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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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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一场好事。小生实是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此四句诗,不是这般解,又怎解?“待月西厢下”,是必须待得月上;“迎风户半开”,门方开了;“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墙上有花影,小生方好去。今日这颓天,偏百般的难得晚。天那,你有万物于人,何苦争此一日?疾下去波!快书快文快谈论,不觉开西立又昏;今日碧桃花有约,鳔胶黏了又生根。呀,才向午也,再等一等。又看咱,今日百般的难得下去呵!空青万里无云,悠然扇作微薰,何处缩天有术,便教逐日西沉!呀,初倒西也,再等一等咱。谁将三足乌,来向天上阁;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谢天谢地!日光菩萨,你也有下去之日。呀,却早上灯也!呀,却早发擂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溜扑碌跳过墙去,抱住小姐。咦,小姐,我只替你愁哩。二十颗珠藏简贴,三千年果在花园。(张生下)余文犹用尔许全力,益信古人思以笔墨流传后世,真非小可之事也。普天下才子念之哉!〇末二句,真正绝妙好辞。

    三之三 赖 简

    文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何言之?我为双文赖简之一篇言之。夫双文之于张生,其可谓至矣,独惊艳之一日,张生自见双文,双文或未见生耳。过此以往,我亲睹其酬韵之夜,绝叹清才,既又观其闹斋之日,极赏神俊,此其胸中一片珠玉之心,真于隔墙,乃本啻如钩锁绵缠,而况无何又重之以破贼,而况无何又重之以赖婚,此诚不得一屏人之地,与之私一握手,低一致问也。诚得一屏人之地,与之私一握子,低一致问,此其时,此其际,我亦以世间儿女之心,平断世间儿女之事。古今人其未相远,即亦何待必至于酬简之夕,而后乃今微闻芗泽哉。何则?感其才,一也;感其容,二也;感其恩,三也;感其怨,四也。以彼极娇小,极聪慧,极淳厚之一寸之心,而一时容此多感,其必万万无已,而不自觉忽然溢而至于闲之外焉。此亦人之恒情恒理,无足为多怪也。夫然则红娘以听琴走复,而张生以折简为寄,我谓双文此日真如天边朵云,忽堕纤手,其惊其喜,快不可喻,固其所耳。即如之何而忽大怒?果大怒矣,何不闭关绝客,命红娘胥疏前庭,与之杳不复通?即如之何而复以手书回之,而书中又皆鄙靡之辞,而致张生惑之,而至于感帨惊厐,而后始以端服俨容,大数责之,而后拒之?如是者,我甚惑焉。如曰:相国之女也,春风之所未得吹,春日之所未得晒也,不祥之言,胡为来哉,是安得不惊?惊矣,安得不怒?则夫张生之简之于双文,其非胡为之来也明甚,此红娘于前夜听琴之隔窗而实亲闻之者也。如曰:听琴之隔窗之眷眷子张生也,内戢其恩也,外惭其负也。人实肉骨子,而道旁置之,我何以为心?若其忽以不祥之言来加于我,则是无礼于我。无礼于我,则是以乱易乱也。其相去也,真几何矣!是安得而不怒?则我以为诚怒之而不能复与顾之,则执书以鸣于高堂,先痛惩其不令之婢,而后厚酬以立遣之,彼必亦以丑辞之唐突也,而不能以面颜更留,此其策之上也。若犹未忍其德也者,则毁书而掩闺薄治其婢,而其事且容隐而寝阁之。《诗》亦有之;“无忘大德,而思小怨。”此亦策之万无奈何者也。如之何而顾乃有复寄手书之事?如曰:必欲数之,则能绝之;不数之,其终未必能绝之;必欲面数之,则能绝之;不面数之,彼婢之肯为彼持书以来者,必不肯为我痛切而陈也。则天下固无中表之兄,又属异派,又新有其婚姻之言,又其间连日正多参差,又彼方以淫泆之语来相勾引,而我则反复招之夤夜深入以受我之面数者也。且语有之曰“言为心声”。我今观其盛怒之时,而又能为婉丽之章,其声啴以缓,是果为何心之所感哉。抑我徒以人之无礼,故不得不一数之焉耳,而今我则命之逾墙以入以就数,数毕而仍命之逾墙以出以改过,天下之有礼,又新有如是之事乎哉?曰:然则双文之有是举也,其奈何?曰:双文,天下之至尊贵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有情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灵慧女子也;双文,天下之至矜尚女子也。双文先以尊贵之故,而于大族所有之群从昆弟,以至戚党僚吏之间之所往来,而既见之伙矣,如昔王氏所称“阿大中郎”,“封胡遏末”之徒,是即不无一二,然初未有如张生其人焉者。