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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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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侍女已将变故报告了女皇帝。

    现在,通天宫监抖颤着进来,跪倒————

    女皇帝由婉儿搀扶,从床上坐起来,庄严地喝问:“何人作乱?”

    通天宫监趴在地下,不住地叩头。

    这时,内寝正面的门帷完全揭开了,张柬之、李多祚、李湛三人进入,肃然向女皇帝行礼。

    “是你们作乱?”女皇帝森严地喝问————她已经看到这三人后面,重帷之外,人影幢幢,还有戈甲相碰的声音,这自然是意味着局势的恶劣和不可挽回了。但是,她临危不乱,无视于人众势盛。

    “陛下————”张柬之躬身说,“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命,入诛二逆,恐致泄漏,故不敢预闻,今赖祖宗有灵,二逆伏诛,臣等自知称兵宫禁,罪该万死。”

    女皇帝自心底起了一阵寒栗,咬紧牙,竭力暗自调匀呼吸。此时,从正面门户,又有一群人进入。

    ————这是羽林将军桓彦范、敬晖,内直郎王同皎,拥着太子和十来名校尉。

    太子进入内寝,看到床上的母亲,满面霜肃,立刻心悸了,使他在把握胜利的形势之下,依然怯弱不振,他跪下,期期地请安。

    女皇帝骤然坐直了,她虽知大势已去,可是,她自来就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此刻,她似乎将身体中残剩的精力,集中在双目,凌视着儿子。

    “你好!”她想训斥儿子,可是,在一转念之间,觉得这时候不适宜训斥,便改变口气,“张氏兄弟已诛,你尚欲何为?”她稍顿,随即凌厉地发出命令:“事情完了,回东宫去。”

    太子战栗着,看了张柬之一眼;张柬之木立着,毫无反应————女皇帝的威,将他镇慑了。

    “回东宫去!”女皇帝把握时机,再发出命令。

    太子退缩了,正准备起身————

    “陛下!”桓彦范突然自后面挺身而上,朗声说,“太子已诛凶竖,怎能再回东宫!昔天皇陛下将爱子托付陛下,二十余年矣,今天下人心,久归太子,臣等不忘太宗皇帝,天皇厚恩大德,故舍身忘家,奉太子讨贼,愿陛下传位太子,上应天心,下顺民望。”

    桓彦范慷慨陈词,鼓舞了寝门之内的人,他们齐声说:

    “愿陛下传位太子,上应天心,下顺民望。”

    武曌扫视了众人一眼,现在,她明白自己已无法在此时挽回局势了,集中的精力一松弛,她颓丧了,眼皮徐徐地垂下。

    “陛下,请下制传位————”李湛躬身说。

    “你也是诛易之的将军?”武曌叹息着,“我待你父子不薄,想不到你也会参加。”

    李湛不安了,垂下头来。

    这时,崔玄晖也进入了寝门,向床上的女皇帝与跪地的太子报告:

    “羽林将军已控制内禁,六宫安谧。”

    “玄晖!”武曌叫了他一声,“我将你栽培至今,今也参加迫宫了!”她说着,立刻转向张柬之,“你八十高年,精力还不错,但愿你善辅太子。”

    这等于是宣布传位太子了。张柬之拜下去,然后,转而请太子出去抚众。

    武曌看到太子叩头起身,转身出外,接着,一群人都退出了内寝,重帷垂下了。

    “我的不中用的儿子!”武曌颓然躺下。

    “陛下!”婉儿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到此时,惊魂甫定,急促地询问,“如何应付?”

    武曌合着眼睛,泪水从眼皮的缝隙中渗出。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方法应付呢?她痛苦,她遗憾无穷,现在,她所想的并非是江山社稷,而是在不久之前被杀的两位情夫,她曾经用力保全,她也曾为自己身后图谋。她担心自己一瞑目之后,人们将不能容张氏兄弟,怎料,在她健在之日,人们已经猖獗了。

    她以为自己有一双大翼,足以庇护任何人,然而,现实将她的想象粉碎了。

    她也想到由自己一手提携培植起来的人,在最后却叛逆了。数十年来,她孜孜不倦地建筑自己的皇业,她改变了传统,她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皇帝。而,她的皇业,建立时是如此艰巨,倒毁却在半夜之间。

    现在,倒毁了!

