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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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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扎挣,不能使其成为诗人。而陶渊明真了不得,有生活扎挣,而是诗人,且真和谐,诗的修养比老杜高,真是有功夫。陶的确也是战士,一切有情,有生有力,无一时不在扎挣奋斗。如其《咏荆轲》。陶之生丰富,力坚强,而还是诗,真是诗中之圣。

    小杜此等诗可使人得到诗的修养。余之诗在字句锤炼上受江西诗派影响,在心情修养上受晚唐影响,尤其义山、牧之。学人亦可试验之,大概不会失败。杜甫、太白无法学,一天生神力,一天生天才,非人力可致。然吾人尚可学诗,即走晚唐一条路,以涵养诗心。或者浅、不伟大,而是真的诗心。写有闲生活可抱此心情写,即使写奋斗扎挣之诗,亦可仍抱此心情,如陶之诗。诗中任何心情皆可写,而诗心不可破坏。写热烈时亦必须冷静。只热烈是诗情,不是诗心;易使人写诗,而不见得写出好诗。小杜此二首七绝《念昔游》真是沉静。

    沉静,好,但亦只是基础,不可以此自足。若只此功夫如沙上建筑,是失败的;纵使成功亦暂时的,其倒也速,而且一败涂地。

    四、欣赏的态度 有闲的精神

    唐朝诗人重读书。老杜说:“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又说:“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

    古来的诗人究竟读了多少书很成问题。如屈原,当然认识字,但他读了多少书?一者无那么多书可读,再者他的诗不需要袭仿。后来之人才注意多读。

    吾人只是在修辞上下功夫。吾人生于千百年后,非天才诗人,自不可不用功。不但要像宋人在字句上有锤炼功夫(机械的),同时还要用一种性灵的功夫。宋人功夫是机械的、技术的,训练成、养成;性灵的功夫是一种修养。

    关于这种性灵的修养,可从小李杜研究。所谓修养性灵即培养诗情。吾人作诗自不可同木匠之以工具做成器具,应如花匠之养花。野生的花真比不了,虽然丫丫杈杈不整齐,而生命力真是饱满、丰富,如“三百篇”、“十九首”,真有生机,活泼泼的。花匠所培养者,其生命力或不如野生之盛,但不能说其不美,仍可欣赏。故吾人虽非天才,然尚可成为诗人。心中要有诗情的培养,有诗情的生机、情趣。如此虽未必能成为大诗人,但不害其成为真的诗人。

    读小杜诗不但其技术可取,对涵养诗情亦有助。前所举《念昔游》二诗,次首较前首更好(虽第二句不大好)。义山诗真是忠厚,无怪其深情,其诗中“狂”字甚少。太白有时“狂”,老杜亦有,如“自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义山没有,小杜有,李白题诗,今我亦题诗,不含糊,对得起。“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二句,可作禅“参”,得了活法,受用不尽。然此不可讲,只可自己去“会”。

    这种诗是一种自我的欣赏。欣赏的心情是诗人不能少的。无论何种派别诗人,皆须有欣赏心情。而所欣赏是否限于自身?应包括自身以外之人、事、物,最大的诗人盖如此。诗发展至晚唐,自我欣赏之色彩非常鲜明、浓厚,欣赏自己的一切。如《念昔游》之二句: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半醒半醉游三日”,固为自己;至“红白花开山雨中”,该是身外物矣,然此正写其自身“半醒半醉游三日”之心情。“山雨”既不摧花,花也不恨山雨,二者是调和的。小杜的情绪当然亦非常舒服、自然、调和。“红白花开”是象征,不是写实。此种自我欣赏与自我意识是否有关?所谓自我意识,即处处意识到有我。自我意识与自觉有关。若人之根本不自知,何能有自我意识?如曾子之“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是自觉。小杜“半醒半醉”与曾子自省,有关而义不同:一为理智的、分析的,一为感情的、综合的。故自我欣赏很像自我意识而实非,似自觉而亦非。

    狄卡尔[1](Descartes),法国哲人,云:

    I think therefore I am.

