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说竹山词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与贫不同。老杜诗穷,可是不贫。“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醉时歌》),“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原歌》),虽穷不“贫”。陶诗“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拟古》其四),真穷,可还是不“贫”。而竹山词怎么这么贫哪!(上星期所说“梨边风紧”一首,在竹山词里要算最高,不是说最好,是说情致要算最高。)或曰:此所写乃失意时。其实,他写得意也仍是“贫”。如他的短词纪事之作: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霜天晓角》)

    此亦纪事之词,以如此短词纪事,不易。写女性折花该多缠绵,可写得怎么那么“贫”?好,好在下半,贫也如此。词写得怪清楚、怪生动、怪具体,只是贫。这种词初读时喜欢,有点功夫以后就不喜欢了。

    余有一首《浣溪沙》:

    乍可垂杨斗舞腰。丁香如雪逐风飘。海棠憔悴不成娇。

    有鸟常呼泥滑滑,残灯坐对雨潇潇。今年春事太无聊。

    “有鸟”、“残灯”二句,盖出自荆公:

    山鸟常呼泥滑滑,行人相对马萧萧。(《送项判官》)

    荆公盖先有后句。行人相对中有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但若写“行人相对泪涟涟”,完了!“行人相对马萧萧”,好,心中万马奔腾。其实王安石,才,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比欧、苏不弱,只是太拗。拗,自是。(自信是好,因人生怕最怕失去勇气,如刘后村之“心未动,意先懒”[《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若一个人失掉自信,虽不能说失掉生活的意义,而已经失掉了生活的勇气同乐趣了,生不如死。不能戒烟的人便因他太相信鸦片的力量而不相信自己。)刘后村诗学放翁,词学稼轩,但单弱浅薄,还不说其幼稚。我们要反省自己,怀疑自己,但同时还要有勇气、自信,要把这两方面打成一片。

    余之《浣溪沙》词写得既无变化,又不长进,有什么意思?要写词,与其写余《浣溪沙》那样的词,不如写蒋捷这样的词;但与其写这样词,不如写这样曲。如此才能训练及观察,这样便会发现人生之可憎与可爱。

    李之仪《姑溪词》中有一首《卜算子》最有名: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太自然了,词做到这样不易。此词比竹山《霜天晓角》折花词大方。其一是内容,竹山说的是折花,这是大江;其次是韵味,这首味长。竹山“人影窗纱”一首似“河鲜儿”,鲜,未始不好,可是味太薄;如果藕,一股水儿,一闪过去了。果藕水多,可还不如大柿子味长呢!“鲜”的路子经明、清两代而死,这条路子一变坏便是浮浅,故须以严肃深刻救之。

    四、贫与瘟

    竹山词中有一首以《冰》为题的《木兰花慢》:

    傍池阑倚遍,问山影、是谁偷。但鹭敛琼丝,鸳藏绣羽,碍浴妨浮。寒流。暗冲片响,似犀椎、带月静敲秋。因念凉荷院宇,粉丸曾泛金瓯。  妆楼。晓涩翠罂油。倦鬓理还休。更有何意绪,怜他半夜,瓶破梅愁。红裯。泪干万点,待穿来、寄与薄情收。只恐东风未转,误人日望归舟。