    “陛下————”婉儿泣然,无法再抑制自己,哭了。

    “唉,傻子,”武曌低哑地说,“不必哭,哭泣,毫无用处,凡是非常之人,都不会有怜悯心。”

    “陛下,人们辜负了你!”婉儿在呜咽中说。

    “不是辜负————是我打了败仗。”她沉郁地说,“我的病,使我松懈————他们就乘虚而入了。”她长长地叹息着,好像,她已没有激动。

    “陛下,”婉儿无法自静,期期地问,“难道……”

    “你是问难道就此算了?”女皇帝几乎是平静地接口,随着,悠悠叹息,“婉儿,成败,都是寻常的,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也不必过悲。”她稍顿,再支撑着起身,“你去斟一杯酒来给我。”

    对于女皇帝的镇定,婉儿由衷地浮起敬仰之心,而且,这也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在这样严重的场合,一瞬间毁失了所有,居然还能保持平静,这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是,当她把酒送上,她发现了女皇帝的身体在痉挛————显然,伟大的女皇帝是以无比的意志能力来控制自己。

    武曌咽下一杯酒,合上眼,休息一些时,再说:

    “婉儿,你到外面看着————”

    外面,羽林军兵校严密地包围着通天宫的长生殿,禁止任何人出入,婉儿看到七八名宫女,毫无表情地站在屋隅,她没有理睬她们,再转到张氏兄弟的居处。

    明灯如昼,血沼中,倒着两具无头的尸体。室内,有八名羽林军兵士在。

    于是,她走回去,把所见陈告。

    女皇帝用双手掩住面孔,全身可怕地抖颤起来。

    “陛下!”婉儿骇异于女皇帝此时的激动,她不解,这些可以预想得到的外面情势,会令女皇帝不能自制。

    “婉儿,你要他们将两具尸体移出去啊,难道,他们还要我亲自去验明正身吗?”武曌老泪纵横,恨恨地说,“这些人,太缺少风度了,啊,两具无头尸体————”她说着,又将双手掩住面孔。

    婉儿怃然,如今,她了解女皇帝的激动是为情,并不是为江山————江山的失却,可以不萦怀,而两具无头的情人尸体,却使之无法自静。

    于是,婉儿再度走出寝门,要求羽林军的校尉移开尸体。她不能再用命令行事,而请求了许久,结果只得到请示的答复。

    至于在内寝的武曌,于婉儿再度离开之后,就命内寝值班的侍女们退出。她拉开床柜的抽屉,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将刀鞘拉下。

    她凝看匕首的锋芒,她思量着以这柄匕首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以为,自己于此时死去,将会给予儿子以弑母的恶名;一个皇帝担负了弑母之恶名,是不容易坐稳皇位的。她的大势已去,她的情人已死,活着,不会有意义,而死亡,还能从事最后一着的报复。

    于是,她将匕首摊向自己的胸口————男子们用剑自刎,用匕首切腹,至于女人,很少用兵器自戕,但是,武曌又不欲照女子的方法赴死。不过,用匕首切腹,又需要巨大的力量,她怀疑自己的右手能达到目的,由于怀疑,她的手停滞着。

    于是,她的思念在一瞬之间游移激荡起来。她想到宫禁已被人们控制,人们可以依照需要而宣布一个女皇帝的死,人们可以伪造遗命,以死谢天下……

    用死亡做最后报复,只是一己的想象。

    于是,她慢慢地将匕首插入鞘中。

    内寝,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她周览室内,她重重地伸手拍床!

    她遗憾自己的衰老了,她想:“如果我年轻十年,我还会有精力从事斗争————人们不能将我处死,我活着,应该有再起的可能啊,然而,我太老了……”她明白,一个老人,因来日无多,是不容易号召人的。

    她叹息着,终于又想到……如果在十年之前,人们也不敢从事叛变。

    “完了————”她凝看着壁上的图案画,喃喃地自语着。

    ————这是自我的宣布,而在这宣布之后,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躺将下去,倏忽之间,身体全松懈了,连举手投足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婉儿再度进来时,看到女皇帝的眼睛无神地睁大着,看天花板,女皇帝的面色,似乎是泛出青乌的颜色。

    “陛下,他们拥太子去紫宸殿了。”婉儿低微地奏告。

    她好像没有听到,双目仍然直视着。

    一夜的变乱,在黎明之前结束了。宫廷中的钟声,与平时一样地敲响着。

    人事,不论怎样变化,黎明,总是一样的。那是午前,通天宫沐浴在雨后的新阳中。

    浸透了雨水的屋瓦和泥土,在太阳普照之下,蒸发出热气。羽林军兵士,严肃地,也精神抖擞地在御苑的甬道上来回巡弋。

    太平公主乘着步辇,由羽林将军李湛及四名羽林军校尉护送,进入了华丽的通天宫宫门。监守通天宫的羽林军兵士,肃立行礼————

    太平公主低声命令步辇停止行进,再转身向李湛:

    “李将军,要他们撤退吧!”

