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着。这是早春时节,往年,这时候是很少下雨的,但是,今年的气候却反常,岁首,洛阳城有两日燠热如仲春天。接着,就是连绵不断地下雨。
洛水涨了,洛阳城外许多低地都受到水浸。
春雨继续下着。
————这是大周皇朝长安五年的正月。
开创大周皇朝的女皇帝武曌,大病初愈,在通天宫的神功阁廊上看雨。
长安四年的冬天,女皇帝大部分时间是在病中,有整整一个月,她没有上朝。新年,她主持了岁首朝贺,因久坐困顿,又躺了三天。
女皇帝老病相煎,如今已毋需讳言了,朝廷百官和洛阳百姓,人人都知道女皇帝的时日无多了。
大周女皇帝武曌,已经到了八十一岁的高龄。她于十五岁入宫,成为大唐太宗皇帝的才人,其后,成为高宗皇帝的昭仪,再进为皇后,奠定了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基础。时日如流,她由皇后而为太后,再由太后而为皇帝,开创新的皇朝。
自她与宫廷发生关系,到现在,有六十六年了,与她同时代的人物,十九凋谢了,只有她巍然独在。然而,她的生命,也已油尽灯枯。
她似乎是得天独厚的,在七十九岁以前,她健朗,精神抖擞,人们看不出她有老态,而她,也一直就用化妆品来掩饰衰老,那时候,人们有一个错觉,以为她是六十岁以下的妇人。可是,在七十九岁那年开始,她的身体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这一回的大病,好像是一场大风雨,将她的生命彩华洗涤尽了,她颈项的皮肤已经起了无数的褶皱。她的面颊上,长满了老人斑,她的手臂,只剩一层宽松皱褶的皮包住骨骼。
她的听觉、视觉,都显著地衰退了。现在,在她面前讲话,必须提高声音,否则,她会听不到。不过,她却尽力地隐藏自己机能的退化。
现在,她在神功阁宽阔的廊上看雨。
她斜靠在一张丝棉垫的靠榻上,身体与手足都包裹在狐裘中,露出于狐裘包裹之外的头面,好像比从前小了。也许是因为狐裘铺陈得大,也许是她瘦了,萎缩了。
大病新愈的女皇帝很瘦,颧骨突出,眼棱骨也微凸,眼堂深陷,她本来就很大的一对眼睛,现在,和她瘦削的面孔太不相称了。在两丈以外的距离望去,只看到她一双大眼睛在闪动。
从现在的形相,无人能想象当年的她会是美人。
在神功阁上,女皇帝进与出,都由张易之抱她,在张易之的感应上,女皇帝的躯体与骷髅相距不远……
但是,在雨中,女皇帝的兴致却很好。她喜欢下雨,也许,这是老人的一种癖性。
神功阁以南的苑中,地势比较低,下水道被塞没了,此地积水数尺,而且有五六亩的面积。
女皇帝对这一片积水,忽然发生了兴趣,她命四名内侍去试积水的深浅,接着,她悠悠地向身边的两名情人说:
“我还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下大雨,园子里积水,我取了一只浴盆,浮在水中,像船一样地划着,听人说,江南女儿采菱,就坐在一只木盆中的。”她顿歇,微笑着,“如果我不生病,我会自己去涉水,试试深浅的。”
“陛下童心未泯。”张易之说。
于是,武曌放纵地笑了起来。过去,她曾长期地避免大笑,这些时,她已不去计较这些了,甚至,她在大笑中,也让人看到自己零落的牙齿————这回大病,她又脱落了两只大牙。
四名内侍,此时已分别站在积水中了,积水深度,都在他们膝盖以上。
“这也可以游水了。”女皇帝愉快地说,“易之,你们两个会泅水吗?”