    汲古阁本“裯”作“稠”,余讲词取第一义。

    像这样词不能说没功夫,但绝不好。《霜天晓角》(人影窗纱)一首是“贫”,这首是“瘟”。普通贫则不瘟,瘟则不贫,独竹山有此二病。此原因贫为其天性,瘟为其功夫。

    我们创作不能学别人,我们的东西也不能叫别人学得去。(王献之字与王羲之不同,不学他老子。)一个天才可受别人影响,而受影响与模仿不同,受影响是启发。模仿也可算受影响,而受影响不是模仿。每个人心灵上都蕴藏有天才,不过没开发而已。开发矿藏确是别人之力,而自己天才的开发是自己的事,受影响是引起开发的动机(以矿山喻天才之蕴藏,也只是比喻而已)。所谓受影响,是引起人的自觉,某一点上相近,觉得行,喜欢,喜欢是自觉的先兆、开发之先声。假如不受古人影响,引不起自觉来,始终不知自己有什么天才。(人活着要有自觉不错的劲儿,但不可使之成为狂妄自大。)天才在自觉地开发之后,还要加以训练,这样才能有用。我们读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以此引起我们的自觉。一个人有才而无学,只有先天性灵,而无后天修养,往往成为贫;瘟是被古人吓倒了。不用功不成,用功太过也不成。这多难哪!难,才见真本领。

    竹山生于南宋,南宋词一天天走上瘟的路。梦窗瘟得还通,草窗则瘟得不通了。竹山之贫打破当时瘟的空气,而究竟生于那个瘟的时候,非上智下愚,岂能不受环境影响?

    竹山的《木兰花慢·冰》是有敷衍(铺叙)而无生发。铺叙是横的,彼此间毫无关系,只是偶然相连在一起,摆得好看,只是有次序而已。生发与铺叙不同,生发是因果、母子。

    柳耆卿《八声甘州》有句“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若写作“江头错认几人船”,词填到这样就成刻板文字了。竹山这首词,结句曰“误人日望归舟”,死板,少情意。韵文要有感情,而不但要有感情,还要有思想,如稼轩之“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鹧鸪天》)。平常人用典多是再现,用典该是重生,不是再现,要活起来。如同唱戏,当时古人未必如此,而我们要他活,他就得如此活。这好不好?好。好,不就得了嘛!竹山《喜迁莺》有句:

    车角生时,马蹄方后,才始断伊漂泊。闷无半分消遣,春又一番担阁。

    “车角”之“车”字便不好。《古意》:“君心莫淡薄,妾意正栖托。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唐陆龟蒙)车轮生四角,笨,但笨得好玩。竹山之“车角”便不通,该说“轮角”。古人有“郎马蹄不方”(陆游《玻璃江》自注引唐人诗)之句,竹山用典不当。这样用典,瘟极了,只是再现。纵非点金成铁,也是冷饭化粥。用典还有比这坏的。如张炎: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西湖春感》下片)

    竹山《木兰花慢》是有劲儿用得不是地方,张炎是根本就没劲儿。张炎,字玉田,有《山中白云词》。张炎词细,周密词疏。张炎词如中晚唐人诗,只有“俊扮”,没有“丑扮”,如“鱼没浪痕圆”(《南浦·春水》),真好。(美与丑,丑亦是一种美。一切世法皆是佛法,所谓佛法便非佛法。)但写沉痛写不出来,“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朝中措》),欣赏自己的悲哀,颇似拿肉麻当有趣,拿悲哀当好玩。老杜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便令人不敢想;张炎“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清平乐》),沉痛。而其“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真瘟。文学之好是在要给人以印象。“见说新愁”句,用稼轩“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稼轩此词虽不见得好,但给人的还是印象。“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新愁”“到鸥边”,该是什么形象呀?只给人概念,不给人印象。还有像“评花猿不知”这样的句子,先不说猿“不知”,就算他“知”,你怎么知他知?而且他知道什么?怎么知?不能给人印象,还是瘟。

    五、感觉与印象

    竹山词《南乡子》:

    泊雁小汀洲。冷淡湔裙水漫秋。裙上唾花无觅处,重游。隔柳惟存月半钩。  准拟架层楼。望得伊家见始休。还怕粉云天末起,悠悠。化作相思一片愁。

    竹山是有亡国之恨,可惜说不出来,真的也成了假的,不能取信于人(取信,“取”字好)。稼轩未必然真,但能取信于人。“荡气回肠”,这四个字真好,被稼轩做绝了,往古来今一人而已。竹山“准拟架层楼”二句,尚好,至“化作相思一片愁”便是给人概念,没有印象。“相思一片愁”该是什么样?如同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的“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真瘟。“新愁”“到鸥边”只给人概念,不给人印象。文学好,是要给人印象,不是概念。