    我思想,因为我存在。我存在,即因我有思想。无思想的人可以不存在,可有可无。没有思想的人是空空洞洞的影子,不能算存在。

    小杜态度与D氏之言很相似,因其结果皆为充实。吾人追求知识,研究学问,有思想、有感情即为充实。自己使自己不至于空虚,不至于等于零。无聊便顶可怕。什么是无聊?就是空虚。人就怕空空虚虚,摇摇摆摆,是一个零。充实是好的,空虚是可怕的,故无聊时候要消遣,如打牌即为的免去空虚之无聊。有人反对消遣,但抓住一件事,当时可得到充实。便有坏的,还比没有好。因此可知充实之可爱可贵,然后知小杜诗中生活之饱满、充实、无缺陷。(吾人于慈母膝下是最无缺陷的;与好友谈天是最惬意的,因此时最充实。)小杜抱此心情写成《念昔游》,不管其在成诗前、写诗时、成诗后,其心情总是充实的。吾人自己写出诗来,感情不是高兴、不是欢喜,只要是充实,觉得没白活了,不是空洞洞的白纸就行。“我现在生命中填的是干草,然尚比不填好”,可见充实之可贵。D氏是哲人,故重在思想;小杜是诗人,故重在写诗。小杜一派诗情,然其充实,则一也。

    晚唐人最能欣赏自我。吾人不但要像宋人之用功在字句上、锤炼上,且须如晚唐诗人之修养诗情。然如此必须有闲,且为精神上有闲。(通常所谓有闲多为物质————不用奋斗扎挣去生活。)

    小杜的生活不是忧愁的,虽然他自己对他的生活不满意。而从旁观看来,其生活至少是不愁衣食的。谈到此,老杜便不如小杜幸福,无论身体、精神皆难得有闲。吾人或不能得生活的有闲,何必读此等诗?且不能得生活的有闲如何得精神的有闲?没饭吃怎么能欣赏?有花月不如有窝头,此固然也。然既为诗人,便须与常人不同。一个诗人无论写什么皆须有一种有闲的心情,可以写痛苦、激昂、奋斗,然必须精神有闲;否则只是呼号,不是诗。如老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

    这样的诗可以写,而太没有有闲之心情,快不成诗了。肉可臭,酒何能臭?且人可冻死,骨何能冻死?此种事可写成诗,而老杜写的是呼号,不是诗。可以写而不能如此表现,老杜写时,至少精神上不是有闲的。而又如韦庄之《秦妇吟》,写黄巢起义前后情形,事情尽管惨、乱,而韦庄写之总是抱有有闲的心情。虽非最好的诗,然至少不是失败的诗,比老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强。

    诗人应养成此有闲心情,否则便将艺术品毁了。如绘画之画战争亦然。人无论在任何环境,皆可保有自我的欣赏,几乎不是自觉而是忘我。(颜回居陋巷即是忘我。)

    精神的有闲、欣赏,是人格的修养。江西派只是工具上————文字上的功夫。只重“诗笔”,不重“诗情”。无论激昂、慷慨、愤怒,要保持精神的有闲、欣赏的态度。

    试看莱蒙托夫(Lermontov)的《童僧》:

    Only a snake

    ……

    Was rustling,for the grass was dry

    And in the loose sand cautiously

    It slid out,and then began to spring

    And rolled himself into a ring

    Then as though struck by sudden fear

    Made haste to keep dark and disappear

    此首长诗盖写一个小孩儿到山中寻自由,到傍晚饥饿疲乏,仰卧于地,听水看山,忽见一蛇(snake)。对蛇有什么可欣赏?(外国文学好在音乐性,此段可译为散文,但无法译为诗。)当此境地,尚能写出诗,所以能成诗人。

    破坏了诗心的调和,便不能写好诗。一个诗人文人什么都能写,只要是保持欣赏的态度、有闲的精神。最怕急躁,一急躁便不能欣赏。

    注释

    [1]今译笛卡儿。

    五、小杜之“热中”

    小杜两首《念昔游》,和谐婉妙,是他的修养。不要以为他的动机如此,他的诗情也许不谐婉,他的动机绝不谐婉。小杜是“热中”之人(做官心切),不为金钱势力,为的是事业功名的建树成就。小杜为人不但热中,而且眼热。小杜有堂弟杜悰(小杜集中提及),才情、见识、学问皆不及小杜,而出将入相多年,小杜甚为不平,愤慨、抵触、矛盾,他的心情并不和谐婉妙。诗如: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殳”,《诗经》“伯也执殳”(《卫风·伯兮》),毛传:“殳,兵器,丈二长。”诗系追悼一战死者,实叹自身功业无就。看了杜悰出将入相,甚为眼热,小杜此处正一例也。其饮酒、看花,颓废的生活,是牢骚不得志。“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小杜并不甘心闲游、半醉、倚楼,不要看轻他。

    一个人对什么都没兴趣,便是表示对什么都感到失去意义,便没有力量;真的淡泊,像无血肉的幽灵。我们要热中地做一个人,要抓住些东西才能活下去。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虽好,但不希望大家从此入手,也不能从此入手,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要热中。

