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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谭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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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物色》)

    若只如此写出来,还是死板的。大谢之“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即如此。(泫,眼含泪,即如放翁《沈园》诗“犹吊遗踪一泫然”之“泫”。)人都称大谢好,“人言不足恤”。王荆公云:“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宋史·王安石列传》)治文学应当有王安石精神。大谢只是刻花,不是自己长出花来。大谢诗正可以《文心雕龙》如上二句批评,除“花上露犹泫”之外,没给我们什么。大谢所写一点不差,只是一点不差。科学上对就是好,文学上可不成,只是对不见得好,好也是二等。大谢只是格物,将心(精神)逐物(物质)。而此乃学道人大忌,精神不能随物质跑,如此不能学道。凡哲学、宗教皆不能“将心逐物”。如《论语》又云: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雍也》)

    姑不论其所乐为何,须先看其如何能乐。学文亦如学道,不可将心逐物。

    学文有对象————“物”,故须格物。既是物,非逐不可,而又不可止于逐物。禅语“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黄檗希运禅师语),逐物,逐物结果不是逐物了。(读禅宗语录,如上堂课所举,“勿忘,勿助长”。)陶渊明之“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明明说豆、说草、说月、说锄,而不都是物,其写物是所以明(显)心。大谢只是将心逐物,连老杜“种竹交加翠”二句也是格物,不是物格。“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此“物色之动”,是生发之意,如草之绿、花之红、树木之发芽。诗人所以写,不仅写花、写草,“心亦摇焉”。

    中国古老民族传下风俗习惯,不仅要格物,而且要物格。仅有“格物”,没有“物格”,不能活动。吾人读书,也当如此,否则是读死书。读书不仅求通世情。鲁迅先生读《离骚》,找出八句题在《彷徨》扉页上,立即《离骚》便活起来了。这样才不是读死书。爱之极,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故民俗立春日要“咬春”。若只是因为别人如此,我也如此,便不是格物,更何论物格。讲学亦如此。凡讲学的若成为一种口号(或一集团),则即变为一种偶像,失去其原有之意义与生命。

    杜甫《人日二首》其一: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

    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

    蓬鬓稀疏久,无劳比素丝。

    生于现代时代,一切困难,真是“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老杜《人日》诗,一、二句最好,三、四两句之后,一句不如一句。“蓬鬓稀疏”————人真老不得。但老杜说“稀疏”、“久”,真废话。“稀疏久”与“交加翠”、“烂熳红”不同,还不如说“稀疏甚”。此律诗先写事、后写景、再写情便结束。后人写五律多如此,不好的连这都不会。

    李商隐《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义山这首也是死规矩,先写景。头两句真好,“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三、四句尚可,第五句说“元亮井”,什么叫“元亮井”?当是“元亮宅”。诗要合平仄,而为平仄作诗也就不好了。

    姜白石《扬州慢》词上片有句: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荠菜,春日结籽,与麦子同,经秋再出芽,经冬再活,荠麦合言,以类相从。杜甫《腊日》诗有句云:“漏泄春光有柳条。”诗不太好,不是意思不好、材料不好、含义不好,似是有不能相合处。“春光”二字好看,“漏泄”二字不好看;“有”上声,“柳”上声,有、柳叠韵,不好。作诗故意学此,大可不必。“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与“漏泄春光有柳条”是格物,不是物格。杜甫《后游》: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此句是物格。姑不论物格,就是格物,也是大的格物。“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有点物格,而白石太爱修饰,没什么感情。白袜子不踩泥,太干净。此种人不肯出力、不肯动情。姜白石太干净,水清无大鱼。此词中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是动心,可仍然太干净。“自胡马窥江去后”,挑得好;“废池乔木”,多少兵火乱离不敢说,而说“废池乔木”,别的不敢说,太干净。姜白石没劲,就因为干净。

    二、馀裕与韵味

    诗有心的兴发,方能有韵。

    兴,灵感inspiration。灵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陆机《文赋》),然灵感并非奇迹。“兴”(灵感)之来,是要有闲、有馀裕。而此“闲”、“馀裕”非即安闲、舒适、自在,安闲、舒适虽可成为有闲、馀裕;而有闲、馀裕并非安闲、舒适。有时安闲的人所感是无聊,并非馀裕。诗人心情必须有闲,才能来“兴”(灵感)。故韵亦与有闲、馀裕关系甚大。