    竹山词《燕归梁·风莲》: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①感觉→②情感→③思想

    佛家所谓“五蕴”,乃色、受、想、行、识————空;“六根”,乃眼、耳、鼻、舌、身、意————无。哲学家之结果归于思想,佛则连理智也推翻不要。“色”不专指颜色,凡目所见,形形色色,皆曰“色”。“受”是感觉,而“识”、“意”之出发点,亦仍是感觉。现总以为思想是硬性,情感是软性。其实二者非背道而驰,乃相辅相成。

    “六根”次序有定: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神秘。感觉中最发达的乃是眼,诗人写眼(色)写得最多而且好。“六根”中眼最容易写,容易写得好;耳则稍差。声音尚易写,有高低、大小、宏纤、长短,只要抓住这个字,就是那声音。鼻不易写。老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别卫八处士》)、“心清闻妙香”(《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三),这只是说明,不是表现。我们并感觉不到“香”是怎样“妙”,“心”是怎样“清”。味最难写。《吕氏春秋》有《本味篇》写禾之美者、菜之美者、和之美者。晋有张翰因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茭白)鲈鱼羹。而诗人最不爱写味,因舌与身太肉感了(固然我们并不主张二元论,灵肉对峙;主张一元论,灵肉合一)。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中间是有距离的,并非真与我们肉体发生直接关系。至于舌、身则不然,太肉感了,没有灵,只剩肉了,一写就俗。舌,吃东西是俗事倒不见得,总之难把它写成诗。感觉愈亲切,说着愈艰难,还不仅是因为俗,太亲切便不容易把它理想化了(理想化,idealize)。

    《风莲》是纯写实题目,而竹山把它理想化了,想成舞女。此盖源于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诗中“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羽衣舞一节,“小垂手后”、“斜曳裾时”二句所写即眼之于色,而至“柳无力”、“云欲生”则是理想化了。因眼之于色有相当距离,故容易把它理想化了。竹山词之“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即霓裳羽衣舞,不但有形,而且有色(词中“翠云队仗”乃是荷叶)。“似彩凤,乱惊飞”写“琼妃”急舞之美。琼妃,美女,不但形貌,而且品格也完美。外国无字可译。玉人,灵肉皆美。写风莲之形、色,因有距离,容易理想化。

    创作时要写什么,你同你所写的人、事、物要保持一相当距离,才能写得好。经验愈多,愈相信此语。读者非要与书打成一片才能懂得清楚,而作者却需保有一定距离。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写情书。凡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那是写文章,不是说爱情。感情热起来是在“发烧”,写得一定乱。勃朗宁(Browning)与他夫人比赛写情书,勃朗宁输了,大概勃朗宁是在“发烧”。勃朗宁夫人是常年生病的人,她能驾驭自己的感情,所以不至于“发烧”。竹山思想浮浅,品格也不甚高,然仍不失为一词人,虽为第二流————几入第一流,就因为他有一点感觉————眼、耳之于色、声之感觉,所以写得生动鲜明。

    词的开头写“我梦唐宫”,最后是“梦回”,词乃梦回之梦,over dream。此词最后点出风中之荷————“见荷花,被风吹”,其实你不用点,我们自然知道你写的是风莲。即如谭叫天唱完《卖马》,我们好容易都见得这是秦琼了,他又摘下胡子,说我是谭叫天,这是干吗?!

    《燕归梁·风莲》偏于写形,竹山还有一首是写色的,《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是七、四、四、七、四、四,七、四、四、七、四、四句式。词人把握这样调子,不熟不好,太熟又俗了。此首难得是每两个四字句有变化。竹山另有一首《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阑干。拍遍阑干。

    此首中四字句“朝卷帘看。暮卷帘看”等四组,则重。前首末二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写色,真写得好。只是此词写得太传统味,静了起不来(稼轩不然),说好是平静,说不好是衰颓。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