    李湛感到为难,没有立刻回答。

    “李将军,要他们撤退吧————”太平公主再说。

    李湛在无可奈何中接受了公主的命令,向通天宫监守的羽林军校尉示意,着令他们退往宫外。

    “李将军,那并无用处。”太平公主低喟着,“这样做,会使皇上伤心,也会使许多事不易着手。”

    “嗯————”李湛胆怯地哦了一声。

    “现在,你在此等待,我进去,希望能达到目的。”太平公主现出沧凉的笑容。

    从事变以来,女皇帝一直睁眼躺在床上。

    太平公主由婉儿陪同而入内寝,她奔到床前跪下,呜咽着叫了一声,就泣不成声。

    “珠儿,”武曌伸出手,搁在女儿的头上。泣然,但是,她很快就抑制了自己的感情,徐徐地说,“告诉我外面的情形,不必为此而悲伤————”

    “陛下,陛下————”太平公主捉住了母亲的手,激越地叫出,“妈妈,妈妈————”

    “珠儿————”武曌低喟着,“不要悲伤!人事,有成也必有败,只望你的哥哥能治理这个国家————”她稍顿,命女儿起身,又说:“你告诉我外面的情形。”

    于是,婉儿将太平公主扶起来。

    “妈,”她揩拭泪水,沉沉地说,“我想不到————”

    “有许多事是想不到的,譬如,昨天下雨,今朝天晴————”武曌拍着锦镦,命女儿坐下,又说:“我希望知道外面的情形。”

    “外面,一般尚称平静。”太平公主缓缓地说,“今天黎明之前,他们派兵搜捕了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三人,在天津桥南枭首示众……”

    “哦,他们五兄弟都不免!”武曌低喟着,“还有些什么人死难和被捕?”

    “其余被捕者仅有韦承庆、崔神庆、房融三人,太子不许滥捕滥杀!到现在为止,市井街坊,并无异状。刚才,他们把我找到紫宸殿去,这些,是我在殿上听到的。”

    “三思他们呢?”

    “未受滋扰,据说,太子还派人去请三思到紫宸殿议事,三思托病不到。”

    “嗯!”武曌合上眼皮。对女儿的报告,她一方面感到安慰,同时也感到失望。这是矛盾的,安慰的原因是没有乱事发生,皇朝顺利地过渡,庶民不致蒙战乱的灾祸。但是,对她本身来说,她的统治权凌替,竟然没有死士出来,这说明她的权力很空虚啊。

    一瞬间,她怀念被自己所处死的来俊臣了,她想:来俊臣如在,这一项阴谋可能于事前破获,即使不,也会在事发之际爆起战争。她想:现在,未免太寂寞了。

    太平公主看着两颊深陷的母亲,一双眸子呆滞地直视着。她猜不透母亲在想些什么,因此,她也只能守着缄默。在她们母女的旁边,婉儿木立着。

    一阵短暂的缄默之后,女皇帝低喟了一声:

    “珠儿,我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人生!我的人生,也不必有遗憾!”她似乎是自我解嘲,说着,又稍微顿歇,再缓和地问:“珠儿,是太子要你来此,要我的退位制书?”

    太平公主点点头————这虽然是不好意思出口的,但是,在聪明的母亲面前,她觉得掩饰是多余的。

    “哦,他们也太性急了,何必要我的制书,实际上将我推倒,不就够了?何况,他们将恢复李唐社稷,我却是武周皇朝的始皇帝,那不相干的啊!”

    “陛下,大约,这是太子尊重你。”

    武曌摇摇头,凄迷地一笑。

    “陛下,可能是————”太平公主在不安中继续说,“陛下御宇有年,天下人都崇仰圣明,如果没有陛下的传位制书,那么,可能引起混乱。”

    武曌又凄迷地一笑,微带惆怅地说:

    “那就是我还能活到今早的原因!”