一旦忽睹天壤之间而又有张生其人,此其照眼动心,方极不可奈何,诚亦何意出于慈母之口,入于娇女之耳,即又宛然同车携手、从心适愿之言也乎?此天为之,为人为之?此时双文有情,真将梳新髻,试新裙,唧唧消息,已谓旦暮佳期,盖自古至今,女儿之快,无有更快于双文者。而忽然开宴,而忽然赖婚,此则何为也?此真不必张生之以简来也。即使张生读书学礼,过为拘谨,终亦不以简来,而双文实且欲以简往。我于何知之?我于听琴之夜知之。不闻其有【绵搭絮】之辞曰:“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又不隔云山万重,怎得人来信息通?”此岂非欲寄简之言哉!抑不宁惟是而已。前此犹为初酬韵之后,未许婚之前也。不闻其有【鹊踏枝】之辞曰:“两首新诗,一段回文,谁做针儿将线引,向东邻通一殷勤?”此已非欲寄简之言哉!夫双文而方将自欲寄简,而适犹未及,然则其于张生,今日之简之寄,是最乐也,是日夜之所望而不得见也,是开而读,读而卷,卷而又开,开而又卷,至于纸敝字灭,犹不能以释然于手者也。其如之何而有勃然大怒之事?夫双文之勃然大怒,则又双文之灵慧为之也。其心以为张生真天下之才子。夫使张生非真天下之才子,而我奈之何于彼乎倾倒则至于如是之甚哉?然而其心默又以为身为相国千金贵女,其亦可以才子之故,而一时倾倒遂至于是也。即我自以才子之故,而一时倾倒不免遂至于是,其未可令余一人,得闻我则遂至于是也。是故双文之欲简张生,何止一日之心,然而目顾红娘则遂己焉;又目顾红娘则又遂己焉。乃至屡屡目顾红娘则屡屡皆遂己焉。此无他,天下亦惟有我之心则张生之心也,张生之心则我之心也。若夫红娘之心,则何故而能为张生之心?红娘之心既无故而不能为张生之心,然则红娘之心何故而能为我之心?故夫双文之久欲寄简,而终于红娘碍之者,彼诚不欲以两人一心之心,旁吐于别自一心之人也;故双文之久欲寄简,而独于红娘碍之者,彼诚不欲令窃窥两人之人,忽地得其于别自一心之人也;无何一朝而深闺之中,妆盒之侧,而宛然简在,此则非红娘为之而谁为之?夫红娘而既为之,则是张生而既言之矣。夫张生而既言之,则是张生不惜于红娘之前,遂取我而罄尽言之矣。我固疑之也,其归而如行不行以行也,如笑不笑以笑也,如言不言以言也。昔曾未敢弹帐,而今舒手而弹也;昔曾未敢偷看,而今揭帘而看也;曾未敢于我乎轻言,而今俨然谓我“懒懒”也。凡此番是张生罄书言之之后之态甚明明也。夫以我为千金贵人,下临一小弱青衣,顾独不能遂示之以我之心哉。我亦徒以此态之不可以堪,故且自忍而至于今日,至于今日而不谓此小弱青衣乃遂敢尽至是,然则我宁于张生焉便付决绝都无不可,我其谁能以千金贵人而愿甘心于是也耶!盖双文之天性矜尚又有如此,然而其于张生则必不能以真遂付之决绝也。岂惟不能付之决绝而已,乃至必不能以更迟一日二日不见之也,取笔力疾而书之,而题之,而封之,而手自授之,谩之曰:我欲其勿更出此,则固并非欲其不更出此者也。其诗具在,诗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欲人勿更出此,则其谓固当如是者乎?且一诗之不足,而又有其题,题曰“月明三五夜”。欲人勿更出此,则固当诗之不足,而又题之者乎?盖双文有情,则既谓人之有情皆如我也;而双文灵慧,则又谓人之灵慧皆如我也。夫我之大怒,顷者实惟不可向迩,我则计红娘是必诉之者也。又我授书之言,顷者实惟致再致三嘱云:勿更出此。我则又计红娘是必又述之者也。夫张生而知我之大怒,至于不可向迩且如此,又闻我授书之言致再致三嘱云:“勿更出此”又如此,然则启书而读,而又见其中云云,我意其骤焉虽惊,少焉虽疑,姑再思焉,其谁有不快然大悟也者。夫张生快然大悟,而疾卷书而袖之,更多诡作咨嗟而漫付之,敬谢红娘而遣还之,然后或坐或卧而徐待之,待至深更而悄焉赴之。彼为天下才子,何至独不能作三翻手、三竖指,如崔千牛之于红绡妓之事哉?今也不然,更未深,人未静,我方烧香,红娘方在侧,而突如一人则已至前。夫更未深,人未静,我方烧香,红娘方在侧,而突如一人则已至前,则是又取我诗于红娘前,不惜罄尽而言之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料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肯也,此真双文之所决不能以少耐也。盖双文之尊贵矜尚,其天性既有如此,则终不得而或以少贬损也。由斯以言,而闹简岂双文之心,而赖简尤岂双文之心,而读《西厢》者不察,而总漫然置之。夫天下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即孰有过于《西厢·赖简》之一篇,而奈何不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也哉?《西厢》如此写双文,使真是不惯此事女儿也。夫天下安有既约张生而尚瞒红娘者哉。真写尽又娇稚,又矜贵,又多情,又灵慧千金女儿,不是洛阳对门女儿也。

    (红娘上云)今日小姐着俺寄书与张生,当面偌多假意儿,诗内却暗约着他来。小姐既不对俺说,俺也不要说破他,只请他烧香,看他到其间怎生瞒俺!