    馀裕=馀暇(时间)、馀力。在生活有馀裕时才能产生艺术,文学亦然。

    正月十五燃灯、五月端午龙船,是民间的艺术。七月十五盂兰盆、十月一送寒衣,是民间的道德。中国之礼义即中国艺术,把礼义养成艺术便是活的礼义;若养成死的,则是鲁迅先生所谓吃人的礼教。养成活的艺术便能滋养我们的生活、充实我们的生活。“救死惟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孟子·梁惠王上》)古时文人雅士有《消寒图》“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现在没有这种闲情逸致。“闲情逸致”四字讨厌。余今日所说馀裕与此不同。闲情逸致是没感情、没力量的,今说“馀裕”是真掏出点感情来。业馀游艺,真掏出点力量,真有点意义。

    据说吕洞宾有诗二句:

    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

    《增广贤文》亦有二句云:

    白酒酿成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所谓有闲、馀裕,乃唯心的。心之有闲,心之馀裕,不关物质。宋理学家常说“孔颜乐处”(《宋史·道学传》),孔子“疏食饮水”,颜子“箪食瓢饮”,所谓有闲、馀裕,即孔颜之乐。孔、颜言行虽非诗,而有一派诗情,诗情即从馀裕、“乐”来。如此才有诗情,诗才能有韵。

    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有韵,韵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不在嗓子,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如《三字经》,字整齐,也叶韵,道理还很深,但不是诗,即因其句无韵味。宋人说:“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深也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将宋人这句话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留在心上不走的,不是意,而是韵。“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这与我们今天听老谭(谭鑫培)唱《卖马》同一道理。

    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提倡性灵、趣味,不如提倡韵,即使无益,亦无害,而弄懂了真受用不尽。

    韵人太难得;才人是天生,尚可得。王摩诘真有时露才气,如《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此一首真见才,气概好。“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伟大雄壮。然写此必有此才,否则不能有此句。气概是不能勉强的。如有人出对子,曰:“风吹马尾千条线。”对曰:“雨打羊毛一片毡。”人评曰:“气概不佳。”另有人出句曰:“午朝门外列两行,文文武武。”有对曰:“十字街头叫一声,爷爷奶奶。”————气概真不可强。

    韵最玄妙,最难讲,而最能用功。性灵的提倡,不能用功,而韵可用功得之;性灵后天很难修得,而韵可自后天修养得之。后天的功夫有时可弥补先天的缺陷。

    诗兴之来非奇迹,发源于馀裕。孔、颜之乐即心之有闲,心之馀裕,其乐即在于“韵”。韵,向内说是境界,向外说是现象。韵可以修养得之。天才有高下,性灵有深浅,后天之修养岂可能为力?而韵是修养来的,非勉强而来。修养需要努力,最后消泯去努力的痕迹,使之成为自然,此即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还只是来源。要做到自然才成,带出一丝一毫勉强做作便不成。好的不全有,坏的没去净,这韵便不成。从勉强到自然,在勉强时要极严格,只要勉强到极自然,韵自然就出来了。然如何用“力”?练习。力用左了不成:巧劲是真力气,用巧了,用得得当合适。(治学、做人别讨巧。)努力之后泯去痕迹,则人力成为自然。如王羲之之作字,先有努力,最后泯去痕迹而有韵。

    “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邵雍《安乐窝中吟》)凡事留有馀味是中国人常情。

    三、言中之物与物外之言

    或曰:披阅文章注意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人所说,多不能得其真;而物外之言,禅宗大师说得,十个之中倒有五双不知。中国诗如何会有进步?

    言中之物,直言之,即作品的内容。既“言”当然就有“物”,浅可以,无聊可以。物外之言,文也。诗、散文,胡说(nonsense)、没意义,不成;还要有“文”。言中之物,鱼;物外之言,熊掌,要取熊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锦瑟》)

    “一弦一柱思华年”,若要求那物外之言,尽之矣。言中之物,内容:一觉、二情、三思,非是非善恶之谓。“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句,觉、情、思都有了,无所谓是非善恶。要“参”,真好,一唱三叹。一唱三叹,简言之,是韵。“勿忘,勿助长”(《孟子·公孙丑上》),不求不得,求之不见得必得。黄山谷一辈子没有找到一句一唱三叹的句子,后山、诚斋也不成,苏东坡有时倒碰上。“锦瑟无端五十弦”,有弦外之音。(西洋琴为piano,piano全仗变化。中国七弦、五弦,变化少。)

    “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人间词话》引昭明太子评陶诗语),“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人间词话》引王无功称薛收《白牛溪赋》),文学要有此两种气象。以所举第二语许李贺。李贺当然并非“抑扬爽朗”,“嵯峨萧瑟”近之矣,其觉有点迟钝、怪,有点晦涩,长吉只是幻想。长吉当然是天才,可惜没有物外之言。

