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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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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太白如水,老杜则如石。如《暮归》第三句“客子入门月皎皎”七字六仄一平,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七字六平一仄,石水之不同。可供参考。

    《暮归》一首,后四句没劲,年老力不及之故。“年过半百不称意”怎样呢?“明日看云还杖藜”,真没劲。《晓发公安》(公安,在湖北)盖出峡后作。“邻鸡”与“野哭”仍“如昨日”,而“物色生态能几时”,真凄凉。“江湖远适无前期”,“无前期”即预先无规定之谓,仍是凄凉。

    以下参考宋人苏、黄拗律。

    苏轼拗律一首: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黄庭坚拗律二首: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题落星寺四首》其一)

    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

    北辰九关隔云雨,南极一星在江湖。

    相粘蚝山作居室,窍凿混沌无完肤。

    万鼓声撞夜涛涌,骊龙莫睡失明珠。(《题落星寺四首》其二)

    近人为诗喜作七言,五言较七言好凑,可不见得好作。作,to write;凑,to make。余学七言律在先,学五言律在后,七言律长进在先,五言律长进在后。

    清末宋诗抬头。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宋人诗七言律好者多,而五言古、五言律则不行。苏、黄五言亦不成,而其七言纵横开阖,有的虽老杜亦不及,为老杜所未曾写。苏、黄够得上诗人,可是怎么五言诗作得那么糟而不自觉?也许他们觉得五言诗就该如此,此乃大错。

    无论如何旧诗这种体裁已是旧的功夫,五言到宋朝便已不行。同是取火,由柴而煤而电气,此即工具之演进。在今日而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烧饭,总觉不甚合适。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由古文而变为白话,亦然。并不是因为白话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所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的利器。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七言离我们最近,所以好作。词比诗好作,曲又比词好作。白话文比古文好学(虽然好学不好学,不是好不好)。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词亦然。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胡适之先生对此之议论如何,余于此不说,然虽有人说将旧诗之音乐性除去便是新诗,此实大错。盖一切文学皆须有音乐性、音乐美,何况诗?如何能将诗之音乐性除去?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语言的力量。音乐家刘天华逝世后,其兄刘半农为之作传,说刘天华并无音乐天才,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家,尤其是在南胡上。即如刘半农先生,实亦无音韵学天才,但在音韵学上,他也有他的发明。我们人在天才上都有缺陷,这要用努力去弥补。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始于齐、梁,沈约所创,沈约为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之人物,值得注意。六朝皇帝文采风流,据云:某帝问:“何谓四声?”答曰:“天子圣哲。”四声(平上去入)、平仄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的。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音乐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许多好听的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

    首五字皆平声,不也是很美吗?和谐。可见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而诗的音乐美还不尽在平仄。如老杜“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虽拗而美,并不是拗口令;但“城尖径仄旌旆愁”则似拗口令矣,此则不可。拗律中拗得愈甚,对得愈工。虽然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并不对仗,但那是天才,是神来之笔。且唐人律诗前四句往往一气呵成,一、二句不“对”,故三、四句不“对”尚可,但五、六句非“对”不可,如崔颢接下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太白接下来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对仗工整。而“空悠悠”、“何青青”,皆“三平落脚”,盖因上句七字及下句前四字连在一起太乱,气太盛,太“散行”,末三字必“三平落脚”,非使其凝练不可。拗律拗得愈甚,对得愈工,尤其在老杜,平仄虽拗,而对句绝不含糊。宋之黄山谷似之。而东坡之“青山久与船低昂”,并不甚好,但有音乐性,美。有人盖谓此乃送行人久立烟水苍茫之中,而出行者虽望而不见也————太绕弯子,弯绕得不小,有什么意思?简直想疯了心。

    作诗要写什么是什么,但还要有意义。若费半天劲写出来,而写出来就完了,又有何取?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为农》),应该说“小荷浮圆叶”。山谷《题落星寺四首》第一首之“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二句即如此,只是说宝坊庙乃落星寺。近人作诗亦犯此病,所谓作态。而三、四句“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撼床”乃山谷看家本领。学诗者皆多在此上用功,而不在意境上用功。此二句后句好,上句平常。五、六句以后乱七八糟。《题落星寺四首》第二首音节之结实颇似老杜。“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真好,一起便好,盖用字沉着故也。“匡俗先生”,古之隐士,居落星寺山上。“水所都”,水所聚也。“北辰九关隔云雨”,谓帝京遥远。“南极一星在江湖”,人谓东坡远贬。“蚝山”,蚝所结成之山。末句“骊龙莫睡失明珠”,凑的,此句用典真笨。