“昌宗会的————”
“陛下,他欺君。”张昌宗迅速地接口,“他有阴谋啊!他想要陛下命我现在下去泅水。”
于是,女皇帝又乐不可支地笑了。之后,她从皮裘中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捏住昌宗的手。
“我不会要你去泅水的,这天气,要你下水,会把你冷死啊————到夏天,我再看你泅水。”
“陛下,我真的不会。”张昌宗掩抑地笑着,“今年夏天,我来学习。”
“如果在长安就好了,温泉宫的水是暖的————”她缓缓地合上眼皮,“对了,我们曾计划过上长安住一些时的,今年秋天再去吧。”
就在这时,婉儿来到了神功阁,向女皇帝报告:
“太子来请圣安————”
“没事了,你要他回东宫去吧!”武曌耽恋于闲适地看雨,不愿受到他人的打扰。
于是,婉儿缓缓地转身下去。
太子在神功阁下层的左厢等待。当婉儿宣敕免朝时,他左右顾盼,突然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太子,此地不行的。”婉儿吃惊地推开他。
“婉儿,我想你!”太子吃吃地低叫着,“我们相见,多么艰难,现在又没有人。”
“不行的————”婉儿说时,双手终于也搂住了太子,气咻咻地接下去,“皇帝在上面啊,张氏兄弟也在上面……”
“他们不会下来……”
“太子————”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的颈项,眼皮半合着,悠悠地,似梦寐一样地说,“我们只能小心————在皇上身边,只有小心才能保全,太子,只要你是真心要我,我们来日方长啊。”她的话是温柔、谦卑的,但是,她的神态又全是至诚和真挚的,说到最后,半合着的大眼睛掀动了一下,泪珠凝在睫毛上。
“婉儿,我日夜想着和你在一起,只要有一天能够,我一定的。而且我老早就和太子妃说过,她一定会像姊妹似地待你的,她虽然妒忌我与别的女人好,可是,对你,却不同。婉儿,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你的周全,我们怕不能活到今天……”
婉儿掩住了他的口,以佯嗔的神气说:
“我不许你再提这些啊,我以前就讲过了,你不听我的话,你……”
“婉儿————”太子凑近去,吻她,随后又说,“婉儿,我感激的,终身不忘的……”
在被吻着的一瞬,她细碎地婉转呻吟,同时推开他。
“太子,不要惹我,太子,我还要上去侍候……”
于是太子微吁着放开了她。
婉儿拉出自己的汗巾,为太子揩嘴唇,轻俏微弱地说:
“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设法通知你的!”
太子含情地点头,整整衣襟,慢慢地向外走。
“太子!”婉儿跟在他的身后,低唤着,等太子回转身时,她再说,“让我看看你……”
这是情话。
此时,在神功阁上的女皇帝,传召婉儿了。
“让我先上去,你慢一步走。”她在他耳边低说,随后,就迅速地走开。
女皇帝召唤婉儿,只为询问庾信《春赋》中的几句话。她看到婉儿时,笑嘻嘻地说:
“我们三个在背庾信的《春赋》,最后一段,‘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这以下,还有几句,我们都想不起来,你试试!”
婉儿的记忆力是出名的,当女皇帝的问话才毕,她就朗朗地接下去说:
“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
武曌现出轻快的笑容,似是抢着地接着念出最后两句:
“池中水影明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陛下,”张昌宗舒了口气,摇头叹息,“我的记性坏了。”
“我们都不及婉儿,”女皇帝枯瘦的手稍微摆动,“赐她一杯酒,我也饮一杯。”
“陛下最好不饮。”张易之说。
“不妨事,饮一杯酒活动筋骨,我每夜都饮的。”
婉儿饮了一杯酒,视线转向苑中的辇路————此时,太子的乘车正于雨中离去。
她看了一眼,立刻避开————和太子的私情,是她的秘密。而这项私情,是最近半年中发展的,当女皇帝在病中的时候,太子时时来问疾,她接近了他,她也竭尽所能协助他和维护他,而且,她也通过一项特别的人事关系————太平公主————使太子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协助太子。
她不是为了爱,她是为了未来。女皇帝病入膏肓了,未来,将是另外一个局面,由现在走向未来,她结交了太子,她相信这一步棋子下得很好,她相信,在女皇帝倒下去之后,自己能凭仗与太子的关系,继续辉煌,可能比现在更光彩,因为,太子和太子妃都是中材以下的人物,而她,虽然自知不如女皇帝,但是,她确信自己高出于宫中所有的人。
婉儿是忠于女皇帝的,不过,她并未打算以身殉女皇帝,因此,她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不仅婉儿如此,宫中和朝中,有许多人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有一度,连张氏兄弟也是如此,李哲从庐陵王贬所再入为太子,是由狄仁杰的努力,但张氏兄弟也曾致力于此!张氏兄弟是想以此为自己留下一个退步的。可是,狄仁杰死后,不久就发生皇太孙事件。他们走太子的门路,自然绝望了,现在,他们兄弟希望还有时间,能在女皇帝健在的时候,再将太子挤出宫去,由他们来拥立一位继承人。
