记点琐事,因为头痛,只得作罢。身体好坏,一拿笔就清楚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时,船抵苏伊士。在这里中途下船,去开罗观瞻金字塔。一行十四五个人。汽车在沙漠中疾驶了一百哩光景,道路要比东京至横滨的道路完整。车持续在五六十哩的时速上,这样的时速,路上有一颗石子,便会致使车子颠覆的。呈淡褐色的沙漠中,不见树木,十分荒凉。如此茫茫风景,已很难称作风景。通红的夕阳悬挂在我们正对面。有一支咏唱沙漠落日的歌,可日头除了坠落在沙漠里,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像一杆枪刺似地朝着夕阳迅猛前行。沙漠给看餍足了大海的眼睛以一种兴奋,可这一下又尽是沙漠了。开始时我很惊讶,但渐渐地,便什么兴奋感都没了。我意识到,疲劳正在给我以适逢其时的救助。

    吮落浑圆的太阳,

    沙漠呵

    天全成了夜色,沙漠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座意想不到的大都市,那便是开罗。在这满目沙砾之中,究竟是怎样需要并维持着如此现代性的大都市的呢?真是异想天开的大胆————起初我是这样疑问着的。听说过尼罗河三角洲的肥沃,但会是如此却还是意想不到的。说是作为货物的集散地而建成的,说是作为一个国家的首府而建成的,或者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的人类聚居地而建成的,似乎都尚可质疑。想来,一定是远道而来、众多得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旅游者们,造就了这座都市。

    物价昂贵,结算上搞糊弄人的把戏,这些也是超出想象的。红茶一杯要八十五钱。五个小小的蜜桔要价一圆五十钱。火柴是六钱一根。从苏伊士乘汽车疾驶一百哩,住一晚,到第二天,在Port Said乘等候在那里的船返回,旅费分摊下来是每人超过一百圆。不过,这次远足虽则费用昂贵,但人到过开罗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开罗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大都市,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吧。虽是在埃及,可要是我们买东西时支付的是埃及货币,埃及人就会嫌厌,不肯出售。旅馆女茶房悄悄打听我们团体每人的旅费,听说是六镑五先令,便吃惊地说,有六镑的话,按惯例,是从开罗到巴黎,然后再自己回来。这儿一切都是这个样子吧。

    参观金字塔,人面狮身像,以及博物馆里无数古代出土文物。可我对此兴趣不大。随处是丰富的出土文物,都是五六千年前的物品。要都是这个样子,我们的知觉不仅无法理解,反而会觉得兴味索然。耐人寻味的是,有位英国伯爵在发掘了Tutankhamen墓地后,很快便发狂而死。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是掘了王墓便会得神经病死去。古代国王在重视墓地之余,还可能会用某种古代特有的药物安置好自己的死亡。虽然科学还不能证明它。这不妨称之为是现代不如古代的地方,但却不能断言没有这种东西。若追问何以如此,那是因为目击眼前这些古代文明,第一个感觉便是,毋庸置疑,这里有着支配着我们现代文化的最根本的知识,这完全是另一类型的丰富知识。说到底,它们有着不同的法则性质。来这儿让人最感兴味的是,我们这些现代人的头脑,意外地变单纯了。

    靠不断眺望头顶上的金字塔而过着日子的埃及王,他那当下的虚荣心,无非是要与古代埃及王一争荣耀。他的梦想是,非得把开罗装饰得远比实际所需要的还要豪华不可。无论入寝还是醒来,都无时不在遭受着金字塔永无休止的蔑视,这便是现代埃及王的痛苦吧。

    埃及王之梦想,

    古昔斯芬克斯之梦想

    三月二十四日

    晴。船右方,希腊克利特岛绵延着。船是两天前驶入地中海的。夏装又换成了冬装。克利特岛的山顶上积着雪。白云缭统,不知何故,让人觉得看到的是日本春天的景色。数百次的战争就发生在这一带的吧。

    赏雪克利特,

    换季更衣

    原以为进了地中海,一定会有一种兴奋感,可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激动。海就是海。实际上,行至这一带,我一直企盼着自己沉浸在少年般的幻想之中。埃及之行的疲劳尚未消散,看着地图,便懵里懵懂老想着是地中海了。要是在红海之前就让我见到马赛,那该有多高兴呵。真是可惜了。想高兴的时候却感觉不到高兴,那这高兴还顶什么用,就好比迟到的恋人。

    一驶入地中海,旅客的心理再怎么隐蔽,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这之前,英语娴熟的人显得如鱼得水,很吃香,可从这一带开始,却是精通法语的人开始渐渐受到尊重,日趋式微的法语,重又奇妙地扩张开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英语和法语之争,一如这地中海的情形。但奇妙的是,发生了一件在此之前从没意识到过的事,在我们的心底里,出乎意料地冒出了这样的心思:“咦,干吗是地中海呢?”这心思即使一再抑止,也会像邪风似地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

