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苏、黄,宋诗是完成了,而并非成熟,与晚唐之诗不同。
凡是对后来发生影响的诗人,是功首亦罪之魁。神是人格最完美的,人是有短处、劣点的,惟其长处、美处足以遮盖之耳。然此又不易学,创始者是功首也是罪魁,法久弊生。
宋之苏、黄似唐之李、杜而又绝不同。苏什么都会,而人评之曰:凡事俱不肯着力。“问君无乃求之欤,答我不然聊尔耳。”(苏轼《送颜复兼寄王巩》)人之发展无止境,而人之才力有限制。余以为苏东坡未尝不用力,而是到彼即尽,没办法。
东坡有《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馀,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苏写酒“芒角出”,陶公写酒“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二十首》其十六)。陶诗十个字调和,音节好;看其感觉,酒与其肠胃并无抵触,与其精神融合为一。苏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空肠得酒”,不舒服;“芒角出”、“槎牙”,抵触,作怪,不调和。“平生”以下四句是有韵的散文,太浮浅。苏此诗思想、感觉、感情皆不深刻,只是奇,可算得“奇外无奇更出奇”。而奇绝站不住,然是宋诗,非唐诗。新奇最不可靠,是宋诗特点,亦其特短。此诗感觉不锐敏,情感不深刻,是思想,然非近代所谓思想。诗中思想绝非判断是非善恶的。苏东坡思想盖不能触到人生之核心。苏公是才人,诗成于机趣,非酝酿。
苏之成为诗人因其在宋诗中是较有感觉的。欧阳修在词中很能表现其感觉,而作诗便不成。陈简斋、陆放翁在宋诗人中尚非木头脑袋,有感觉、感情。苏诗中感觉尚有,而无感情,然在其词中有感情————可见用某一工具表现,有自然不自然之分。大晏、欧阳修、苏东坡词皆好,如诗之盛唐,而诗何以不成?
苏之“雨中荷叶终不湿”句出自其《别子由三首兼别迟》(迟:子由之子),诗共三首。其第二首:
先君昔爱洛城居,我今亦过嵩山麓。
水南卜筑吾岂敢,试向伊川买修竹。
又闻缑山好泉眼,傍市穿林泻冰玉。
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情如鹄。
没味儿,感觉真不高。第三首:
两翁归隐非难事,惟要传家好儿子。
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
世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
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以盐车压千里。(千里,千里马)
这是说明,是传统的、教训的、批评的,很浅薄,在诗中不能成立。要说到“沧海横流却是谁”,学诗单注意及此便坏了。
想象盖本于实际生活事物,而又不为实际生活事物所限,故近于幻想而又与之不同。老杜: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数句是想象而非幻想,想象非实际生活而本于实际生活。死于句下是既无想象又无幻想。宋诗幻想不发达,有想象然又为理智所限,妨碍诗之发展。
东坡好为翻案文章,盖即因理智发达,如其“武王非圣人也”(《武王论》),然亦只是理智而非思想。思想是平日酝酿含蓄后经一番滤净、渗透功夫,东坡只是灵机一动,如其《登州海市》(七言古)引退之诗“岂非正直能感通”(《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苏写登州海市,海市冬日不易有,而东坡于冬日一祷告,便有海市出现: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于是联想到韩诗: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前曰“异事惊倒百岁翁”,此又曰“岂知造物哀龙钟”,此比韩近人情味,亦翻案。又: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
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送杨杰》)
“万里红波半天赤”句没想象,而老杜“秋草遍山长”好。由此可知,文学注意表现更在描写之上。作诗时更要抓住诗之音乐美。苏之“万里”句,既无威风又无神韵。再如其“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真幼稚。老杜则虽拙而不稚。
宋诗无幻想,想象力亦不够,故七古好者少,反之倒是七绝真有好诗。如东坡《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有想象。秋景皆谓为衰飒、凄凉,而苏所写是清新的,亦如“秋草遍山长”,字句外有想象。至其《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竹外桃花三两枝”,直煞;而“春江水暖鸭先知”句,有想象;惠崇春江绝不能画河豚,而曰“正是河豚欲上时”,好,有想象。
黄山谷有《题阳关图》:
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见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着力,真是想疯了心。找遍苏集无此一首。然山谷乃second-hand之诗人,第二手,间接得来,拿人家的————北朝民歌《敕勒歌》“风吹草低见牛羊”,整旧如新。凡山谷出色处皆用人之诗,整旧如新。
诗有诗学,文有文法。有文然后有法,而文不必依法作。读诗非读玄。
诗之工莫过于宋,宋诗之工莫过于江西派,山谷、后山、简斋。人谓山谷诗如老吏断狱,严酷寡恩。不是说断得不对,而是过于严酷。在作品中我们要看出它的人情味。而黄山谷诗中很少能看出人情味,其诗但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江西派之大师,自山谷而下十九有此病,即技巧好而没有意思(内容),缺少人情味。功夫用到家反而减少诗之美。《诗经·小雅·采薇》之“杨柳依依”岂经锤炼而来?且“依依”等字乃当时白话,千载后生气勃勃,即有人情味。
宋人对诗用功最深,而诗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种学说成为一种学说时,已即其衰落时期。上古无所谓诗学反多好诗,既成为诗学则真诗渐少,伪诗渐多。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胠箧》)————反言;老子说“大道废”然后“有仁义”(《道德经》十八章)————顺言。大道不衰,何来仁义?凡成一种学问即一种口号————有了口号就不成。“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庄子·胠箧》)。
凡一种名义皆可作伪。所谓伪诗,字面似诗,皆合格律,而内容空虚。后人之陈旧不出前人范围,盖俗所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不讲货,但注意“字号”,此诗之所以衰。故佛说“具眼学人”,学人须具眼,始能别真伪。大诗人应如工厂,自己织造,或不精致而实在自己出的。伪诗人如小贩,乃自大工厂趸来,或装潢很美丽,然非自造。诗应为自己内心真正感生出来,虽与古人合亦无关。不然虽不同亦非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