因此,当女皇帝康复时,他们兄弟在兴奋中。
但,伟大的女皇帝的生命余年,总是可悲的。她所提携栽培出来的人,甚至她的情人,都忽略了现在而为未来打算了。而武曌本人,却不去想未来。
人生,活到八十岁以上,对未来还能希冀什么呢?何况,又是在大病之后。
在神功阁上,她是把握现在,享受现在,在她的心理上,只有现在是属于自己的。此外,她回忆————她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她的生命史,每一页都有光彩发出。
因此,她回忆————
一个老年人沉潜于回忆中时,表示生命的路程已经到了尽头。
春雨继续着,饮了一杯酒的武曌,面颊上泛起了红晕。那像是夕阳残照。
夕阳,她的生命也只剩下一丝残照了。
在春雨中,玄武门冷冷清清,披着油布兜篷的卫卒,麻木地立在城堞上。
雨气使玄武门外的广场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的乘车出了玄武门,车篷垂下着,守卫们仅从车前的徽志认出这位长官,他们打起精神向车行礼。
车辆没有停留,迅速地隐没在广场的雨气中。
不久,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的乘车也出了玄武门。
但是,在玄武门内禁军的大将军府,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左羽林卫将军薛思行同在!他们的车虽然悬着官徽,正式出城门,但是,他们的人却留着————大雨,使他们轻易地掩饰了行踪。
————那两辆出玄武门的车中,一辆载着大周皇朝的宰相张柬之,另一辆载着凤阁侍郎崔玄晖。
他们两人,是于雨中乘着羽林将军敬晖的车辆私入的,现在,他们又借用羽林军的大将和将军乘车私出。
军府中,一片肃静,门前的侍卫循例悬上了牌示————那是表示大将军已出,请谒者皆不得擅入。
在密室中,李多祚与薛思行默默相对,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久,薛思行低声问:
“大约,平安离开禁区了。”
李多祚点点头,但未曾发言。
“这些日很平静,我估计不会出什么事的。”薛思行的手心有汗,显然,他对目前的情势感到紧张。
“我想————是的。”李多祚低微喟叹着,望了铜壶滴漏一眼,再说,“照时间推算,应该出了外禁区,可能已从北直道转入东街。”
于是,薛思行也将目光移到铜壶滴漏。
就在这时,内壁门有叩打的声响。李多祚倏地站起来,亲自去开门。
进入的是羽林将军李湛,他额上有汗水(虽然这是早春的寒天),但面颊有笑容。
“没事了?”李多祚问,但声音微微抖颤。
“平安出禁区,我看他们两车入北直道的。”李湛吁了口气,“我延迟了一些时————武攸宜忽然上城来了,敷衍了他几句,幸得敬晖上来,将武攸宜截了去。”
李湛,是武曌早期的宠臣李义府的儿子,原任右散骑侍郎,张柬之入相之后,引荐一批新的羽林将军,李湛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尚有建安王武攸宜为左羽林卫大将军,杨元琰、敬晖、桓彦范,都为羽林将军。杨元琰是由外吏内调的,敬晖是由右台中丞调职,桓彦范则由司刑少卿调任。武曌同意这样的任命,也有她自己的理由————李多祚是禁军的老将,一向忠谨可靠;武攸宜是自己的侄子,切身利害相关,自然是可靠的;李湛两代,都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杨元琰由外吏入内,在玄武门没有党派私交,桓彦范和敬晖,是反二张的,这些人的背景各不相同,将这些人放在一起,少有发生横的关系的可能。武曌是重视玄武门的,她深晓当年太宗皇帝以取得玄武门禁军将领的拥戴,而兴兵入宫取得皇位的。
因此,在她掌权的年月中,对玄武门的控制一刻都不放松。她愿意将来自各个不同系统的人物入于禁军区,这样,就无人能操纵羽林军了。只要羽林军无事,宫廷的安全就获得了保障。
但是,人事难期,她的缜密安排与防范,在生年的最后期间,却出漏洞。
那些各不相与的将军们,却因各自的未来而多数结合起来了,他们为自己的未来而图谋着至高无上的女皇帝。
现在,军府中的三个人因张柬之和崔玄晖的平安出外而感到轻松。自然,这只是暂时的轻松,他们真正的艰险,还在未来……
“我们要将一切都准备好。”李多祚低沉地说,“张相公在外面已经安排齐全了,时机稍纵即逝,皇帝的身体,今天比昨天好,看来,明后天会正式地治事。”
“大将军————”李湛掩抑地询问,“是不是今夜?”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会在任何时间出动,在半个时辰之内达到目的。”
“嗯!”薛思行的手心,汗越出越多,他讷讷地问,“宫里头,还没有消息出来?”