    这一心理一旦蠢动起来,旅行记便写不大平了。这之后,说不定若干无益的争斗就会在我身上持续发生了。真是麻烦事。

    三月二十五日

    阴,第一次见到欧洲的街市。船来到了意大利前端的墨西拿海峡,左岸是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右岸是雷焦卡拉布里亚,间距相当于日本的门司和下关。海峡里打着漩涡,海流异常湍急。过海峡时穿着大衣,一过海峡,气温就又回暖了。就在两三天前,就是穿夏装还得直嚷好热好热,但转眼间电风扇靠了边,自今日起,舱房里通上了暖气。

    雷焦卡拉布里亚的街市很像伊豆的热海,是个海军基地,却给人以旧金山之感。段丘上的橄榄树林,红色的屋顶,满是白沙的河川。右边墨西拿一侧,本该看得到的埃特那火山,却躲在云雾里了。

    晚九时,在海中看到五哩外的斯龙博火山。不时喷出的火焰,把山顶照得一片明亮;仿佛樱岛一般,整个岛是座呈富士山形状的火山。可惜这条船没在那不勒斯靠岸,因为后天抵达马赛,大家都忙于做上陆的准备去了。

    三月二十六日

    晴。傍晚。右侧是科西嘉岛,左侧是撒了岛,两岛像是连成一气没有间隔似的。船从中挤插而行。夕阳坠落在科西嘉岛上。仿佛连绵的妙义山似的撒丁岛那边,波涛汹涌。一个岛出生过加里波第①,一个岛出生过拿破仑,两岛间的海峡上,夕阳有如生鱼片的配菜,映带左右,交相映辉。

    ①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活跃于意大利统一战争,组织红衬衫队解放西西里岛并在普法战争中支援法兰西。

    三月二十七日

    看到马赛啦————苍翠的树木像绿苔似地啮住灰白色的陆地。由于地质属石灰岩,风浪浸蚀之下,显得逸宕多趣。上岸直接就是海关。我们这群船客中最年长的一位被征了税,他的行李被惨不忍睹地兜底翻了个乱七八糟,然后是以下这番话:

    “瞧,你是这里最年长的,所以让你代替大家接受严格检查,请别介

    意。后面还要过许多国境,带这么多不实用的土特产是不行的,怎么样,

    请你一个人把税金付了算了。”

    之后轮到我,几乎看都没看。其他人也一样。我们见识了法国人的自由。

    把马赛的街市逛了一圈。街树都是再三修剪过的大树。房屋因年月久远而呈灰白色。登上圣母院高处,我的脚僵直得不敢迈动一步。坐汽车又在街市上兜了一圈。殊难想象的是,马赛人没一个是笑着的。觉得好生奇怪,便拜托同行者,要是发现有笑着的告诉我一下。

    近下午五时,成群结队的人溢满了大街,但都显得疲惫,脸色苍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夕阳正照着他们。这就是欧洲吗?————这是远远超出想象的地狱。殖民地勃兴了,却把本国拧倒了个个,这正在成为现代一大现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从马赛出发,去巴黎。

    随列车一起行进着的,是铺展开来的田园。我尽力平静地眺望,但多美呵,春天开出桃花杏花的柔嫩的树木叶芽,起伏平缓的牧场,散落各处的雅致的农舍,杏花掩映着的罗纳河那潺潺河流。————我望着这般恍惚的风景,一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思考着殖民地的勃兴。

    傍晚六时,抵达巴黎。

    四月四日

    雨。自抵巴黎后,到今天已过了一垦期。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但我却无心把这里的见闻写下来。想早点回去,这地方不是人所能居住的地方。有人争着要在这里长久居住下来,真是愚不可及。

    对于巴黎,许多人已经讲述和写下了许多的见闻。然而,这些人越是不提及自己的脸色是如何发生着变化的,就越是表明他们并不懂得巴黎。

    四月六日

    晴。自来到巴黎后的第一个晴天。可我的头脑里却翻卷着好多漩涡,冲突,崩溃,彼此缠绕,不断变化着。独自回到房间,深夜浮现在脑子里的风景,是穿越过的阿拉伯沙漠。

    人的资本是钱————这么简单的事,还是到了巴黎后头一回明白。把钱看做资本,这一点我们是不容易想得到的。文化的极致便是极为透明。洞察之类的麻烦事,因为不实用,从经济的角度看是不合算的。这地方,什么都得让对方一目了然。在这玻璃造的房子里,人的心灵该放置于什么地方才好,这是谁都迷们着的。也许道德也纯粹属于我们的想象,跟我们关系不大。

    自由至上这一说法,确实和我们所想象的有出入。在纵横无尽的规则之上,将严格的法则加以活络无碍的运用,这便是自由。在井然有序讲究礼仪的餐桌上,绅士淑女热衷于以无懈可击的典雅姿态使用刀叉,却冷不防独独用手去抓面包,唯独面包属于例外。如此劳心费神的东西依然在支撑着欧洲的文化,或许唯独遗忘了自由吧。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往昔日本,也曾有过这种清算的时代的吧。