    三、杜甫五言诗

    方寸之中,顷刻楼台,顷刻灭尽。

    中国古诗以五言最恰,四言字太少,七言字太多。(五言诗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但此指中国古人情调思想而言。现在则五言不够,而七言格律太繁,不易作好。现在事情本来变化就多,而加以诗人感觉锐敏,变化更多。近世是散文时代,已不是诗的时代,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富裕的时间精力去安排词句,写东西只能急,就没有工夫酝酿,没有蕴藉。酝酿是事前功夫,酝酿便有含蓄。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们到时候便不免快、乱。“巧迟不如拙速”。现在要练习速写(sketch),不像油画那么色彩浓厚,也不像水彩画那样色彩鲜明,也不像工笔画那么精细,但是有一个轮廓,传其神气。若能扩充,自然更好。

    酝酿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还是平时练好的本领。我们在现在的情势下,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速写写得快,抓住神气写。现在是要如此,但酝酿的功夫还要用。创作上速写也要酝酿蕴藉的功夫。

    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常言之动静、是非、善恶是相对的,而诗之最高境界是绝对的,真、善、美,三位一体。“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很难说。又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十个字,道尽人生世界,而读之如不着力。

    现在作品多是浮光掠影,不禁拂拭,使人感觉不真实、不真切。不真实还不要紧,主要要使人感觉真切。如变戏法,不真实而真切,变“露”了倒很真实,可那不成。文学上是许人说假话的。电影、小说、戏曲是假的,但那是艺术。读小说令人如见,便因其写得真切。但不要忘了,我们说瞎话是为了真。说谎是人情、天理所允许,而不要忘了那是为了表现真。如诸子寓言、如佛说法、如耶稣讲道,都是说小故事,但都是表现真。现在文学不真实、不真切,撒谎都不完全。

    谈到蕴藉,中国民族德性上讲“谦”,今欲将德性上的“谦”与文学上之“蕴藉”连在一起。中国古代安土重迁,人情厚重,不喜暴露发扬。楚辞《离骚》暴露发扬,那是南方的作品,班固以为《离骚》“露才扬己”,可见北边人之厚重,故德性重迁,不喜暴露。也不是说中国人厚重即美德,日本便轻浮浅薄,而日本的好处在进取,我们真佩服,也真惭愧。而中国人凡事谦逊,坏了就是安分守己、不求进取、苟安、腐败、灭亡,因果相生,有好有坏。现在日本自杀的自杀,但在台上的还真在干,在不可为之中还要干。中国是一盘散沙,若谁也不肯为国家民族负责任,只几个人干,也不成。中国人原是谦逊,再一退安分守己,再一退自私自利,再一退腐败灭亡了。我们能否在进取中不轻薄,在厚重中还要进取?

    总之,德性是谦,文学是蕴藉含蓄。孟浩然“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句,比前二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二句还好,没有露才扬己,然味厚。李太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听蜀僧濬弹琴》)是露才扬己。(文学本表现,露才扬己也是表现。)明乎此,可知中国文学之好处何在、坏处何在,而且可知此种作风是否可供我们参考、采取。

    杜甫有五律《得弟消息二首》: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

    老杜天宝乱后辗转流离,而他还写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我们抗战胜利前后的作品多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老杜诗虽没拖着光明尾巴,但也不是消极,因为他有热、有力。现在拖着光明尾巴的作品,即使有光也是浮光,有愉快也是浮浅,因为没热、没力。老杜诗虽没光明、愉快,但有热、有力,绝不会令人走消极悲观之路。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真有热、有力,字有字法,句有句法,谁比得了?普通读杜对字法、句法多往艰深处求,固然。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破”、“在”犹平常,而“春”字颇艰深。但老杜更高处是用平常的字,而字法、句法用得更好。如“遥怜舍弟存”,“怜”字,连欢喜、悲哀全有了。“啼垂旧血痕”,常人以为好,其实使过劲了。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一点光明也没有了,而仍有热、有力。或曰:“招魂”不知兄招弟抑弟招兄?但那样不能说“几人”。此言“几人”,是说我们已经老了,而年轻的还死在我们前面,不用说我活不了多久,不能招几人魂,就算招得成几人魂,这感情我也受不了。黄三唱《华容道》,满口求饶,骨气不倒。不但作诗、作文,演戏亦要有意境。老杜即不散板,老头子有力。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音节真好。而与王、孟之蕴藉不同,与屈、李之露才扬己也不同,真真切,就是苦心里也嚼出水来。“汝懦”、“吾衰”,弟兄见不着了,真悲哀,而一点没散。