    (红娘请云)小姐,俺烧香去来。(莺莺上云)花香重叠晚风细,庭院深沉早月明。

    〔双调〕【新水令】(红娘唱)晚风寒峭透窗纱,从闺中行出来,未开窗也。控金钩绣帘不挂。方开窗见帘垂也。门阑凝暮霭,临阶正望也。楼阁抹残霞。下阶回望也。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已上四句皆写景,然景中则有人。此一句写人,然人中又有景也。〇吾吴唐伯虎写双文小影,贵如拱璧,又岂能有如是之妙丽耶?

    右第一节。写双文乍从闺中行出来。〇前篇【粉蝶儿】是红娘从外行入闺中来,故称写帘外之风,次写窗内之香。此是双文从内行出闺外来,故先写深闭之窗,次写不卷之帘。夫帘之与窗,只争一层内外,而必不得错写者,此非作者笔墨之精致而已,正即《观世音菩萨经》所云,应以闺中女儿“身得度者”,即现闺中女儿“身而为说法”。盖作者当提笔临纸之时,真遂现身于双文闺中也。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想见双文低头而行。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想见双文抬头而行。金莲蹴损牡丹芽,想见双文一直而行。玉簪儿抓住茶几架。想见双文回顾而行。早苔径滑,露珠儿湿透凌波袜。想见双文行而忽停,停而又行也,妙极。

    右第二节。写双语文渐渐行出花园来。〇是好园亭,是好夜色,是好女儿。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写来色色都有,色色入妙。

    俺看我小姐和张生,巴不得到晚哩。正说小姐,带说张生,其妙可想。

    【乔牌儿】自从那日初时何太早生,写成一笑。想月华,捱——刻似一夏,见柳梢斜日迟迟下。自从日初,以至日斜,可谓遥矣,而必又于“柳梢”下“迟迟”字者,庄生固云“适百里者半九十”也。道“好教圣贤打”。

    右第三节。已行至花园矣,更无可写,遂复追写其未来花园时。〇问:此未来花园时语,亦得先写在前耶?答曰:不得先写在前也。夫先写在前,则必累坠笔墨。从所谓日初时莺莺便千吁万嗟,又安得泠泠然有上【新水令】之轻笔妙辞哉。

    【搅筝琶】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西厢》最淫是此二句。为那燕侣鸾俦,扯杀心猿意马。

    右第四节。上忽振笔写至未来花园以前,此仍转笔写入花园来也。

    他水米不沾牙。越越的闭月羞花,“水米不沾”则似有情;“闭月羞花”则又似无情。只二句,写尽红娘贼。真假,妙妙。夫真耶?则胡为越越丰艳;假耶?则又胡为“水米不沾牙”哉!这其间性儿难按捺,分明从前篇毒心中生出毒眼来也。我一地胡拿。言亦更不反复相猜,只待下文做出便见也。

    右第五节。此节之妙,莫可以言。据文乃是红娘描尽双文;而细察文外之意,却是作《西厢记》人描尽红娘也。盖作《西厢记》人细思红娘从上篇来,此其心头,虽说一半全是怨毒,然亦一半毕竟还是狐疑:“岂有昨日于我紮起面皮,既已至于此极,而今夜携我并行,忽然又有他事者。我亦独不解张生所诵之诗,则何故而明明又若有其事耳。”只此一点委决不下,自不免有无数猜测,然而此时又用直笔反复再写,则彼红娘于上篇,已不啻作数十反复者。今至此篇犹尚呶呶不休,岂不可厌之极也。今看其轻轻只换作双文身上,左推右敲,似真还假,一样用笔,而别样用墨,文章乃如具茨之山,便使七圣入之皆迷,真异事也。

    小姐,这湖山下立地,我闭了角门儿,怕有人听咱说话。一面是打探,一面是抽身。(红娘瞧门外科)

    (张生上云)此时正好过去也。(张生瞧门内科)

    【沉醉东风】是槐影风摇暮鸦,斫山云:从来只谓人有魂,今后知文亦有魂也。如此句七字,乃是下句七字之魂,被妙笔文人摄出来也。是玉人帽侧乌纱。

    右第六节。槐影乌纱,写张生来,却作两句;只写两句,却有三事。何谓三事?红娘吃惊,一也:张生胆怯,二也;月色迷离,三也。妙绝妙绝!