    都在把何时与德国交战当成个问题,而这场战争将致使传统这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灰飞烟灭。哪个国家的思想家都无从作出准备。轻蔑殖民地而还能具备思想者,就如同做梦。我发现一处奇异的城郭,那便是:思想在人类的梦想之中,在人类的头脑之中,独自任性地滞留于体系的美妙。人类是做着何等过于深刻的努力的存在物呵。

    书信

    来巴黎已有一周,这还是头一回拿起笔。抵达后的最初的两三天里,曾因文化相异而感到惊奇,但后来就厌腻了,渐渐做起打道回府的准备来。今天下雨,很冷。我是在住处附近一处外国艺术家聚居地、被称作圆屋顶的咖啡馆里写着这封信。桌子正对面,便是让藤田嗣治大出其名的那类妇人,正频频向谁絮叨着,长着一张可怖的脸,但穿的上衣料作,却像日本能①的衣饰一样美艳。我称赞了那位妇人的上衣料作,她马上便把出售这种布料的店址告诉了我。在巴黎圣日耳曼,出售这种传统布料的店仅此一家,但这店未经介绍是进不去的。这老妇人天天来圆屋顶只顾着说话,一脸对男子早腻烦了的神情。可一见日本人,却似乎有点依依不舍。

    ①能,能乐,日本的一种古典歌舞剧。

    该看的,这个礼拜我都看过了,所以没什么地方想看的了。对一个男人说来,他所神往的、又是谁都没见识过的究竟是什么呢?询问孩子们的健康状况,自然不会马上有回音。这之后是打道回府,身体得当心。七叶树尚未开花。想买的物品虽不多,可近日还是零零星星地在买。

    观赏街市美景时,就不太想买东西了。街市不管挑哪一段观赏,都像一幅画。我想画家在这里肯定会像跳蚤一样激动不安,但我却很快对这种景物厌腻了。

    怎么会回事呢?呆在巴黎的话,就没法去日本老家的温泉了。东京实在不太有吸引力。

    书信2

    给日本寄信,这里非得星期一或星期四才行。从日本来的信也是如此。除非星期一星期四,其他日子是收不到信的。似乎天天是下雨的消息,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四月二十二日)今天下了雪。还以为是七叶树开花呢,散落下来一看,原来是雪。因为下雪,出租车都停工,街上十分清静。去看了毕加索、马蒂斯的画,这些画好像都卖不出去,画商神情沮丧,不断走来走去。可毕加索的画远比照片上所看到的要好。此际,刚行走在街头,镜头对准了,连人行走时的身影也十分清晰,写实的功夫达到了如此的程度。最难办的是吃饭。肚子饿了,可一拿起叉子就没了食欲。随它去,不吃,肚子马上又饿,只得一个劲儿喝咖啡。

    早上醒来,盘算今天上哪,因为没有什么格外值得去的去处而腻烦。想起了你每天要为午饭怎么做费心费神的情景。真腻烦,一定很腻烦吧,此际,便同情起你来。

    虽然各种场合都有日本人招请,但和不相识的人一起进餐,就像身上贴了膏药似的,会浑身发僵。

    日本樱花已谢落了吧。

    四月七日

    遇见的日本人问我,巴黎怎么样?我窘于回答。事实上,巴黎给我的印象就好比在观赏雕花玻璃器皿旋转的面,每天都在不停地变化。今天得出的结论是与昨天相反的,而明天得出的结论又与今天大异其趣。让这旋转不已的结论一搅进去的话,你除了苦恼地沉默,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陀斯妥耶夫斯基来到多年憧憬的巴黎后,仅仅呆了两个月,就逃离了法兰西。他几乎没有写过有关巴黎的见闻,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也不知怎么的,一心想去佛罗伦萨。

    长住巴黎的外国人,都是尊敬、挚爱着巴黎而生活着的。陀斯妥耶夫斯基闯入巴黎的当时,巴黎的俄国人在每一件事上都对这位新来者表示轻蔑,以此来代替他们对自己祖国的轻蔑,这一点是极为明显的。对这事不加理会,那就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了。俄国人于吗非得相互靠轻蔑俄罗斯祖国来过日子不可呢?总之,如此难以形容的遗憾和委曲,是令人无法忍受的。

    “维系俄罗斯精神,振兴俄国新文学”,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不得不说出的话,这话早在巴黎时就已潜藏在心。

    有这么个说法,叫做巴黎的忧郁。时至今年,我也有过一次次忧郁的体验,但还不曾为下述的忧郁所窘迫:刚刚发现了可靠的东西,却突然一下子全都毁为碎片;尤其是,被雨困在家中不能出行时,屋子里的黑色不由分说地蔓延上心头;雨中,无人大声喧哗,人们连伞也不打,就这么慢慢站着说话,这种风景,哪谈得上悠闲呢。