    “生理何颜面,忧端且岁时”,这是老杜————老憨气;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文人气;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听蜀僧濬弹琴》)————才子气。

    老杜,老憨气。“忧端”,这是悲哀,老是待着别动;“且岁时”,还不知待到何时,谁也不能见谁,这真是老杜本来面目。“两京三十口”,老弟在东京,老杜在西京。

    天下人所以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道,××道……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详,去诗愈远。有一故事说某人走黑道,点灯一望,始知岔路太多,反不知何往。故不知道瞎走也好,知道了明白也好,就怕知而不清。“无令求悟,惟益多闻”(《圆觉经》),《楞严经》说未学如此,人最好由自己参悟。“隔江望见刹竿,好与汝三十棒。”(贞邃禅师语)要懂,未听我讲,便懂;望见刹竿,便该懂。

    一月三日北平《新报》有《关于诗》一文,其中举华兹华斯(Wordsworth)之言曰:“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抒情歌谣集·序言》)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二句,真是如此。余不喜欢W氏作品,其写自然的诗实不及我国之王、孟,其名作《高原的刈禾者》,亦未见甚佳。人说他写大自然、写寂寞写得最好,其实不及中国,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真好。写一种生动激昂的情绪以西洋取胜,盖西洋文字原为跳动的音节。如雪莱(Shelley)之“If winter comes”: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老杜诗之病便因写得深,表现也艰难,深入而不能浅出;王、孟有时能深入浅出。“If winter comes”一首便是深入浅出,而其音节尤其好,是波浪式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圆的,此中西文学之根本不同。

    W氏之言,但只对了一面,我们还要承认另一面也能写出诗来,虽然也要求必须沉静。无论写多么热闹、杂乱、忙迫的事,心中也须沉静。假如没有沉静,也不能写热烈激昂。因为你经验过了热烈激昂,所以真切;又因你写时已然沉静,所以写出更热烈激昂了。悲哀痛苦固足以压迫人,使人写不出诗来,太高兴也写不出来。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杜甫《新安吏》)

    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要认真活下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

    杜甫入蜀后佳作少,发秦州以前作品生的色彩、力的表现鲜明充足,后作渐不能及。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杜甫《人日两篇》其一)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辛稼轩《鹧鸪天·送欧阳瑞入吴中》)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余之拙句)[1]

    老杜“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二句无生的色彩,也无力的表现,不及稼轩之二句。文学是表现,不是论述、说明。论述在诗中尚有佳作,说明最下。稼轩二句是表现,老杜二句是论述,余之二句是说明(语本上述雪莱诗句)。

    佛罗贝尔(Flaubert)对莫泊桑(Maupassant)说,一个文人不允许和普通人同样生活。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他们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首诗,这是其生活结晶,而非重现。这样才不白活,活得才有价值、有意义。法国蒙德(法文:Mendès),写一皇后,貌甚美,而国王禁止国人蓄镜,皇后苦不能自见其美。后帝欲杀之,皇后在刀光中见自己影子,为其平生最快乐时。

    常人为生活而生活,诗人为诗而生活。而其作品当如拍电影,真事外须有剪接,绝非冷饭化粥。

    老杜作诗如《三国志》上张飞,真粗,而粗中有细。如其: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述怀》)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其一)

    写来不但干净、清楚,且看他劲头、有劲。老杜《梦李白二首》(其二)中: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此二句亦好。宋人亦发泄,而不成。如苏东坡《寒食雨》: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宋人能不如唐人莽,宋人深不如唐人浅,宋人思之深而实浅,唐人诗思浅而实深。五言诗若从“小屋”句入手则坏了,此乃偏锋,应用中锋。苏尚好,其馀则野狐禅。