    “妈————”太平公主局促了,“我以为,哥哥不会有非分之想的,是张柬之他们保成此事,至于损及陛下,我以为他们不敢。”

    “珠儿,你错了————”武曌低喟着,“他们没有什么事不敢的,只是时机未到而已,退位制书……”她沉吟着,不愿说出“他们取得退位制书之后,就会动手”,那样,是有失自己的身分的。她沉滞了一下,再说,“我自然会颁制书的,你来了也好,就交给你带了去。”

    “妈————”太平公主凄然,垂下头来。

    “婉儿,”武曌转向自己的女官,黯淡地说,“你为我草拟退位制书。”接着,她又转向女儿,“我的事完了,我的故事完了。”

    太平公主取了大周皇朝的女皇帝的退位制书去后,掖庭令奉命来承问,同时,请求退位的女皇帝迁移居处。

    “他们要我住到哪儿?”武曌抑制自己的气恼。

    “上阳宫————”掖庭令小心翼翼地说。

    中绝了的大唐皇朝,复兴了。

    但是,大周皇朝的开国女皇帝依然活着,五十年间,武曌统治着天下,粉碎了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在政治上独占的地位,由她栽培出来的后门寒族,出将入相,及分据郡县,这一份势力是不容易铲除的,虽然,有不少成功了的清寒子弟,与山东望族联姻,凭借外家的族望,使自己跻身贵族之林,但是,还有不少人思念着女皇帝的恩泽,他们虽然不敢造反,可是,他们却心向往事。于是,在洛阳,在长安,时时有女皇帝行将复出的谣言,而且,有许多人对这项谣言重视。

    在上阳宫中的武曌,实际是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行动自由都在内。上阳宫,在名义上是不受看管的,但在实际上,此地的出入都受到干预。

    自从那一夜事变之后,武曌几乎是长期地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她不愿起来————首先,是她的双腿很软弱,起来,在地上站立不久就需要坐下来休息。以前,张易之会将她抱来抱去,此时,一想到这些,她就颓然。何况,她已失位,在心理上,自己已无立足之地,何必再离开床呢?

    在上阳宫侍从的人员,看到失位的女皇帝很平静。但是,婉儿却知道,春夜漫漫,女皇帝都在失眠中过去,婉儿,也时时在夜间听到女皇帝凄惋深沉的叹息,有时,她为此而毛发悚然。

    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御苑中,一片青葱的颜色。上阳宫长生殿前面,有几株由江南移植来的山茶,已经开花了。

    女皇帝因夜来失眠,上午多数在熟睡中。

    婉儿独立在廊前遐思————事变发生至今,有一个半月了,宫中与朝中,一般说来,是平静的,但是,她也知道市上的流言。

    ————在一个半月中,新皇帝并未来朝见他的母亲,可是,婉儿却和新皇帝相见了四次。那是情人的幽会,但这些幽会,都别有名目,皇帝派人来请她去,交代一些当时由女皇帝直接处理的政务,时间,多数是在午夜。

    最近的两次相见,皇帝曾经问她————谣言的真相。

    神龙皇帝李显(他从前名李哲,现在改了个名字),智能和母亲有极大的距离,他心中的母亲,是莫测高深的,因此,他对于屏处上阳宫的母亲,依然放心不下。婉儿,并未将实在的情况告知情人,她故作神秘,是在皇帝情人的面前提高自己的身分。未来,她要仰仗皇帝,依靠皇帝,因此,她现在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打好基础,女皇帝的一页历史已经完了,而她的一页现在才开始,她自然不甘随女皇帝而没落的。

    现在,她立在廊上,看着一树山茶的蓓蕾而沉思……

    就在此时,一队锦衣的内侍徐徐地行来,她看到掖庭令走在最前面。于是,她迎上几步,又看到皇帝。

    “皇上来朝见太上皇。”掖庭令在阶前躬着身向婉儿说。

    婉儿看了皇帝一眼,她感到意外,母子关系已到了这一步田地,皇帝来朝,不应该只是一人前来的啊!因此,她只哦了一声,并未回身报告,以目光示意皇帝。

    于是,李显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婉儿说:

    “朝臣和我决定向母后上尊号。”

    ————掖庭令称武曌为太上皇,皇帝却称母后,这称呼上的矛盾,也正说明了武曌在失去权位之后的身分,尚未确定。

    “你不带大臣来?”婉儿悄声问。

    “武三思随了来的,他就会进来,噢,还有,张柬之与桓彦范,和三思在一起。”

    “我就去奏闻————陛下,上什么尊号,可以先告诉我吗?我在奏闻时,可以先对。”

    “则天大圣皇帝。”李显一字字念了出来。

    “哦————”婉儿对这一尊号大感意外,她又低声问,“你和她都称皇帝?”