    令人发烦的感情,突然间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默不出声的忧郁,便从坐着的椅子下面攀缘上来。实在是招架不住,头痛不已。

    巴黎根本找不到抒情诗。它所热衷的是想方设法讨游人欢心,货架上分头陈列着的尽是让人心驰神迷的物品,可这些物品无法给人以惊奇感,只是昭示自己的不怀好意从而招来厌恶的目光。规尺虽则精巧,但总有美中不足处。到巴黎后,我似乎更觉察到了上海的有趣。上海没有规尺。惟有上海还存留着抒情诗。看一看法兰西庭园中树木的种植情况你就明白了,种植要规整,但也需要有角度,以便脑袋左顾右盼。在给自然造型的技巧方面,没有哪个地方的人能跟巴黎人相媲美。天主教精神,恐伯讲的也就是跟这差不多的第二自然吧。

    四月八日

    想换家旅馆,上街时,发现有家旅馆,写着斯特林堡在此居住过。进去打听,哪个房间斯特林堡曾经住过?让人带上了三楼,说是这儿。可铺八张“榻榻米”的开间,窗外触目所见处尽是邻家的屋顶,紧挨着卢森堡公园,那么通往“地狱”的公园也就是这个公园吧。我曾对斯特林堡耽迷过一阵子,而地狱尤其是我的精神食粮,就借下这个房间吧,我想,可房钱得一千五百法朗。不过,从年份上讲,这可是斯特林堡成为狂人的房间。但屋子里空气很闷人,狭长的开间尤其不喜欢,于是只好作罢。

    深夜,公园长椅,是谁给我的长椅架上了电灯?想杀我吗?一忆及斯特林堡书中写着的这些场景,便觉得要是住进那个房间的话,便非得变成狂人不可。

    卢森堡公园有不少文学家雕像。除了魏尔伦的雕像外,还有斯汤达、福楼拜、乔治·桑的雕像。但我私心所淑的,是出公园后,竖立在Sorbonne①门前的蒙田雕像,这座雕像是去年纪念蒙田三百周年诞辰时所建,因而还很新。瞻仰雕像,勾起了我对初次接触到蒙田精神时的回想。他的宽容,他的自由,他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式的狡黠,以及任何计谋都无法与之匹敌的那种奇特的微笑,一种属于男性所有的莫测高深的柔和与宽宏大度的风姿,我以为在这座雕像身上有着真切而又充分的体现。

    ①Sorbonne,大学名;创建于1253年,1808年起归属巴黎大学。

    一四月二十一日

    雨。据说此地的众议院议员,因辛劳过度,一年中已有二十人死去。由于已临近大选,街上显得十分紧张。出租车自清晨起全市一齐罢工。

    我的房间在拉斯巴依旅馆六楼,宽广的墓地尽收眼底,波特莱尔也长眠在这块墓地里。这块长满了栗树新叶的墓地每天下着雨。有时阴云也会撕开一道缝,注视着照射在新叶上的阳光的话,便会对儒润的白花一天比一天开得旺盛的景观一目了然。

    巴黎建筑物的高度如同一辙,都是六层楼。不管哪幢房屋,都让烟给熏得黑黑的,行走在街道上就跟行走在峡谷里似的。除了街道,没别的通道,所以只要不去广场,那么人就像是置身在一条约一丈的石油管道底部,让石油推涌着行走。

    建筑物和雕像的原材料都是类似于大理石的石灰岩,因而承受风雨的突出部位给人以积了层白雪的美感。让烟熏得微黑的街道,反过来起了一种陪衬背景的作用,使得这些白色部位格外显眼地突现了出来。那儿照例会种有七叶树,比起它的花来,七叶树的树叶看上去更美。它那树叶簇生的习性,与厚重的建筑物线条之间,显得极为谐调。七叶树若用做别地方街道的绿化树,那就不行了。在东京,从警视厅旁边到海军部门口,这一路种着的枥木树,是与七叶树极相似的街道绿化树。但七叶树要比枥木叶片小些,也簇密些,并且有光泽些。

    巴黎,每条街道的美都是均衡的,到处都气派得跟银座似的。不经意问朝上仰望,立即便能发现建筑物线条和雕像的那份微妙的精致,不经意间朝下俯视,则是装饰橱窗里种种绝妙的物品,和美奂美仑穿行其间的行人。————二十天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过来的,唉呀,这段时间该从哪儿写起呢,竟一时寻不出个头绪。

