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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之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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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观”必须有馀裕。孔子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在力使尽时不能观自己,只注意使力则无馀裕来观,诗人必须养成在任何匆忙境界中皆能有馀裕。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造次”,匆忙之间;“颠沛”,艰难之中;“必于是”,心仍在此也。今借之以论诗。作诗亦当如此,写作品时应保持此态度。并非有馀裕即专写安闲,写景时亦须有馀裕。悲极喜极时感情真,而作品一定失败,必须俟其“极”过去才能观,才能写。客观的描写必有馀裕,故无论写何事物皆须为客观。

    至于氤氲,无客观的叙事,多为主观的酝酿。

    锤炼————复杂、变化,客观描述。

    氤氲————单纯,无客观的叙事。

    主观的抒情作品无长篇,如王、孟、韦、柳无长篇叙事之作。纪事应利用锤炼,客观;抒情应利用酝酿,主观,作品自然,不吃力。若题目可用,或锤炼,或氤氲。文人使用文字创作,犹如大将用兵,颇难得指挥如意。不过,锤炼、氤氲,人力功到自然成。至于夷犹、缥缈,中国文字方块字、单音,不易表现此种风格,不若西洋文字,其音弹动有力。《离骚》《九歌》,夷犹缥缈,难得的作品;屈原,千古一人。

    馀论:

    (一)夷犹;(二)锤炼;(三)氤氲。第一种惟天才能之,吾人非天才,故而不论。吾人可讨论者限二、三两种。

    (二)(三)两者中以“(二)”为最笨,如佛家苦行头陀(头陀,发尚未全剃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天才进步快,无天才亦有进步。此功夫不负人。锤炼是“渐修”,韩退之所谓“六字常语一字[1]难”(《记梦》)是苦修,每字不轻轻放过。然此但为手段,不可以此为目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利其器”是手段,“善其事”是目的。此功夫可使字法、句法皆有根基,至少可以不俗、不弱(所谓不俗,非雅;所谓不弱,非粗)。不俗、不弱,二者之原因为一,即“力”。如元人散曲刘庭信[双调·折桂令]中:

    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忆别》)

    是俗,而其中有“力”,即不俗。不俗、不弱,是说字句从力来,而力从锤炼来,每字用时皆有衡量。

    锤炼、氤氲虽有分别,而氤氲出自锤炼。若谓锤炼是“苦行”,则氤氲为“得大自在”。俗话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用锤炼之功夫时不自在,而到氤氲则成人上人矣。唐人五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自然,可说是得大自在。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好,而不太自在。韩退之七古《山石》亦不自在,千载下可见其用力之痕迹,具体感觉得到。苦行是手段,得自在是目的。若但羡慕自在而无苦行根基,不行。亦有苦行而不能得自在者,然则画鹘不成尚类鹜,尚不失诗法;若不苦行但求自在,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幽灵似的诗,太没根基,非真缥缈,皆因无根基之故也。)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

    从二锤炼到三氤氲,中有关联。欲了解此关联,即可参浩然此十字。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自然,自在。“微”、“淡”等字与退之《山石》“大”、“肥”,老杜《春望》“破”、“在”,皆锤炼之功夫;又“河”、“汉”皆水旁,“梧”、“桐”皆木旁;且上句双声,下句对叠韵,而“淡”、“滴”二字声亦近,诚如陆士衡《文赋》所说“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又如木华(西晋)之《海赋》,多用水旁字,一看字,即如见水之波浪翻动。作诗要抓住字之形、音、义。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放翁《文章》),话非不对,然此语害人不浅————希望煮熟的鸭子飞到嘴里来,天下岂有不劳而获的事?“妙手偶得”是天命,尽人事而听天命,“妙手”始能“偶得”,然则“手”何以成“妙”?“微云”二句也是锤炼而无痕迹,从苦行得大自在,此已能“善其事”矣。

    没锤炼根基欲得氤氲结果,不成。反不如但致力于锤炼,不到氤氲,尚不失诗法。

    以上是馀论。

    字句之锤炼可有两种长处:一为有力坚实;二为圆润。有力坚实者如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圆润者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韩愈诗用字坚实不及杜,圆润不及孟,但稳。