    “母后是则天大圣,比我来得大呀。”

    婉儿明白了————那个尊号,是用来应付流言的,于是,她淡淡地一笑,点头说:

    “我就去奏闻。”

    不久,内寝的门户开了————

    武曌拥被靠坐在床上。

    皇帝来朝太突然,她来不及理妆————自然,她可以要皇帝等待的,但是,当婉儿报告了尊号之后,失位的女皇帝有着莫名其妙的激动,也许是失去权力的打击使她丧失了智能,也许是老病侵蚀使她松弛了人事,当婉儿为皇帝先容之后,她就支撑着坐起来,命侍女放两只靠垫在自己身后,草草地漱口和用羚羊角水洗了眼睛,就传皇帝入朝。

    女子四德之一,是妇容,武曌一直是最重视的,甚至,她认为只有以妇容为基础,才能及于其他。但是,在今天,她把妇容忘掉了。

    寝门开启,上阳宫监在外面高声唱报皇帝入朝。

    于是,大唐皇帝在寝门之外,行了朝拜的大礼,躬身站着,由掖庭令宣读尊号。

    “大唐神龙元年三月,皇帝朝母氏于上阳宫,敬上尊号曰:则天大圣皇帝。”

    掖庭令念完,皇帝再拜下去。

    武曌以为上尊号必会有一篇颂词的,结果却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她稍感意外,望了床边的婉儿一眼,低声:

    “宣皇帝————”

    于是,李显躬着身进入,直到床前,跪下来,期期地叫出“陛下”,就在此时,他一抬头,看到母亲的面目————一瞬间,李显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母亲了。

    床上的女皇帝面孔,似乎由几块零碎的骨头组织起来,显得那么峻嶒和突兀,而包裹这几块骨头的皮肤,是枯槁的,晦乌的,那简直不像一个活人啊!母子的血缘关系,此时在李显的心中发酵,他脱口说出:

    “儿子不知陛下惫困一至于此。”

    武曌看了儿子一眼,对于这句温情的言语,并未激起她的共鸣。不过,这句话却使她联想到妇容的疏忽,她在内心谴责自己的疏忽。

    至于李显,在说出之后,却为自己的大胆而惊愕,因而怔住了。

    在同时,武三思、张柬之、桓彦范三人,已到了寝门之外,朝拜则天大圣皇帝。

    她在懊恼中,动强地命婉儿致词慰问,并命上阳宫监在寝门之外设坐接待————她不愿三人入内寝,看到妇容不修的自己,同时,她也以不让三人入内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待遇,自然使张柬之感到狼狈,而跪在床前的皇帝,也因此而局促着。

    武曌是曾经沧海的人,些微的不安,立刻就过去了,她望着儿子,温和地问:

    “朝廷一切都正常了?”

    “是的,”李显机械地回答,“一切都遵从旧制行事,并无变动。”

    “天下没有一成不变之政————”她提高声音,使寝门之外的三个人也能听清楚,“治道因时制宜,古制有不合于今者,可以改,要在合时合事。”她稍顿,再问:“外郡的情形如何?我的内禅,想来不会增添你的困难吧?”

    他是为了外郡谣诼纷传,才与张柬之等人商量了,来朝上阳宫和为失位的母亲加上尊号的,不过,他不能直率地说出这些,只含糊地回答:

    “在陛下所建的基础上,内外皆安。”

    这句话,使武曌难堪和感伤,目光自儿子身上移开,向外看着三人,庄严和深沉地说着: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安泰享成,但愿你们辅弼以道义,守国使不乱!”

    “则天大圣皇帝陛下,老臣竭尽所能。”张柬之离座,躬着身,朗声回答。

    武曌对这个策动政变的老头子,充满了恨意,但在这一瞬,她的表现,却像很欣赏他似的,颔首,柔声问:

    “张卿,你今年高寿多少了?”