“内宫消息,我们不必等了。”李多祚淡淡地一笑,指着李湛说,“赵承恩在右衙门当值,回头,你去将这儿的事告诉他,要他准备,要他在黄昏时来此地。”
————赵承恩也是羽林将军,而且是久随李多祚的老将。
“大将军,”薛思行问,“关于朱、陈等人的处置?”
“暂时不必动————”李多祚指挥若定,“他们在我们的掌中,在事情发生之时,再绑来宰了就是。”
————朱、陈,是监门卫左郎将朱凤昌、监门卫右郎将陈平直,他们是张易之私人,玄武门监门衙左右郎将,职位虽只五品,但职司却是重要的。此外,还有一员奉车都尉,三员校尉也是张易之私人,但是,这批人在玄武门太没有渊源了,他们虽然承担了监门的重位,但是,仅仅是正式的出与入资料,并无太大的用处,譬如张柬之乘了大将军的车出外,他们就无法知道内容,因此,李多祚全然不将之放在心中。
“大将军,我们的车要多久才回来?如果雨停了……”薛思行仍然在紧张中。
“不必怕,”李多祚笑说,“我估计,武攸宜也会回去的,他得知我们两人同府,也会走的。”
“我们一直躲在此地吗?再者,雨停了,就不能乘车……”
“雨停了也不妨事,谁会来查我们的车呢,黄昏之后,我们的车就会回来的。”李多祚微笑着,“思行,你太紧张了。”
黄昏了————大雨停了。
在同平章事张柬之的府邸中,内直郎王同皎、司刑少卿袁恕己、司刑评事冀仲甫、职方郎中崔泰之等人在一起,他们饮酒细谈,等待着时间。
雨中的黄昏特别来得早,他们的室内已点了灯。
张柬之半合着眼,靠壁坐着,似是养神,又似在设想些什么。
内直郎王同皎是太子的女婿。在这一群人中,他最年轻,也最从容,他缓缓地,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同皎,不宜多饮了!”张柬之温和地劝告。
“不妨事,我只饮下三杯哩,通常,我能饮二十杯。”王同皎静静地举起空杯,“相公也稍饮,壮壮胆。”
张柬之苦笑着,但没有饮酒。
时间好像是凝固了。
不久,凤阁侍郎崔玄晖派库部员外郎朱敬则到来,直达消息,他报告:
“崔侍郎已出发赴南衙,侍郎命在下传告相公。”
张柬之睁大了眼睛,倏地站了起来。
“敬则,你是乘羽林将军车来的?”