    你且潜身曲槛边,他今背立湖山下。

    右第七节。妙绝妙绝!昨与一友初看,谓此句是红娘放好张生,此友人便大赏叹,谓真是妙事、妙人、妙情、妙态也。今日圣叹偶尔又复细看,却悟此句乃是红娘放好自家。盖昨日止因一简,便受无边毒害,今若适来关门,而反放入一人,安保双文变计多端,不又将捉生替死,别起波澜乎?故因特命张生且复少停。得张生少停,而红娘早已抽身远去,便如耸身云端,看人厮杀者,成败总不相干矣。谚云:“千年被蛇咬,万年怕麻绳。”真是写绝红娘也。瞧门,而红娘不在双文边,且停,而红娘又不在张生边,红娘贼哉。

    那里叙寒温,打话。

    (张生搂红娘云)我的小姐!(红云)是俺也!早是差到俺,若差到夫人怎了也!痴句,妙句,得未曾有。

    便做道搂得慌,也索觑咱,多管是饿得你穷神眼花。

    我且问你:真个着你来么?妙妙!此方是红娘也。世间俗笔写不到也。 (张生云)小生是猜诗谜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准定扢扢帮便倒地。妙妙,偏要又写一遍。

    右第八节。红娘安插张生,而张生不辨,竟直来搂之。此虽写傻角急色,然是夜一片月色迷离,亦复如画。

    你却休从门里去,只道我接你来。你跳过这墙去。张生,你见么?今夜一弄儿风景,分明助你两个成亲也。

    【乔牌儿】你看淡云笼月华,便是红纸护银蜡;实是丽句。柳丝花朵便是垂帘下,实是丽句。〇“下”上声。绿莎便是宽绣榻。实是丽句。【甜水令】良夜又迢遥,实是妙句。闲庭又寂静,实是妙句。花枝又低亚。实是妙句。

    右第九节。才子佳人向花烛底下定情,是一片妙丽,才子佳人向花月底下定情,又有一片妙丽,今知将两片妙丽合作一片妙丽,便是异样妙丽也。〇“良夜”云云是三句,是一句,是无数句。若解作“迢遥”是迢遥,“寂静”是寂静,“低亚”是低亚,则是三句;若解作迢遥之夜何其寂静,寂静之庭何其低亚,低亚之影何其迢遥,则是一句;若解作尽人寂静以受用其迢遥,尽人迢遥而暗藏于寂静,尽人迢遥、寂静以颠之倒之于低亚之中,则是无数句。普天下锦绣才子必皆能想到其事也。

    只是他女孩儿家,你索意儿温存,话儿摩弄,性儿浃洽;“温存”,“摩弄”人所习闻,固莫妙于“性儿浃洽”四字也。休猜做路柳墙花。【折桂令】他娇滴滴美玉无瑕,莫单看粉脸生春,云鬓堆鸦。此之谓深深语,密密意,未经第二人道也。

    右第十节。写红娘前篇之饮恨双文实惟不浅,至此而忽然又作千怜万惜之文者,不惟此人实足使人千怜万惜。实则此事亦真不得不作千怜万惜也。〇双文之去我也,已不知几百千年矣,乃我于今夜读之而犹尚为之千怜万惜也,曰:双文尔奈何,双文尔奈何!

    我也不去受怕担惊,我也不图浪酒闲茶。妙妙!言悉与我无干也。总是昨日芥蒂未平。

    右第十一节。幼读《论语》孟之反入门策马之文,以为无大难事者,直以有功不伐,固学者应然之事也。兹读《西厢》崔、张临欲定情之时,红娘乃忽自诿无功于其间,以为真大难事者,此自是作《西厢记》人笔墨精细,意便专写红娘昨日创巨,至今痛深,盖圣叹则一生无此精细故也。

    是你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消乏”之为言,得替也,此固极猥亵语也。然而不嫌竟写之者,盖佛经亦曾直说其事,谓之“以手出精”非法淫也。打叠起嗟呀,毕罢了牵挂,收拾过忧愁,准备着撑达。

    右第十二节。自【乔牌儿】至此,如引弓至满,快作十成语也。

    (张生跳墙科)

    (莺莺云)是谁?(张生云)是小生。

    (莺莺唤云)红娘!红娘!(不应科)

    (莺莺怒云)哎哟,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你有何说!(张生云)哎哟!

    便如无简招之者然,且又直至后止,另数其今夜之来,不闻数其前日之简。作者用意之妙,直孤行于笔墨之外,全非近伧之所得知也。

    【锦上花】为甚媒人,心无惊怕?赤紧夫妻,意不争差。

    右第十三节。上文双文已来花园矣,红娘犹不信其真肯也,不信得最妙。此文双文已自发作矣;红娘犹不信其真不肯也,不信得又最妙。〇“赤紧”二句,犹言贴肉夫妻有闲话。

    我蹑足潜踪,去悄地听他。一个羞惭,一个怒发。【后】一个无一言,一个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絮絮答答。

    右第十四节。此虽写二人之文,然妙于第一二句也。笔下纸上便明明白白共见红娘抽身另在一边,自称局外闲人以谨避双文之波及。〇明是第三篇文字矣,却偏能使第二篇文字尸尸闪闪重欲出现,真是奇绝。

    (红娘远立,低叫云)张生,你背地里硬嘴那里去了?你向前呵!告到官司,怕羞了你?

    为甚迸定随何,禁住陆贾,叉手躬身,如聋似哑?【清江引】你无人处且会闲嗑牙,就里空奸诈。怎想湖山边,不似西厢下。

    右第十五节。此翻跌前文成趣也。不知是前文特为翻此文,故有前文;不知是此文特为翻前文,故有此文:总之,文文相生,莫测其理。

    (莺莺云)红娘,有贼!(红云)小姐,是谁?妙妙!贼也,而又问“谁”哉?