    有这样的传闻:在法兰西,钱不存进银行,而是作为现金捏在手里,便可以用不着上税。因为这个原因而未存入银行的钱,该有多大数目,谁也不清楚。

    打架,不管什么场合,谁先动的手谁就没理。————据说存钱存得越多,就越受人尊敬。————即使隔壁死了人,也装作不知道不予理会。————没获得父母准许,男子决不能成婚。————车夫只有本本分分做车夫,侍应生只有本本份份做侍应生,否则,别指望发迹出名。————女人要是没钱,就结不成婚。————做父母的,必须将财产公平地分发给子女,以致父母不打算生养孩子。————没一个法国人不是这样确信无疑的:法国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国家。

    想到这些,不知何故,总觉得法国和中国挺相像的。

    四月二十三日

    去圣日耳曼。途经相传椿姬和阿尔曼一起栖居过的布西巴尔,是个位于赛纳河上游,连树根也浸洗在河水中的静谧村落。河面上映着云影,树木簇拥的古老住宅散落四处,仿佛掩映在胡萝卜间的风景随处皆是。

    站在圣日耳曼的高台上,六里开外处巴黎街市的平缓起伏,尽在一望之中。苹果花开得正盛,遥遥间,蒙马特尔山顶隐隐约约浮现在一片春日的烟霞之中。从苹果花下蜿蜒流过的赛纳河,任由古城城堞高高耸立着,川流不息地朝巴黎流去。风稍带点寒意。穿过法兰索瓦一世的宫庭。小梅樱早已过了花期,庭园里有着英国风格的院落。英国风格的庭院,在法兰西王朝时代,肯定是被当做洋气十足的建筑来看待的。

    四月二十六日

    雨。今天是大选日。选举结果大致傍晚可以知晓。但据称,左翼以绝对多数票获胜早已成为定局。

    街头的邮筒上,右翼写着:若左翼获胜,即爆发战争!左翼写着:若右翼得势,即爆发战争!

    在法兰西,在政府中把持着权势的是左翼,受压迫的则是右翼。这一点与日本正好相反。我第一次意识到,在这里,转向左翼就如同在日本倾向右翼一样的容易。

    四月二十七日

    大选尚未明朗,极右与极左相互竞争着。

    四月二十八日

    下午,与樋口、冈本太郎一起去布洛涅。城里保留着一片方正的边长五里的森林,市民因拥有这片森林而心灵不断得以净化。森林中盛开着七叶树花,花瓣飘落进喝着的咖啡杯中。让花荫间泄漏下来的阳光晒在身上,连说话也觉得厌烦了。我们缘何来到此地呢?好生奇怪呵。不意间生出了这样的疑问。我是绝非自己想来才来到巴黎的,是让朋友催促着去吧去吧,这么硬催促来的。结果来了一看,就跟这儿一样,不管上哪儿,也就是白花绿叶而已。在这儿呆着,一想起日本,就仿佛看到了那儿人们正在枯野里喝着酒。这里树梢上装着广播,音乐便自树花间落下来。

    转眼间已是夕暮时分,便起了身,悄然站在一边,看一对青年男女吵嘴,头顶上,仿佛一串竖着的白蜡烛般的七叶树花丛,在风中庄重地摇晃着。冈本穿过巴黎凉篷,用法语唱起“年青人,爱吧”,打青年男女面前走过,这一来,刚才还争吵着的青年男女,不知是谁主动,便快乐地接起吻来。浓密树叶间,有衰弱的驾鸣声不时传来,我将之当做今天一天的终结。

    五月一日

    天阴沉着。有点儿感冒。

    下午,头一回踏进前面开阔的墓场。莫泊桑的墓,墓石上除了花已谢落的蔷薇跷足站立着,还有一种光泽暗淡、脏兮兮叫不上名的花开着。死后,便是这个样子么?这么想着,一种身为作家的苦楚便立时在身上蔓延开来,赶紧从墓边远远离去。

    接着来到还没去过的波特莱尔墓前。波特莱尔的这尊雕像随处都有制作的,故而很出名,可我却不喜欢这尊雕像的姿态,支着下颚,睨视前方,恰恰不像散文诗人。阴郁的树影下还有波氏的一尊卧像。然而,对我说来,渗入背面石墙里的铁锈,却更能让我忆念起当初读波特莱尔诗时的情景。

    还留有微温吧?挨近冰冷的墓石,脚底下直打寒颤,忙踏过聚落在一起的悬铃木花,匆匆朝大马路上走去。城里正过五一劳动节。寒冷。

    突然间触碰到了衣袋里的花,那是一同前往的樋口在莫泊桑墓地上拆下插进我衣袋里的。我在街角把玩这花,五一节,代替上街游行,我在街上兜售铃兰花,但愿能给众人带来好运。

    五月二日

    真的有点神经衰弱。不过,如尼采所言,人是因为公正才得神经衰弱的。这想法或许是对的。

    有这样一种无赖,他们模仿克莱特·卡尔普的派头,在香榭丽舍大街阳台上,整日靠眺望行人的脸来打发日子,品评着哪个女人长得最出众。要是你吃不准这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的话,只消看看他身边跟着的女子,马上就会明白的。以尊重传统而自豪的男女,他们的脸和姿态总是很美的。但是,眼前的这种人,不知什么地方,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愚蠢。日本也有这种人。