    有些人只注重字面的美,没注意诗的音乐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障。老杜的好诗便是他抓住了诗的音乐美。如《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少陵野老吞声哭”,下泪,诗味;一哭便完了。哭,既难看又难听,虽然还不像cry那样刺耳。“春日潜行曲江曲”,散文而已,也不高。“江头宫殿锁千门”,渐起,虽有气象,味还不够。“细柳新蒲为谁绿”,真好,伤感,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老杜费了半天事挤出这么一句来。可有时也挤不出,后面又不成了。至: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最后挤出来的这句真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江水”日月长流,“江花”年年常开,而人死不复生。义山温柔,老杜□[1]真当不起,沉重。

    “一弦一柱思华年”与“江水江花岂终极”,言中之物(觉、情、思),物外之言(一唱三叹),兼备之矣。李贺则不然。如其“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帝子歌》),老杜给我们的是空白支票,要多少是多少,而这样句子是开着数目的,止此而已。细细推敲,“洞庭”怎么接“明月”不说“湖水”,为什么说“凉风”不说“风凉”(二者一峭一寒)。再如其“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说明竹子,不说物外之言,文法逻辑就讲不通。“烟啼”是什么,多生硬;改成“烟压露啼”,看多好。老鸦落在电线上是该打,燕子落在电线上是应该。“露压烟啼”,念起来不好。总之,长吉诗内容还可以,物外之言不成。

    注释

    [1]原笔记“杜”字下缺一字。

    四、动与静

    诗法虽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

    所谓动、静,非世俗之动、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非绝对的动、静。

    静:酝酿,长养,长使其生,养使其大。酝酿是发酵之意。如发面,亦酝酿,静中之动。

    动:[1]

    本动、静回到王静安先生有我、无我境界。

    王先生以为无我之境纯由静中得之。其实,名义之定立甚难,多为比较而非绝对的。无我之境可说由静中之动得之。静非死静,故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佛教(正教、大教)称婆罗门为外道,婆罗门中亦出过圣贤,而说法有时有断灭相。佛所谓空乃实有,静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

    魏文帝《与吴质书》“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即静中之动,鲁迅先生说听到静的声音即静中之动,“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柳公权《夏日联句》)亦然。非静不能写王、孟之诗;然静中无动,亦不能写出诗。

    变化壮美之境可谓为动,精美之作品则为静的功夫。

    注释

    [1]有关“动”之释义,原笔记阙如。

    五、气·格·韵

    中国诗可意会不可言传,无西洋光怪陆离作品。

    中国诗可以气、格、韵分。中国诗至少在气、格、韵中占一样。

    气:如太白。太白才气纵横是气,来自先天,须真实具有,不可虚矫、浮夸。即如不是铁,无论如何炼不成钢。

    格:如老杜。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盖即字句上功夫,锤炼而得,可以人力为之,不过仍以天才成就快。如老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房兵曹胡马》)。写作时留神注意用句用字,必胸有锤炉始能锤炼。

    韵:玄妙不可言传。弦外馀韵,先天也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王渔洋论诗主神韵,太玄妙,而且非常有危险。神韵必须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莫知为而为所得始可。神韵必发自内,不可自外敷粉。神韵应如修行证果,不可有一点勉强,故又可说是自然的(非大自然之自然),无心的。王渔洋乃故意造作,作诗时心中先有“神韵”二字,故不好。韵是后天用功可得,而又有用一世功不得者。如老杜,诗十篇中九篇无韵。

    李白、杜甫、韩愈及李贺,对诗是革命,故其诗有点像西洋之复杂变化,虽不及西洋,而已超出于中国古代之诗。而四人皆苦于意尽于言,即缺乏弦外之馀韵。王、孟、韦、柳,单纯而神秘(单纯而不简单,单纯、简单,相近而实不同,单纯有神秘性),是中国诗真正传统者,而又不及李、杜。盖李、杜乃革命家,故出力、出奇,故复杂变化;王、孟则不革命,乃自然发展,无心的,故能得韵。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二句,李、杜写不出来,此自然非天生之自然,乃勉强而成之自然,功夫不到不能谈。如唱戏,有的人开口就是好,老谭、小楼不动就是戏,即有韵。后之唱戏者先思及前途名誉,故不自然。而老谭等又非真无心,皆对戏有几十年苦功,故能成正果。

    余之诗无韵,至于气,则魏文帝所谓“体弱,不足起其文”(《与吴质书》),尚可者即格之锤炼,用字尚稳。如余七绝《海棠绝句》之用字:

    彻夜狂风动地来,预愁绛蕊委尘埃。

    平明火急起来看,依旧枝头艳艳开。

    此路不敢说有多大成功,但保险一点(不是说小成就)。余之字学赵,诗学杜,即今所谓“保险”,乃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普通旧诗有两大病:一腐败,一油滑,皆字面上的诗,非心坎上的诗。若自锤炼入,每字能用得稳,凑成一合适句子,来表现吾人之情感,能心中情感与纸上字句相等始可。余之诗用字尚能表现内心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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