    (张生云)红娘,是小生。妙妙!问小姐也,而张生答哉。〇三句,三人,三心,三样,分明是三幅画。

    《西厢》中如此白,真是并不费笔墨,一何如花如锦。看他双文唤红娘,红娘唤小姐,张生唤红娘,三个人各自胸前一片心事,各自口中一样声唤,真是写来好看煞人也!

    (红云)张生,是谁着你来?妙绝,妙绝!须知其不是指扳小姐,只图脱卸自身。 你来此有甚么的勾当?(张生不语科)

    (莺莺云)快扯去夫人那里去!(张生不语科)

    (红云)扯去夫人那里,便坏了他行止。我与小姐处分罢。张生,你过来跪者!你既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你夤夜来此何干?

    香美娘,处分花木瓜。【雁儿落】不是一家儿乔坐衙,千载奇事,煞是好看,被人搬熟,遂不觉耳。要说一句儿衷肠话。只道你文学海样深,谁道你色胆天来大!【得胜令】你夤夜入人家,我非奸做盗拿。你折桂客,做了偷花汉。不去跳龙门,来学骗马。

    右第十六节,坐堂是小姐,听勘是解元,科罪是红娘。昨往僧舍,看睒摩变相,归而竟日不怡,忽睹此文,如花奴鼓声也。

    小姐,且看红娘面,饶过这生者!(莺莺云)先生活命之恩,恩则当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万一夫人知之,先生何以自安?今看红娘面,便饶过这次。若更如此,扯去夫人那里,决不干休!

    谢小姐贤达,看我面做情罢。若到官司详察,先生整备精皮肤一顿打。可儿,可儿!

    右第十七节。写红娘既不失轻,又不失重,分明一位极滑脱问官,最是松快之笔。〇红娘此时一边出豁张生,正是一边出豁双文也。极似当时玄宗皇帝花萼楼下与宁王对局,太真手抱白雪猧儿从旁审看良久,知皇帝已失数道,便斗然放猧儿蹂乱其子,于是天颜大悦也。

    (莺莺云)红娘,收了香桌儿,你进来波!(莺莺下)

    (红娘羞张生云)羞也嘛!羞也嘛!却不道“猜诗谜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今日便早死心塌地也!

    【离亭宴带歇拍煞】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准备去“寒窗重守十年寡”。

    右第十八节,结文。

    猜诗谜的社家, 囗拍了“迎风户半开”,山障了“隔墙花影动”,云罨了“待月西厢下”。极尽淋漓。一任你将何郎粉去搽,他已自把张敞眉来画。极尽淋漓。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殢雨心,忏悔了窃玉偷香胆,涂抹了倚翠偎红话。极尽淋漓。淫词儿早则休,简帖儿从今罢。犹古自参不透风流调法。极尽淋漓。

    右第十九节。於既结后忽然重放笔,作极尽淋漓之文,使我想“皓布裩,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一颂,不觉遍身快乐。

    小姐,你息怒嗔波卓文君,重作结。又妙於作双结。

    右第二十节。此重作双结也。此结双文,请大人打鼓退堂,妙妙!