    中国诗可走锤炼的路子。锤炼宜于客观的描写,锤炼亦甚有助于客观的描写。韩退之之诗即能锤炼,故其字法、句法及客观描写好。如其《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吾人看出其锤炼,而锤炼尚有条件,即客观有馀裕。而此一层有危险:写自己时一方面观,一方面作,是人格之分裂;写外界自然更为纯客观。故此种作品多缺乏动人的情感,惟感觉锐敏,如退之“芭蕉叶大栀子肥”,其思路亦刻入,而缺乏同情,太善于利用客观,对自己皆客观,故把感情压下去。不压下感情,不能保持客观态度,初为勉强,久之则感情不复动矣,如山谷、诚斋诗即如此。吾人常觉诚斋生硬杈枒,似树木之未修理,实则细一看,细极了,千锤百炼,然人不能受其感动,只理智上觉得好,非直觉的好。“诗”、“骚”、“古诗十九首”皆为直觉的好,如“杨柳依依”、如“嫋嫋兮秋风”、如“思君令人老”。老杜锤炼而能令人感动,后山尚可,山谷、诚斋则不动人,盖其出发点即理智,乃压下感情写的[2],故吾人感情不会为其所引动。如山谷诗句“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二),写下棋之用心、外表,甚好,但不能触动人的感情,太客观。然而短处即长处,长处即短处。学诗至少须练会锤炼之本领。盖吾人写诗不能离开描写,惟此乃手段,非目的,不可至此便完。江西派即以为能锤炼即可,实则此但为文学之一部分。小说、戏剧亦不能离开锤炼,诗之长篇亦必须有客观之描写、锻炼之字句,如老杜长篇之好者。写长篇固须能敷衍、铺张,如余曾有“蜡梅长句”[3],前半写鹿之奔,鸟之鸣,外有海;然后日落、日出、闻香。吾人写短篇的多,长篇的少,写长篇则手忙脚乱,该去不去,该添不添,故亦须锤炼。故作诗锤炼功夫必须用,且此为保险的,不似夷犹之不可捉摸,锤炼则用一分力,得一分效。惟不可至此步便以为达到目的,此但为表现之手段、之普遍者。

    以上是就作诗功夫之先后说,未就如何用说。

    锤炼宜于客观的描写,作诗有时应利用此点。如老杜《北征》,乱后回家,对此茫茫,心中当如何?而老杜是诗人,于此未忘掉客观,故尚能注意路上景物。不然则归心似箭,岂能复有心情欣赏路中景色?老杜则连山上小果木皆看见: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此种客观写法是大诗人不能没有的。诗中叙事需要锤炼,写景亦需要锤炼,如退之“芭蕉叶大栀子肥”即锤炼而出。

    看韩诗应注意其修辞:一为下字(下字准确),二为结构(组织分明)。

    修辞是功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而器利之后须有材料,但有工具,造出是句,不是诗。后之诗人多为有工具无木料之匠人,不能表达思想、描写现实。

    中国文字在修辞上易美,而在表达思想及写实上有缺憾,因为音节太简单,单音、整齐。思想是活的,客观现实是活的,如云烟变幻,而文字是死的。表达思想、写实,不仅用字形、字义,而且用字音。韩退之修辞最好,如:

    山石荦确行径微。

    用“荦确”二字,好;若易为“磊落”或“磊磊”、“嶙峋”,皆不可,如用之则不成其为韩退之。“落”乃语词;“磊磊”则形、音太整齐;“嶙峋”太漂亮,美。漂亮虽漂亮,而无力,皆不如“荦确”。且“荦确”二字对韩愈最合适。韩是阳刚,是壮美;若用“嶙峋”,是阴柔,是幽美,二词虽相似而实不同。老杜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

    若易“垂”为“明”、“阔”为“静”,则糟了。“明”、“静”,阴柔,幽美;“垂”、“阔”,壮美。余不太喜欢自然,而喜欢人事,对陶诗“采菊东篱”非极喜欢,而老杜之二句好,以其中有人,气象大,“星垂”句尤佳。“星垂”句可代表老杜,如“山石荦确”之可代表退之。韩诗“山石荦确行径微”,“芭蕉叶大栀子肥”,“荦确”、“大”、“肥”,即法国小说家佛罗贝尔(Flaubert)所谓“合适的形容词”。

    中国翻译西洋文学常失败,音节不同之故,西洋文字以音为主,中国文字以形为主,且一复音,一单音。但丁《神曲》、莎士比亚(Shakespeare)剧本,法、意、俄各国皆有好译本,而中国没有,所译莎士比亚剧真不成东西,简直连原文的好处都不懂。日本亦译有莎士比亚剧本(坪内逍遥译),传诵一时,且能上演。日人之努力真可佩服。

    《山石》写夜: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金圣叹有写夜的诗:

    夜久语声寂,萤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宿野庙》)