    张柬之错愕着,在谈国家大事的时候,失位的女皇帝忽然插入这样一句,是什么用意呢?由于疑惑,他一时像忘掉了自己的年纪,在旁边的桓彦范,连忙伸手拉了他一把,于是,张柬之定了定神,还奏:

    “老臣今年八十有三。”

    “哦,你比我大两岁,看来,你的精神很好。”

    这样一问一答,把谈话的性质转变了,也使得其有复杂意义的朝见体,变为平和了,于是,她向婉儿低声说出一个“辞”字,随即,转向儿子。

    “你还有事要和我谈吗?”

    “陛下————”李显又激动了亲情,依依地叫了一声。

    寝门外,三大臣已辞朝了,武曌看着他们的背影,低沉地,感伤地喟叹着,再转向儿子。

    “我的时候差不多了,我不会和你争什么的,可是,你要记着,人们将你捧出来,也会再将你赶走的,做皇帝,只有自己把握权力,才是稳当的,你记着我的话。”她稍顿,再说,“你有什么疑难,可以问问婉儿,她随我这些年,学到的不少,她的智能比你强得多。”

    “陛下……”李显几乎是呜咽地叫出。

    “你去吧,提防着张柬之,他目光不正,虽然有才,却不是可靠的。”

    她说着,合上了眼皮————感伤和仇恨,此刻在她的胸中交战,张柬之,是撕破她的皇朝的凶手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自身毁灭张柬之了,但是,她及时在自己的承继者心中栽种了

    一颗不信任的秧苗,她判断,这将是有用的。

    于是,大唐的皇帝至诚地叩了头,退出寝门之外。

    “则天大圣皇帝”的尊号,虽然使一无所有的她有了一个荣衔,但是,那是无补于实际啊!天下,已经是人家的了,当儿子退出之后,她以枯瘦的拳头捶着床。

    婉儿呆立了一些时,低声说:

    “陛下,可能是外面的形势迫得他们来朝上阳宫,以及上尊号,陛下,这情势是不是能运用……”

    “完了!”她似是集中生命的残剩力量说出,一对眼睛,也可怕地睁大着,“我让他看到我的老,他不会再怕我了————他会相信我再也没有精力复起了,外面的形势,和我有什么相干呢?人们不会愚蠢到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出力拼命的。”她的声音抖颤,充满了凄凉的味道,“从政者,人人都为身谋的啊!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能帮助他们些什么呢?婉儿,今天以后,谣言就会止歇。”她说得很急,也很沉痛,因而,一时回不过气来。

    婉儿上前,为她揉着胸口。

    “从明天起,他们会在市上传说我已不久人世……”她悲怆地吐出,“给我镜子……”

    于是,她在镜中看到自己,一个狰狞、形如骷骸的老太婆,丑恶无比,她恨这一副形相,她后悔用镜子来照看,于是,她骤然将镜子掷了出去……

    婉儿吃了一惊,急然叫出:“陛下————”

    “你记着!一个女人,千万勿让人看到你的老丑。”

    “是的,陛下。”

    “你记着,即使在临到死亡的时候,还是要搽粉、胭脂!是女人,到死也不可以离开脂粉。”

    “是的,陛下。”婉儿看出她失常了。

    “你记着,我的儿子是蠢才,他们及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她舒了一口气,沉重地说,“我把两个聪明的儿子杀了,剩下的两个,阿旦比皇帝高明些,但是,那些从政者是喜欢一个像木偶那样的皇帝的,唉————”

    “陛下,你歇歇————”

    “不必,”她激动地接下去,“婉儿,看来,皇帝对你是有意思的,我的眼睛差不多瞎了,可是,我还是能看到他对你的眼色……”

    婉儿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不安着,胆怯地,又叫了一声陛下,垂着头。

    “你记着我的失败————如果有可能,利用你的智慧,把那五个人弄倒————”她咬牙切齿地接下去,“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晖————”

    “陛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我将遵命行事。”

    “还有王同皎,我的孙女婿,还有————”她气呃了,这一瞬,她发现自己的仇敌是那么多,她说不下去了,她也以为再报名下去,是婉儿的力量所不能及的,而且,更现实的是:此刻,她本身连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婉儿服侍则天大圣皇帝躺下。

    也许是因为讲话太多和太急,她感到咽喉很燥,咳着————有润的感觉,也有腥的嗅觉。

    婉儿用漱盂来承接————则天大圣皇帝咯出来的是血。

    她看了漱盂一眼,毫无激动,合上眼皮,徐徐说:

    “真的,我会不久人世了!”

    这一天的黄昏之后,则天大圣皇帝发热了。

    ————这是她生命途程中最后一次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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