    张生,你游学去波渴司马。

    右第二十一节。此结张生,犯人免供逐出,妙妙!於红娘口中,我亦细思必应作双结。作者真乃极尽能事。

    三之四 后 候

    伧近日所作传奇,例必用四十折。吾真不知其何故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也。盖南华老人言之也,曰:“鹏之飞於南溟也,绝云气,负青天。”其去地既九万里,则其视地犹如地上之人之视之苍苍也,不知其为正色耶,抑为远而无所至极之色耶?以言诸王贵人生于后宫,气体高妙,则不知白屋之下寒乞之士,何故终日竟夜,嚄嚄唶唶其声不绝也。诸葛忠武以一身任天下之重,统百万之军,兵马粮糗,器仗图籍,天文地形,宾客刑狱,无不独经于心,则不知傲然野生,疏巾单衣,步行来前,抵掌言事,其胸中有何等陈乞也。十住菩萨于佛性义,能了了见,则不知一切众生于生死海,没已得出,出已还没,虽经千佛世尊,云兴于世,出家成道,说法度生,乃至入于涅磐,甚久甚久而彼方复出没如故,此是取何快乐也。盖诸王贵人之不知真,犹如嚄唶寒士之不知诸王者也;诸葛武忠之不知真,犹如徒步野生之不知忠武者也;十住菩萨之不知真,真犹如没海众生之不知菩穿者也。故曰:“亦若是则已矣。”惟孔子亦曰:“道不同,不相为谋。”马牛风于泽,理岂互及哉,而独不谓文章之事亦复有然。昨读《西厢》,因而谛思伧所作传奇,其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吾则真不知其遵何术而如此。若夫《西厢》之为文一十六篇,则吾实得而言之矣:有生有扫,生如生叶生花,扫如扫花扫叶。何谓生?何谓扫?何谓生如生叶生花?何谓扫如扫花扫叶?今夫一切世间太虚空中本无有事,而忽然有之,如方春本无有叶与花,而忽然有叶与花,曰生。既而一切世间妄想颠倒有若干事,而忽然还无,如残春花落,即扫花,穷秋叶落,即扫叶,曰扫。然则如《西厢》,何谓生?何谓扫?最前《惊艳》一篇谓之生,最后《哭宴》一篇为之扫。盖《惊艳》已前,无有《西厢》;无有《西厢》则是太虚空也。若《哭宴》已后,亦复无有《西厢》;无有《西厢》则仍太虚空也。此其最大之章法也,而后于其中间则有此来彼来。何谓此来?如《借厢》一篇是张生来,谓之此来。何谓彼来?如《酬韵》一篇是莺莺来,谓之彼来。盖昔者莺莺在深闺中,实不图墙外乃有张生借厢来;是夜张生在西厢中,亦实不图墙内遂有莺莺酬韵来。设使张生不借厢,是张生不来,张生不来,此事不生;即使张生借厢,而莺莺不酬韵,是莺莺不来,莺莺不来,此事亦不生。今既张生慕色而来,莺莺又慕才而来,如是谓之两来,两来则南海之人已不在南海,北海之人已不在北海也;虽其事殊未然,然而于其中间,已有轻丝暗萦,微息默度,人自不觉,势已无奈也。而后则有三渐。何谓三渐?《闹斋》第一渐,《寺警》第二渐,今此一篇《后候》第三渐。第一渐者,莺莺始见张生也;第二渐者,莺莺始与张生相关也;第三渐者,莺莺始于张生定情也。此三渐又谓之三得。何谓三得?自非《闹斋》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见张生也;自非《寺警》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与张生相关也;自非《后候》之一篇,则莺莺不得而许张生定情也。何也?无遮道场,故得微露春妍;讳日营斋,故得亲举玉趾。舍是则尚且不得来,岂直不得见也。变起仓卒,故得受保护备至之恩;母有成言,故得援一醮不改之义。舍是则于何而得有恩,于何而得有义也。听琴之夕,莺莺心头之言。红娘而既闻之;赖简之夕,张生承诗之来,红娘而又见之。今则不惟闻之见之,彼已且将死之。细思彼既且将死之,而红娘又闻之见之,而莺莺尚安得不悲之,尚安得复忌之,尚安得再忍之,尚安得不许之?舍是则不惟红娘所见不得令红娘见,乃至红娘所闻乌得令红娘闻也。而后则又有二近三纵。何谓二近?《请宴》一近,《前候》一近。盖近之为言几几乎如将得之也。凡几乎如将得之之为言,终于不得也。终于不得,而又如此几几乎如将得之之言者,文章起倒变动之法也。三纵者,《赖婚》一纵,《赖简》一纵,《拷艳》一纵。盖有近则有纵也,欲纵之故近之,亦欲近之故纵之。纵之为言几几乎如将失之也,几几乎如将失之之为言,终于不失也。终于不失,而又为此几几乎如将失之之言者,文章起倒变动之法既已如彼,则必又如此也。而后则有两不得不然。何谓两不得不然?听琴不得不然,闹简不得不然。听琴者,红娘不得不然;闹简者,莺莺不得不然。设使听琴不然,则是不成其为红娘;不成其为红娘,即不成其为莺莺。何则?嫌其如机中女儿当户叹息,阿婆得问今年消息也。闹简不然,则是不成其为莺莺,不成其为莺莺,即不成其为张生。何则?嫌其如碧玉小家,回身便抱,瑯琊不疑,登徒大喜也。而后则有实写篇。实写者,一部大书,无数文字,七曲八折,千头万绪,至此而一齐结穴,如众水之毕赴大海,如群真之咸会天阙,如万方捷书齐到甘泉,如五夜火符亲会流珠。此不知于何年月日发愿动手欲造此书,而今于此年此月此日遂得快然而已阁笔,如后文《酬简》之一篇是也。又有空写一篇。空写者,一部大书,无数文字,七曲八折,千头万绪,至此而一无所用,如楚人之火烧阿房,如庄惠之快辨鯈魚,如临济大师肋下三拳,如成连先生刺船径去。此亦不知于何年月日发愿动手造得一书,而即于此年此月此日立地快然其便裂坏,如最后《惊梦》之一篇是也。凡此皆所谓《西厢》之文一十六篇,吾实得而言之者也。谓之十六篇可也,谓之一篇可也;谓之百千万亿文字,总持悉归于是可也,谓之空无点墨可也。若伧近日所作传奇,不可多,不可少,必用四十折,吾则诚不能知其遵何术而必如此也。彼视《西厢》苍苍然正色耶?远而无所至极耶?《西厢》视彼亦苍苍然正色耶?远而无所至极耶?盖南华老人言之也,曰:“亦若是则已矣。”

    (夫人上云)早间长老使人来说,张生病重,俺着人去请太医。一壁分付红娘去看,问太医下什么药,是何证候,脉息如何,便来回话者。(夫人下)