    小杜诗《齐安郡中偶题二首》其一: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象征一年过去得无聊,而诗之神情妙。其二:

    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时小杜为齐安太守,月二千石,仍甚不满。不愿在外省而愿在京内(外官富而不贵,京官贵而不富),“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亦此意。昭陵,唐太宗墓,太宗知人善任,雄才大略;小杜之意以为若是太宗在的话,我必能见用而出将入相也。或说是小杜爱国,非也。

    《齐安郡中偶题二首》虽非绝佳亦好诗,“自滴阶前大梧叶”,粗枝大叶,风流可喜,是自赏。此或非小杜本意,但真好。热中,但他写的诗仍和谐婉妙。

    余不是强调哲理,把来两首抒情诗硬说人家热中于做官。古来要事业功名就得做大官、做京官。再举小杜两例: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

    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秋浦途中》)

    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途中一绝》)

    字句的修养不能不讲究,否则也写不出好诗。小杜想做官是诗吗?怎么写?但牧之有此能力,写得不显。“山路”、“秋雨”,一肚子心事;“来时还下杜陵无”(杜陵在长安),“下”字好,雁还能到京城,我不能到,可怜。“寒沙雁”,好,字句上很下功夫。“却遮西日向长安”,真好,到京城去吧,去也无官做!潦倒江湖,进京干吗去?感慨牢骚,然而永远是和谐婉妙地表现出来。小杜《念昔游》其二:

    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

    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㩳㩳羽林枪。

    首二句似老杜。以前所举二首《念昔游》观之,似是心境很调和,其实不然,此首即可看出。“猛”,拗字;㩳,枪挑起貌。

    小杜热心事业功名,不甘只做个诗人、文人。另有两首七律,末二句皆可见其热中:

    自笑苦无楼护智,可怜铅椠竟何功。

    (《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二)

    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

    (《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三)

    “自笑苦无楼护智”,“楼护”,奔走公侯之门,颇得人欢迎。由此可证其热中。表现其热中之感情,而又最有诗味的,盖为“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二句。热中之情原难写为诗,而此写得好。再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自言虽有千首诗,仍不能轻万户侯。又如《奉陵宫人》,“奉”,供奉。奉陵时,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比殉葬之葬,不下于殉葬。元曲李逵说:“打一下是一下疼,那杀的只是一刀,倒不疼哩。”(《李逵负荆》)砍头干吗,打板子好了,死不了活受。残忍!小杜写此诗不坏,而亦并不太好。若叫老杜写,当更好。小杜诗至少有潜意识作怪,并非为奉陵宫人写诗,而是为自己写,至少自怜之心胜过同情之心。诗曰:

    相如死后无词客,延寿亡来绝画工。

    玉颜不是黄金少,泪滴秋山入寿宫。

    用典,因有含义而令读者觉得有隔膜,至少须将此种文字障打破,才能欣赏诗。陈后失宠于汉武帝,千金买得相如之赋。帝见赋,复幸之。毛延寿为宫人画像供汉元帝选择,故宫人多用黄金贿毛延寿。此虽为奉陵宫人作,实乃自写,想起自己境遇遭际,虽有玉颜而不遇亦徒然。奉陵宫人真惨,鲁迅先生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朝花夕拾》小引),真是如此。另有《出宫人》二首:

    闲吹玉殿昭华管,醉折梨园缥蒂花。

    十年一梦归人世,绛缕犹封系臂纱。

    平阳拊背穿驰道,铜雀分香下璧门。

    几向缀珠深殿里,妒抛羞态卧黄昏。

    写得不甚沉痛,其事亦原不沉痛。

    六、馀论咏史诗

    小杜诗“长空澹澹”二首最好,全写人生。

    小杜诗一为人生之作,二为婉妙之作,三为热中之作。小杜所有诗皆可归入此三种,若不能归入者,便不是好诗。此外还要说到其第四类————咏史之作。

    此类作品,小杜见解不甚高,闲情又不浓厚,且稍近轻薄,不厚重,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轻、吝、薄,其馀不足观也矣。如其咏杨贵妃: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二)

    “破”字用得损,曲到“入破”则紧张、精彩,“破”为音乐上名词;小杜“舞破”乃破坏之破。李义山亦犯轻薄之病。或因乱世人情薄。李义山咏东晋(东晋半壁江山)元帝(东晋第一皇帝):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南朝》)

    徐妃原不可取,李义山更轻薄。讽刺可,讥笑不可。鲁迅先生讽刺,是讽刺普通大众的人性,若对一人而发,便是轻薄。

    至如义山诗之富于梦的朦胧美,余将下次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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