    老杜《北征》,宋人对之只许磕头,不许说话。余对之一手抬一手搦,半肯半不肯,其诗后半真不是诗,而前大半真高。先看《北征》之开端: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诗不能玩技术,而又不能不注意技术。老杜则大笔一抹就行了。

    《北征》接写还家路上所见、所经、所想: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

    鸱枭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老杜才气不说,力气真够。以上所讲乃老杜“还家路上”一段之前、之后部分,中间还有一段更好: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若无此段,也仍是好诗,然便非老杜诗了。大诗人毕竟不凡,大诗人虽在极危险时,亦不亡魂丧胆;虽在任何境界,仍能对四周欣赏。

    老杜诗波澜老成、生活丰富,盖因其明眼玩味、欣赏生活,故自然丰富。否则,模糊印象,如何能写好诗?老杜为大诗人,写得大。

    年节最能体现生的色彩,又是力的表现。过年过节,鞭炮龙灯,是生、是力,而中国诗人不爱写。

    唐初苏味道有《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金吾”之“吾”,当读作衙。《后汉书·光烈阴皇后纪》:“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星桥铁锁开”句,储皖峰[2]先生以为当为象征;“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二句,不是魔道,也是自杀。物不能只认作物,是象征,如立春之“咬春”。

    物的描写表现,即心的描写表现,即生与力之表现。杜甫《杜位宅守岁》(杜位乃老杜之侄):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不是势利眼,老杜是好,真是生与力之表现。而此仍是个人,不是全体,不能看出整个民族精神。诗中“盍簪”出自《易经·豫》:“勿疑,朋盍簪。”盍,合;“盍簪”,言聚首。周处《风土记》:元日造五辛盘、椒花酒、松柏颂。《晋书·列女传》:“刘臻妻陈氏者……能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五辛,辣;松柏、椒花,辣,能刺激人。此风俗不仅是浪费,是严肃;然若仅有严肃意义没有好玩、兴趣,则严肃不能持久。清人文廷式有《鹧鸪天·即事》云:

    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凭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  闻柝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

    末二句“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真横。文氏盖真能懂得古人五辛盘之意。人皆喜甘厌苦,而在甘的环境中养不出大人物。人不当生于甘美,当生于苦辛,故元日首嗜五辛,尝辛,才有人生意义。然人厌辛喜甘,又厌故喜新。人生世上一方面有新的憧憬,一方面还有旧的留恋。人若没有厌故喜新,就没有进步、进化了。短处即长处,人就在此矛盾下生活。

    杜甫七言中,亦有年节诗,如《立春》: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土头土脑,不像诗,而正是代表老杜诗,一气端出。宋人黄山谷、杨诚斋学老杜此点,而有点做作气。老杜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山谷、诚斋无此句,老杜诗眼见而写成。苦最能摧残生机,故过年吃辛、吃苦;而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得到一点生机,苦中要有生发气象。诗中“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二句,不甚好,而诚斋辈专学此。

    杜甫《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

    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

    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此诗写来意深而语拙。老杜与义山有时皆不免意深而语拙,后人则意浅而语拙。作诗“滑”不好,而治一经,损一经,太涩也不好。放翁诗就滑。有志于诗者应十年不读放翁诗。诗甜滑,容易得人爱,而易使人上当;涩,有一点不好,而无当可上。学诗学滑易,学涩难,但太涩就干枯了。

    注释

    [1]此二句为顾随所成之断句。课后叶嘉莹据以成《踏莎行》一阕,词前有小序云:“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兹录全词如下: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2]储皖峰,时为辅仁大学教师,顾随挚友。

    附 杜诗选目

    1.《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2.《述怀》

    3.《玉华宫》

    4.《新安吏》

    5.《无家别》

    6.《梦李白二首》

    7.《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以上五古

    8.《天育骠骑图歌》

    9.《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10.《醉歌行》(别从侄勤落第归)

    11.《哀江头》

    12.《缚鸡行》

    以上七古

    13.《房兵曹胡马》

    14.《画鹰》

    15.《月夜》

    16.《得舍弟消息》

    17.《遣怀》

    18.《春夜喜雨》

    19.《倦夜》

    20.《登岳阳楼》

    以上五律

    21.《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22.《曲江二首》

    23.《咏怀古迹五首》

    以上七律

    24.《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以上七绝

    杜诗难选又好选,因其好诗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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