    (红娘上云)夫人使俺去看张生。夫人呵,你只知张生病重,那知他昨夜受这场气呵,怕不送了性命也!(红娘下)

    (莺莺上云)张生病重,俺写一简,只说道药方,着红娘将去,与他做个道理。(唤科)(红应云)小姐,红娘来也。(莺莺云)张生病重,我有一个好药方儿,与我将去咱!(红云)小姐呵,你又来也。也罢,夫人正使我去,我就与你去波。(莺莺云)我专等你回话者。(莺莺下)(红娘下)

    (张生上云)昨夜花园中,我吃这场气,投着旧证候,眼见得休了也。夫人着长老请太医来看我,我这恶证候,非是太医所治,除非小姐有甚好药方儿,这病便可了。

    (红娘上云)俺小姐害得人一病郎当,如今又着俺送甚药方儿。俺去则去,只恐越着他沉重也。异乡最有离愁病,妙药难医肠断人。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先是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先是你”,妙妙!引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引得人”,妙妙!到如今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到如今”,妙妙!多谢你热劫儿对面抢白,冷句儿将人厮侵。“多谢你”,妙妙!

    右第一节。“先是你”、“引得人”,言病之所由起也。“到如今”、“多谢你”,言病之所由剧也。如此望闻问切,真乃神圣巧功矣。〇“先是你”句,便放过张生者,红娘只知莺莺酬韵,不知张生借厢也。“多谢你”句又放过夫人者,张生深恨莺莺赖简,过于夫人赖婚也。此皆写红娘细心切脉,洞见脏腑处,非等闲下笔也。《西厢》笔笔不等闲。《西厢》篇篇起笔尤不等闲。

    【紫花儿序】你倚着栊门儿待月,依着韵脚儿联诗,侧着耳朵儿听琴。

    昨夜忽然撇假偌多,说,张生,我与你兄妹之礼,甚么勾当!

    忽把个书生来跌窨,

    今日又是:“红娘,我有个好药方儿,你将去与了他。”

    又将我侍妾来逼凌。难禁,倒教俺似线脚儿般殷勤,不离了针。真为可恼,真为可笑。

    右第二节。凡作三折,折到题,写红娘心头全无捉摸,最为清辨之笔。〇犹言如此,则不应如彼;如彼,则不应又如此也。一、二、三、四句似与第一节复者,第一节是叙张生病源,此是叙莺莺药方,两节固各不相蒙也。〇“难禁”者,自言难熬。莺莺自前侯至此,凡三遣红娘到书房矣,不迸一缝,不通一风,真何以堪之哉!

    从今后由他一任。妙绝,妙绝!

    右第三节。既多番遣到书房,而终于不迸一缝,不通一风,则我亦惟有袖手旁立,任君自为,谁能尚有眷眷不释也耶!〇观此言,则前两番遣到书房,红娘之喜,红娘之怒,不言可知。

    甚么义海恩山,无非远水遥岑。真是精绝之句。

    右第四节。不觉为“好药方儿”四字哑地失笑也。

    (见张生问云)先生,可怜呵,你今日病体如何?(张生云)害杀小生也!我若是死呵,红娘姐,阎罗王殿前,少不得你是干连人。(红云)普天下害相思,不似你害得忒煞也。小姐,你那里知道呵!

    真正妙白。不是写红娘怜张生,乃是写张生病至重也。写张生病至重者,写莺莺之得以回心转意也。盖张生病至重而犹不回心转意,则是豺虎之不如也。若张生病不至于至重,而早便回心转意,则又为雀鸽之类也。作文实难,知文亦甚不易,于此可见。

    【天净沙】你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只去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有甚,我见你海棠开想到如今。“又不曾有甚”五字,妙绝。便将夫人许婚,小姐传简,一齐赖过。〇前夫人赖,小姐赖,此红娘又赖,妙妙!

    右第五节。总批后节下。

    你因甚便害到这般了?(张生云)你行我敢说谎!我只因小姐来!昨夜回书房,一气一个死。我救了人,反被人害。古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红云)这个与他无干。

    真是妙白,写来便真是气尽喘急,逐口断续之声。至于红答之奇妙绝世,反不论矣。

    【调笑令】你自审,这邪淫;看尸骨岩岩是鬼病侵。“自审”妙,“邪淫”妙,“是鬼”妙,看他便一毫不提及莺莺。便道秀才们从来恁,看他纯是扯过一边语,便不欲提及莺莺。似这般单相思好教撒吞!“单相思”妙,既“单”矣,犹自称“相思”耶?“撒呑”之为言,撒而呑之。吴音言“吃屁”,盖云“不成”其为相思也。功名早则不遂心,扯到功名,一何无谓!婚姻又反吟伏吟。此亦扯语也,竟如张生命宫填注,全与莺莺无涉也。〇前张生告红娘生辰八字,至此忽推成命书,笑绝。