    五月九日

    哪里都无心看上一眼,就这么离开了伦敦。十二时半。多佛尔海峡上尽是雾,这雾如同茫无涯际的雪原。喝着咖啡,飞行在太阳闪耀的蓝天和雪原之间。法国的地面呈整齐的方形群团状,英国地面则呈云形。三时,抵达巴黎。多么无忧无虑的都会呵!第一次感受到了像是回到了家一般的心情。我的伦敦之行,似乎是为了重新认识巴黎而去的。

    相违一周间,七叶树花已开完了,从克兰布洛瓦尔步行至圣·马丁,再折回到香榭丽舍大街,不知餍足地四处眺望街市。打算六月份再去趟伦敦,重新认识一下英国。

    五月十日

    去隆尚看赛马。这里看赛马如同日本的赏花游山。赛马场上也有闲躺在绿草地上读着小说的女子。马票很便宜,五法郎起售,所以可以轻松悠闲地过上半天。归途,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龙潘歇息。

    七叶树花穗齐整、洁白,在盛开的花束间,喷洒着水雾。从埃特瓦尔通下来的散步道,一到星期天,便成了朝下流动的一条流行春装的河流。

    五月十一日

    上洛萨索贝尔看马蒂斯画展,展品主要为今年的作品。马蒂斯又变了。前些日子在毕加索画展上,让我暗中感兴趣的是,马蒂斯到底怎样跟毕加索豪宕的变化相颌顽?现在不由得使我感叹,马蒂斯依然是个大天才。这两人竞争的结果,似乎使得塞尚开始下降到了第三位。和毕加索那种真正的追求相比,马蒂斯的丰富稍稍让人有旁逸偏离之感,但就美而言,马蒂斯却该是第一流的。马蒂斯今年的主色调是黑色,不知何故,看起来总觉得有一种日本女性穿的黑襟和服的华美,不过情调有所不同。

    五月十二日

    今天又去看马蒂斯画展,深深意识到,绘画与文学,其道为一。日本尚无真正的文学和绘画,因而在艺术趣味上,谁都面临着堕落的危险。此事我以为值得关注。艺术家若让此事乘虚而入的话便会完蛋的。不过,现在还是免谈此事为宜。

    五月十三日

    天罕见的晴朗。今天又来到马蒂斯画展的门前。每天都想上这条相距两里路的大街来,总有些什么道理吧。那是因为从里奥·拉·贝齐到圣诺雷,这条不足十町①长的大街,是巴黎传统气息散发得最为浓厚的街道。尽管街上人很少,街景之美也颇平凡并且古老,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但这里的小橱窗里陈列着的物品,即便是一付手套,那也是纯粹的艺术品。这恐怕是全世界物价最昂贵的一条街了。就我而言,整个巴黎,惟有这种狭窄冷落的街道,才是巴黎最好的象征。要说东京的话,那便是从药研掘至人形町背后的胡同这块地方了。在我看来,在东京要买纯粹东京物品的话,恐伯惟有此地。像这样的地方,整个巴黎也就圣诺雷到贝齐这段不足十町长的普通街道而已。此外,则是为西方人和大众所喜爱的街道。

    ①町,日本旧时距离单位,约合109米。

    也有我所喜爱的街道,那便是沿卢森堡公园围墙的奥古斯托·孔多街。人们几乎都不打这儿走。可这条街的夜景,却有一种寒俭得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美妙。沿一丈来高的铁栅栏,排列着幽黑粗大的七叶树树于,苍郁的树下,默不作声走过的人影,只发出几声稀疏的跫音。古老的瓦斯灯发出幽蓝的光亮,街道一侧的建筑物,窗户都紧闭着。我默默地打这里走过,其寂寥之感,美妙得使人不由得浑身震颤。手无意间触摸到光滑的花冈岩石墙,指尖上便会有一种沾上了腐烂花瓣的酸甜气息的感觉。人临近死亡的前夕,大概即与这条街道的寂寞光景相仿吧。我每次打这儿走过,便会想到,巴黎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它便快寿终正寝了。别的街道,即使没见过,通常也能凭想象想象得出,唯有这里,简直是个末日世界,都市中的峡谷。

    在我看来,巴黎最通俗、但人人看去却又觉得最高雅的地方,那便是香榭丽舍了。居于文化最高层面的东西,倘若不通俗,便无论如何也会失去其价值的。我放弃一己的偏好,尊此地为最高文化之所在。所谓偏好,归根结底即来自于持有此偏好者的人性弱点。