“是,相公————侍郎吩咐如此。”
“行了!”张柬之向众人拱手,“但愿先帝在天之灵佑庇,皇唐社稷,将复于今夜。”
室中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也都拱手默祝。
“现在,我们分乘两车,大家挤着些儿,不可出声。”张柬之说时,率先走出了室门。
两辆禁军的马车停在院内,驾车的御者,是羽林军的两名校尉。
他们一行人分别挤入车厢,将篷布帷幕放下。
于是,院门开了,两辆车缓缓地驰出,通过东坊的栅门,便疾驰向玄武门。
玄武门广场,一片寂静。
玄武门广场,禁区的外面,设有三座哨营,每个营,都驻二十多名羽林军的兵士。哨营的屋顶上,各有一座小塔,由一名哨兵守望。此外,每个哨营经常派出四名骑兵,在广场上往来巡弋。倘若有意外事件发生,他们会放火箭,通知玄武门城观上的守军。城观和前哨站之间的距离,有三千尺左右。城观的守卫接到报告,尽有时间准备应变。
现在,两辆禁军的马车顺利地通过前哨站。
隆隆的车声闯破了玄武门广场的寂静。
于是,左哨营兵士挥动一盏风灯,通知城观的守卫。
于是,玄武门左二门的夹城门外门开启了,四名羽林军卫士向两辆落篷的马车致敬礼,接着,内城门也开启了。
于是,两辆马车直驶入军府。
大将军李多祚已经接获报告,密室的正门开了,将军薛思行佩了腰刀,站在门口迎入来客。
大将军神情严肃,和张柬之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转向薛思行,低沉地说:
“你着人传监门卫左右郎将————”他说着,稍微顿歇,再转向另一位将军,“李湛,你去解决奉车都尉————还有那三员校尉也在内,照预定计划行事,越快越好。”
将军李湛低应着,立刻转身出外。接着,羽林军将军桓彦范、杨元琰都奉命向指派定的岗位去……
“相公!”李多祚恭敬地向张柬之拱手为礼,“此地的准备已经完成,请稍微休息,我们随时可以行事。”
“大将军的功劳,将永垂史册。”张柬之肃穆地说,“等李湛将军和薛思行将军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动。”
夜色沉沉,压着玄武门————
戌末,起风了,玄武门城观上的风灯在晃动,铁马在风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羽林军卫将李湛、敬晖,内直郎王同皎率领十六名校尉先行,在他们后面,是丞相张柬之和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率领五百名羽林军兵士,由北门内道向东行,经过夹城,直入东宫。
————这时,羽林军将军桓彦范已经由西苑穿出,在东宫的西隅布防了。另一路,由羽林军将军杨元琰率军,防驻了白兽门。
玄武门正面楼观,由老将赵承恩坐镇。军府和内军区,则由将军薛思行驻守。
东宫的时辰灯笼才挂出亥初,李湛就已率众进入,将东宫内侍监视。
于是,内直郎王同皎急促偕两名内侍入宫,将太子从床上叫起来,并且,胡乱地为太子加上衣冠。
“同皎,为什么?”太子在紧张中怒问。
“殿下,张相公和李大将军到了。”王同皎静静地回答。
“他们————”太子发现事态的严重了,他一抬头,看利张柬之和李多祚进入寝门。
“殿下!”张柬之向太子一揖,重重地说,“天佑皇唐,北门南衙,都已一致,拥护殿下正位,恢复大唐社稷,请殿下出抚大众,入宫清奸。”
“相公……”太子的全身都抖颤了,这虽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体,可是,事变太突然了,在心理上,一些准备都没有,他惶惶地四顾,一时不知所措。
“殿下,时机稍纵即逝,北门禁军,一致效忠,如今就请太子入宫,共讨凶竖。”李多祚朗声说————他口中的凶竖,自然是指张氏兄弟。
“皇帝————皇帝……”太子期期艾艾地,无法顺畅地发言。他是畏惧母亲的,他不敢相信能如此轻易地将伟大的母亲推翻,因此,他犹豫着,不能立刻允承。
“殿下,诸将不顾家族,冒死到此,殿下不能再因循,大将军说,时机稍纵即逝,殿下若再犹豫,只恐玉石俱焚了。”李湛挺身说。
“你们————唉,你们……”太子一副欲哭无泪的神容,终于,他咬紧牙,吐出一个“好”字,随后又说,“请约束部下,但诛凶竖,勿使皇上受惊。”
通天宫的长生殿,是女皇帝的宿处。
病后,女皇帝的睡眠很坏,她于戌初就上床了,可是,她无法入睡。通常,张易之和张昌宗轮流诵诗给她听,直到她进入朦胧的状态时,他们兄弟才退到外间,另由四名侍女在熏笼中侍候女皇帝。
这些时,婉儿于女皇帝入内寝后,就退出了,她在长生殿的左便殿为女皇帝初阅文件。
张氏兄弟退到外间,更衣,转到左便殿去。
婉儿搁下笔,微笑相迎————
“有什么事需要我们代劳吗?”张易之问。
“今天没有什么!”婉儿伸了一个懒腰,“皇上已经睡着了?”她转望了铜壶滴漏一眼,“这样快。”
“不算快啦,上床到现在,有半个多时辰————”
“那算是快的了。”
“皇上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啊!”张昌宗笑眯着眼,“婉儿,准备一下,上长安去住。”
“你们去,我不想去。”她浅笑着。
“难道,此地有情郎缠住,不放你走吗?”张易之挨近些,捏住婉儿的手。
她轻易地打开了他的手。
“放正经些呀!你们上长安舒服,我有什么好处,要上长安去?”她说,低喟着,“到了长安,我会比留在此地更加辛苦。”
“婉儿,”张昌宗耸耸肩,细声说,“有一件事要托你帮个忙,想法把桓彦范和敬晖两人外放,他们在玄武门,对我,总像芒刺在背。”
“他们,才委任了不久啊,怎么能就调开呢?”