    右第六节。此二节之妙,都在字句之外。何以言之?只看其各用一“你”字起,便是藏过驾莺更不道及,为弃绝之至也。若更道及者,即不独莺莺羞,红娘先自羞也。〇前《闹简》一篇,既作如许尽情极致之文,此如再作一篇,世安得崔颢诗下又有诗耶?看他只用两“你”字纯责张生,便将莺莺直置之不足又道,而其尽情极致,不觉遂转过于前文。天下真有除却死法,别是活法之理也。前“你”是说张生病源;后“你”,是说张生病证。

    夫人着俺来看先生,吃甚么汤药。这另是一个甚么好药方儿,送来与先生。

    真正妙白。盖“另是一个甚么”者,甚不满之辞也。不言谁送来与先生者,深恶而痛绝之之至也。〇前一简出之何其迟,迟得妙绝;此一简出之何其速,速得又妙绝。唐人作画,多称变相,以言番番不同。今如此两篇出简,真可谓之变相矣。

    (张生云)在那里?(红授简云)在这里。(张生开读,立起笑云)我好喜也!是一首诗。(揖云)早知小姐诗来,礼合跪接。红娘姐,小生贱体不觉顿好也。(红云)你又来也!不要又差了一些儿。(张生云)我那有差的事?前日原不得差,得失亦事之偶然耳。妙妙!绝世聪明人语也。 (红云)我不信!你念与我听呵!

    (张生云)你欲闻好语,必须致诚敛衽而前。(张生整冠带,双手执简科)科白俱好。

    (念诗云)“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行,岂防今日作君灾?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云雨来。”诗丑绝! 红娘姐,此诗又非前日之比。(红低头沉吟云)哦,有之,我知之矣。妙妙!绝世聪明人语也。 小姐,你真个好药方儿也!

    【小桃红】“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真好药方。紧靠湖山背阴里窨,最难寻。真好修合。一服两服令人恁。真好效验。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真好避忌。这期间“使君子”一星儿“参”。人参也。人参“参”字,应作“葠”字,俗通作“参”。此又借作“参”字用也,妙绝!

    右第七节。便撰成一药方,其才之狡狯如此。

    【鬼三台】只是你其实啉,休妆嘺。真是风魔翰林,无投处问佳音,向简帖上计稟。“稟”从禾,不从示,力锦切。得了个纸条儿恁般绵里针,若见了玉天仙怎生软厮禁?

    右第八节。又非笑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非笑也。

    俺小姐正合忘恩,偻人负心。

    右第九节。又唬吓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唬吓也。

    【秃厮儿】你身卧一条布衾,头枕三尺瑶琴,他来怎生一处寝?冻得他战兢兢!

    右第十节。又奚落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奚落也。

    知音?【圣药王】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宵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便该“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须又“诗对会家吟”?真乃笔舌互用。

    右第十一节。又辨驳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辨驳也。

    【东原乐】我有鸳鸯枕,翡翠衾,便遂杀人心,只是如何赁?此等花色,真是凭空蹴起。

    右第十二节。又骄奢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骄奢也。

    你便不脱和衣更待甚?不强如指头儿恁。即佛所云非法出精也。你成亲,已大福萌。纯是凭空蹴起。

    右第十三节。又欺诋之。细思此时,真有得红娘欺诋也。〇右自第八节至此,皆极写红娘满心欢喜之文。

    先生,不瞒你说,俺的小姐呵,你道怎么来?

    【绵搭絮】他眉是远山浮翠,眼是秋水无尘,肤是凝酥;腰是弱柳,俊是庞儿俏是心,体态是温柔性格是沉。他不用法灸神针,他是一尊救苦观世音。

    右第十四节。描画莺莺一通,乃断不可少。〇如看李龙眠白描观音也,又不似脱候病语,妙绝。

    然虽如此,我终是不敢信来。

    妙妙!其事本不易信,何况其人又最难信。殷鉴不远,便在前夜。

    【后】我慢沉吟,你再思寻。妙绝,妙绝!

    (张生云)红娘姐,今日不比往日。(红云)呀,先生,不然。

    你往事已沉,我只言目今,妙绝,妙绝!

    不信小姐今夜却来。

    今夜三更他来恁。妙绝,妙绝!

    右第十五节。上文一路都作满心欢喜之文,至此忽又移宫换羽,一变而为惊疑不定之文,真乃一唱三叹,千回万转矣。〇世间有如此一气清转却万变无方,万变无方又一气清转之文哉?普天下后世锦绣才子,读至此处,谁复能不心死哉?

    (张生云)红娘姐,小生吩咐你,来与不来你不要管,总之其间望你用心。妙白。

    我不是曾不用心。俗本失此一句。怎说白璧黄金,满头花,拖地锦。【煞尾】夫人若是将门禁,早共晚我能教称心。

    右第十六节。真心实意,代人担忧,而反遭人疑,于是满口分说,急不得明。世间多有此事,又何独一红娘哉,只是笔墨之下不知如何却写到。

    先生,我也要吩咐你,总之其间你自用心,来与不来我都不管。妙白。可谓行文如戏。

    来时节,肯不肯怎由他;见时节,亲不亲尽在您。

    右第十七节。一句刚克,一句柔克,天下之能事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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