    金圣叹眼高手低,天才高,他的批评好,诗不甚佳。而此首尚佳,若非早死,当有较好创作。韩之《山石》写夜深不及金,韩曰“百虫绝”,金诗“声寂”“萤飞”更静。王籍《入若耶溪》曰:“鸟鸣山更幽”,好;王安石曰:“何若‘一鸟不鸣山更幽’?”不可。静与死不同,静中要有生机,若曰“百虫绝”,则是死。寂静中有生机,即中国古哲学所谓道,佛所谓禅,诗所谓韵。佛家常说心如槁木死灰,非真死,其中有生机。

    韩之短篇不佳,应看其长篇之组织:下字所以成句,结构所以成篇。《山石》一篇从庙外至庙中再至庙外,从黄昏至夜至朝,有层次。前半黄昏,写眼前景物,以夜黑不能远见;后半天明后始写远景。末四句不佳: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末四句是议论。诗中可表现人之思想,而忌发议论。韩思想浮浅,“韩公真躁人”(陈简斋《书怀示友十首》其九)。一切事业躁人无成绩,性急可,但必须沉住气。学道者之入山冥想即为消磨躁气。盖自清明之气中,始生出真、美,合而为善,三位一体。退之思想浮浅而感觉锐敏,感觉锐敏之人往往躁,如何能从感觉锐敏中得到平静,而非迟慢、麻木?韩不能平静,故无清明之气,思想浮浅而议论亦不高。诗人可以给读者一种暗示,而不能给人教训。孟子云:“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娄上》)(儿童之性情与所受教训有关。)诗是美的,岂可以教训破坏之?

    韩诗《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一诗之结尾高于《山石》: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此高于前篇“人生如此自可乐”四句。此篇不写思想,但写景,而好,以其感觉锐敏。此诗从“仰见突兀撑青空”以下五句好:

    ……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是具体写法,以简洁字句写敏捷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此甚或高于老杜。写文章,慢事写快没关系,快事亦可慢写。人世常把精神费于无聊之事上。快乐如电,好事短,一闪即去。文字能弥补此缺憾。好的文字对于无聊事,可略;对于好事,那时快而可以说得慢。凡快事皆精彩之事。文学能与造化争功即在此。“那时快”而“说时迟”,有精神。文学上那时快而说时迟的,可参看《水浒传》之“闹江州”。

    老杜有两首《醉时歌》,皆好。其中“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一首有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不是诗,这是散文,然而成诗了,放在《醉时歌》里一点不觉得不是诗,原因便在于音节好。抓住这一点,虽散文亦可以成诗。学老杜者多不知此,仅韩文公能知之。“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皆散文而成诗者。

    文学之演变是无意识的,往好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国文学史上有演变无革命,有之者,则韩退之在唐之倡古文为有意识者,与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之演变不同。

    诗是女性,偏于阴柔、优美。中国诗多自此路发展,直至六朝。至杜甫已变,尚不太显。至韩愈则变为男性,阳刚、壮美。若以为必写高山、大河、风云始能壮美,则壮美太少;此是壮美,而壮美不仅此,要看作者表现如何。“芭蕉叶大栀子肥”,“芭蕉”、“栀子”,岂非阴柔?而韩一写,则成阳刚之美,如上帝之造万物。或曰生活平淡,写不出壮美。此语不能成立,过伟大生活者未必能写伟大的诗。

    芭蕉叶大栀子肥。

    此句不容小视,唐宋诗转变之枢纽即在“芭蕉叶大栀子肥”一句。唐诗之变为宋诗,能自杜甫看出者少,至韩愈则甚为明显,到江西诗派则致力于阳刚。顺阴柔走是诗之本格,而走得太久即成为烂熟、腐败,或失之纤弱。至晚唐,除小李杜外,他人诗亦多佳者。东瀛诗僧曰:

    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大沼枕山所作汉诗)

    而晚唐诗即失之弱,有一利即有一弊。晚唐牧之尚好,义山未能免此。江西诗则易流于粗犷,山谷未能免此,有时写的不是诗。反之二陈倒了不起,尤其简斋。简斋用宋人字句而有晚唐情韵,如:

    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春风百媚生。(《清明二绝》其二)

    又如:

    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春雨》)

    亦似晚唐,惟《春雨》二句尚有力,有“江西”味儿。唐宋诗千变万化,各有好处。

    作诗就怕没诗情、诗思,故主张唐情宋思,用宋人炼字句功夫去写唐人优美情调。炼字要坚实、要圆、要稳,而思想太理智,易落入宋人。(余之《春日杂咏四绝句》看似思想,其实是感觉。)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一字’当为句眼。”

    [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莹以为是感情根本不足。”

    [3]此诗已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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