“所以,要你想个法儿。”
“我留心着————”婉儿微笑点头,随着,向两人挥手,“你们也可以去睡了啊。”
“再等等,皇上可能没有睡熟。”张易之打了一个呵欠。
“我也要睡哩!”婉儿又伸了一个懒腰。
“饮一杯?”张昌宗问。
“不。”她坚决地说,将桌上的卷宗合拢。
于是,张易之兄弟只得撤退了。
婉儿不是立刻能睡的,她从更衣室进入熏笼,看视在内寝的女皇帝。每夜,她于临睡之前,照例会到女皇帝房中看一次的。
她虽然是轻轻地走到床前,可是,女皇帝却睁开了眼睛。
“陛下还未睡着?”婉儿低问。
“我睡着过,不知怎样又醒了————好像,我心跳。”武曌皱着眉,“人是不能老的,老了,会有很多花样。”
“可能,是今天看雨累了。”
女皇帝似乎不同意婉儿的看法,她艰难地翻侧身体,好像是自语:“我不知道为什么,右边面颊的肌肉也跳颤,不会发生事故吧?”
“自然不会发生事故的。”
“嗯。”她打了一个呵欠,“婉儿,你辛苦了,去睡吧。”她说完,合上眼皮。
婉儿仍然从熏笼走出更衣室,再回自己的房间。
这是亥正了。
突然,有杂乱的声音传入,她侧耳倾听声音,由远而近,这使婉儿错愕,在通天宫,绝不可能有人在晚上吵闹的啊。
这时,张易之兄弟也回入右便殿的寝处,他们一样地被吵扰的声音所惊。
“五郎,你去看着!”张昌宗说。
“你去吧————”
张易之一语未了,突然有宏大的破裂声发出————窗棂碎裂了,门户疾开,帷帐掀起,十多名羽林军兵士由破窗和门进入,奔向张易之兄弟。
“你们————”张易之骇然喝问,“做什么的?”
群人并不回答,上前去,将他们兄弟擒住。张昌宗看出来人着的是羽林军制服,心知宫廷中发生了大变,他见哥哥在挣扎,便重重地说:
“易之,不要动!”
张易之也已看出来人的服饰,他侧转头,惶惶地叫出:
“六郎,他们是羽林军……”
羽林军兵士已经将他们兄弟推拥而出。外面,羽林军的将军李湛按剑而立,许多羽林军兵士环伺着,当张氏兄弟由内室被押出的时候,两名校尉将手中的灯笼直凑到两人面前,同时,沉声报告:
“验明无讹。”
李湛一挥手,喝出:“下手!”
“李将军!”张昌宗在最后关头急叫,“如能相活,我兄弟倾家相报。”
李湛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并不回答,而羽林军校尉的刀,已经砍下去了。
————张易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叫。
————张昌宗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叫。
羽林军兵士们发出欢呼————
于是,张柬之、李多祚等人相继进入,命令通天宫监入内寝通报女皇帝。
在内寝,女皇帝已经惊起了,婉儿也已入内寝。
女皇帝内寝的正门,有重门叠户,外面的声音不容易传入,但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而且,值夜的侍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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