    协和广场在我看来是个极尽人工之美的广场。在坦荡宽敞而又阳光明媚的广场上,成群雕像喷出的无数喷水,显得十分壮丽。倘若搜罗一下东亚可与之一比的地方的话,也许奉天①的北陵还差强人意。日本,那就是京都东本愿寺的屋脊了。行走在协和广场这一荟萃了人工美极致的所在,那种极其美妙的感觉给人带来的兴奋,要远远超过独自行走在深夜树林中的那份美感。来到这里,我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感伤。自然,总而言之不过是自然而已。

    ①奉天,沈阳的旧称。

    今天听说了佐分真自杀的消息。他为我写过三封介绍信,现在还有两封尚在我手中。字写得极其工整。牧野信一也在前些日子自杀了。我和他们所见的最后一次面,大致都是在我出发来欧洲前的四天里。前后差上个一两天,见面的地方都是在银座惠比寿大厦前面,都是夹在夜晚的人群中,路过时,相互间招手打个招呼而已。两人都是同样对世间绽着快活的笑脸作着相同的姿势走过去的。

    每次走过奥古斯托·孔多街峡谷,我总会想起为两人的冥福祈祝一番。

    五月十八日

    与樋口、冈本一起去万赛讷树林。自前日起一直持续着的暑热,今天仍持续着。宽广的树林里挤满了人。想去没人的树林深处歇息,可杂树林中随处都是一对对躺着的男女。我们三人与这树林显得很不相称吧,不免作此之想。与其处处缩手缩脚的,还不如聚在一起看看树梢,可大家都沉闷着无话可说。樋口不时长吁短叹着想早点回日本,冈本闷声不响,只是一个劲地撕扯着树叶,我突然想把这树林中的情景写成一出戏的某个场面,便掏出了笔记本。早就听说过,巴黎市民的心愿,便是周日男女结对去森林。但巴黎人的苦恼却在于,对堕为野蛮人的渴望显得一筹莫展。

    征服第一自然,充分开发作为第二自然的技术,将第三自然的思想压缩到穷极之境,巴黎想方设法意欲返回第一自然,给自己作着返回原始的装扮,这便是第四自然。现实主义在这里早已消失。

    五月十九日

    参观立体摄影。这摄影在这儿还是二三天前刚出现,日本却是一个来月前就出现了。我想,对发明国优先发明地位的宣传,一刻也不能怠慢。

    法国没有醉汉。法国人持有这么一种见解,认为只有智能低下的人才会滥饮烂醉,一旦出现这种人,便会马上被从酒店里撵出去。打盹儿和醉酒,是愚蠢的证据。

    到处美人云集,与触目皆是丑女,是一码事。尼禄王纵火焚烧罗马城,便是因为美人太多之故。

    这个国家的汽车司机和杂役工,相貌不亚于一国总理大臣者,是大有人在。而这里的大臣有如日本杂役般一身猥琐相者,也不乏其人。似乎筋肉与精神所占的比重呈一种反比关系,这就叫做文化。

    ……

    五月二十一日

    ……

    在法兰西,票据不直接兑换成实物是不收受的,在当今信用之世,这种古风显得实在过于迂腐了些。但是,对于把储蓄当作终生的指望,当做唯一的幸福的人说来,一纸见不到实物的票据,总在派着什么用场。把信用托付给别人,白白抛扔着自己的生涯,这样的冒险,肯定和真实的幸福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现金放在家里藏而不露地持有,是一种最为充实的攥在手中的感觉,并且,也没有比这更显得恬淡无欲的事了。在从前,所谓虚无,是指什么都撒手放弃的意思,然而,虚无在今天却是指那种要把东西最实在地持有的做法。

    五月二十二日

    呆在巴黎,便不会有心思作俳句。人让接连不断积压而来的念头弄得晕头转向,变得迟钝不堪。在此间的日本人那里,有“巴黎让人犯傻”这一说法。要在此地不犯傻地生活,就得一睁开眼睛便去动钱的脑筋。

    今天收到水原秋樱子寄来的俳句集,葛布封面。开卷第一首为:

    云雀啼鸣,

    坠身于紧峭的松风

    是写春之大和、唐招提寺的俳句。如今,天天所见尽是与之迥然异趣之物,不由为之感到震惊。

    路易十五广场女神

    老态龙钟,

    春之雨

    香榭丽舍

    驴马铃声隐潜,

    花季的阴天

    骑手落马

    春寒之野,

    雨夹雪

    这些不成其为俳句的句子,是我刚到巴黎时作的。在国外,作俳句让人感到为难的是,为了加进新的发现,句子就不得不有所损坏。

    在印度洋上,高滨虚子曾作过这么一首俳句:

    印度洋上,

    月向东,

    日朝西

    没有比这更差劲的俳句了,但陷入如此幼稚平庸之境,还非名手莫属。这里边有着无法逾越的名叫“外国”的陷阱。

    我想小说也同样如此。一种小说规范,由规范出发,经由这种规范,极度地抑制、抛弃、穿越自己,最终臻达完全通俗化的境地,由于丧失了小说的修炼,小说规范也随之丧失。

    只搜罗纯粹之物,以臻达高度纯粹性为追求,那是不高明的做法。这一看法现在成了法国文坛、画坛和剧坛的共识,这也是新现实主义兴起的由来。

    五月二十六日

    在法国,白吃白喝中,唯白吃得罪加一等,至于白喝,是不成其为问题的。

    这里的法律裁决,陪审制度具有决定性判决权,所以一个漂亮女子即使犯有杀人罪,也常常会得以无罪释放。漂亮女子的存在乃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这一理由作为一种默契的谐谑而体现在裁决当中。

    法国人很少笑,因为他们拥有独独不需要笑的语言。日本却是非笑不可。笑意并不给人带来好运。

    几乎见不到吵架。两人碰撞,被撞的那位便说声“对不起”。

    大道的十字路口,若有盲人走来,所有的通行就会停下来,警官拽着盲人的手,慢慢引他到安全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

    法国画家在海外出售作品所得金额数,要比日本的全部丝织品出口额还多。在法国,艺术的收入要超过实业。

    世界各地去西班牙的游客,都会前去观看博物馆收藏的画,这些游客付下的金额,便成为国库中最重要的一宗收入。格列柯①、毕加索、委拉斯开兹②。戈雅③,由于出了这四位天才,西班牙国民遂可以永远悠哉游哉。

    ①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出生于希腊。所画宗教画,以构图用光及色调的大胆而闻名于世,代表作有《奥尔加斯伯爵下葬》和《圣家族》等。他的画综合了希腊的传统,意大利的艺术素养和西班牙的神秘主义文化因素,具有前所未有的感情力量。

    ②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受十六世纪威尼斯绘画影响,以鲜明多样的笔触和微妙和谐的色彩,画出物象的质感、光线、空间和意境,成为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先驱之一。代表作有《酒神巴库斯》、《宫女》等。

    ③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任宫廷画家,以观察锐利、色彩明亮的肖像画、风俗画、宗教画闻名,铜版画也很出色,代表作《裸体的马哈》、《查里四世的家族》、《五月三日枪杀》等一直享有很高声誉。

    德川家康对日本的最大贡献,也许便是将自己的陵墓修在了日光①。

    ①日本地名,著名的旅游胜地。

    应该把歌舞伎改为国营,而让松竹、东宝专事新剧的经营,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发展剧艺的好法子了。

    对于文学,我想,政府应当向新锐批评家提供留学经费,不必向一个人长期提供,三个月即可,因为呆在这里超过半年,这人在某种意义上便肯定会变得愚蠢无疑。这里随处都在喷出麻醉剂,对此不加察觉的,都是些昏睡过去了的人。

    五月二十七日

    到达巴黎的第一天上街,一见到有趣、珍奇的物品便想马上买下,可过了一个月后,却为那些当时急于买下的东西觉得懊悔。虽则如此,但我觉得,正是到达巴黎那天所遇见的东西,才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东西。

    今天去看塞尚画展。因为是三十年庆典,都是些从各国收集来的散佚之作,故而连长期居住在法国的人都还不曾享过眼福。据称,居里画馆共展出有一百四十件画和书信。馆外庭院里的喷水,在绿叶间熠熠闪烁。

    塞尚早期到晚期的变化,我以为与文学的变化如同一辙。由摹仿、循守摹仿,到变形、再变形,到追求写实,直到臻达象征,死去。在旅途中,入睡时做的是奔走于枯野间的梦,到达这样的境地后,画坛便不断出现了裂变的迹象。许多人把毕加索痛苦地转向内面描写称之为天才的痛苦,但我觉得这是盲人的哀愁。

    五月三十一日

    读了点日本小说,感叹其纤细微妙之美。这种感佩,是什么时候变得非自己国家的文学而莫属的呢?然而,谁都又在不知不觉地聚集起来,围成一群,追随着普鲁斯特,就是说,做着死亡的练习。该适当做些有生气地活着的练习了。

    最要紧的是要有生气。新文学,即使微不足道也没关系。

    六月一日

    人在心灵上有各种各样的聋,要是在日本,多半便意识不到自己的聋。而一旦来到这里,聋得厉害的部分,便会像倒戗的毛发一般扎人。

    嗬,耳是不聋了,可日子却给耽搁了,日已迟暮,现在就是奔跑着追赶也赶不上了。碍难忘却往日聋的乐趣,忘乎一切地紧紧搂住那些东亚之物,咱们的得救便全凭着它了。

    恐怕没有比歌舞伎和能所具有的那种美更能愚弄人的东西了。

    六月二日

    出来前,我常常遇见在国外度过了很长一段青年时代的吉田健一氏,这是个喜欢银座资生堂远胜于任何地方的青年人。若是问起,你干吗喜欢这里,他的回答是,因为这里有非常好的属于东洋的东西。我们一向深信不疑为最欧化的银座,他却看做是东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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