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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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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前三项,《诗》之性质;后三项,《诗》之作风(法)。

    诗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赋,皇皇大篇,直陈其事,故有“诗史”之称。太白号称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联想天才,多用比也。其实,兴,凑韵而已,没讲儿。“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个翅,翅棱棱。”————赋也。“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兴,只有儿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须打破文字障碍,才能了解其诗之美。

    一、概说“诗三百”

    情操(personality),名词(noun)。

    情操(“操”,用为名词,旧有去声之读),此中含有理智在内。“操”之谓何?便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弄得转、把得牢,圣人所说“发乎情止乎礼义”(《毛诗序》)。“操”又有一讲法,就是操练、体操之“操”,乃是有范围、有规则的活动。情操虽然说不得“发乎情止乎礼义”,也要“发而皆中节”(《中庸》)。情操完全不是纵情,“纵”是任马由缰,“操”是六辔在手。总之,人是要感情与理智调和。

    向来哲学家忒偏理智,文学家忒重感情,很难得到调和。感情与理智调和,说虽如此说,然而若是做来,恐怕古圣先贤也不易得。吾辈格物致知所为何来?原是为的求做人的学问。学问虽可由知识中得到,却万万并非学问就是知识。学问是自己真正的受用,无论举止进退、一言一笑,都是见真正学问的地方。做人处世的学问也就是感情与理智的调和。

    “诗三百篇”含义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

    要了解《诗》,便不得不理会“情操”二字。《诗》者,就是最好的情操。也无怪吾国之诗教是温柔敦厚,无论在“情操”二字消极方面的意义(操守),或积极方面的意义(操练),皆与此相合。所谓学问,浅言之,不会则学,不知则问。有学问的人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吾人理想的最高人物,有胸襟、有见解、有气度的人。梁任公说英文gentleman不易译,若“士君子”则庶近之矣,便“君子”二字即可。孔子不轻易许人为君子:

    君子哉若人!(《论语·宪问》)

    君子哉蘧伯玉!(《论语·卫灵公》)

    君子之才实在难得。“士君子”乃是完美而无瑕疵的,吾人虽不能到此地步,而可悬此高高的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此则人高于动物者也。人对于此“境界”有所谓不满,孔夫子尚且说:

    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此虽不是腾云驾雾的仙、了脱生死的禅,而远亲不如近邻,乃是真真正正的人,此正是平凡的伟大,然而正于吾人有益。五十学《易》,韦编三绝,至此正是细上加细,而止于“无大过”。

    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

    (《论语·泰伯》)

    读此真可知戒矣。然而过分的谦虚与过分的骄傲同一的讨厌。而夫子三谦亦令人佩服,五十学《易》,可知夫子尚不满足其境界。所有古圣先贤未有不如此者。古亚历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至一荒野,四无人烟,坐一高山上曰:“噫吁!何世界之如是小,而不足以令我征服也!”但此非贪,而是要好,人所以有进益在此,所以为万物之灵亦在此。

    学问的最高标准是士君子,士君子就是温柔敦厚(诗教),是“发而皆中节”。释迦牟尼说现实、现世、现时是虚空的,但儒家则是求为现实、现世、现时的起码的人。表现这种温柔敦厚的、平凡的、伟大的诗,就是“三百篇”。而其后者,多才气发皇,而所作较过,若曹氏父子、鲍明远、李、杜、苏、黄;其次,所作不及者,便是平庸的一派,若白乐天之流。乐天虽欲求温柔敦厚而尚不及,但亦有为人不及处。吾国诗人中之最伟大者惟一陶渊明,他真是“士君子”,真是“温柔敦厚”。这虽是老生常谈,但往往有至理存焉,不可轻蔑。犹如禅宗故事所云:诸弟子将行,请大师一言,师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弟子大失所望,师曰:“三岁小儿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吾人之好高骛远、喜新立奇,乃是引吾人向上的,要好好保持、维护,但不可不加操持。否则,小则可害身家,大足以害天下。如王安石之行新法,宋室遂亡也矣。

    走“发皇”一路往往过火,但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有才气、有功力写华丽的诗不难,要写温柔敦厚的诗便难了。一个大才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举千钧的人蜕然弱不胜衣,这是怎么?才气发皇是利用文字————书,但要使文字之美与性情之正打成一片。合乎这种条件的是诗;否则,虽格律形式无差,但算不了诗。“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碍,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惟陶诗较可。“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正而不美。宗教家与道家以为,吾人之感情如盗贼,如蛇虫;古圣先贤都不如此想,不过以为感情如野马,必须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为善。先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情与欲固有关,人所不能否认。

    以上所述是广义的诗。

    今所讲“诗三百篇”向称为“经”,“五四”以后人多不然。“经”者,常也,不变也,近于“真理”之意,不为时间和空间所限。老杜写“天宝之乱”称“诗史”,但读其诗吾人生乱世固感动,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则不亲切。俄国文豪高尔基(Gorky)写饥饿写得最好,盖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饥饿之经验也。常人写饿不过到饥肠雷鸣而已,高尔基说饿得猫爪把抓肠内,此乃真实、亲切的感觉,非境外人可办,更是占空间、占时间的,故与后来人相隔膜。这就是变,就不能永久。“三百篇”则不然,“经”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对。

    今所言《诗》三百篇不过道其总数,此乃最合宜之名词。子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此最扼要之言。此所谓“无邪”与宋代理学家所说之“无邪”、“正”不同。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干巴巴的。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杨恽《报孙会宗书》)“不能止”就是正吗?未必是,也未必不是。道学家自命传圣贤之道,其实完全不了解圣贤之道,完全是干巴巴、死板板地谈“性”、谈“天”。所以说“无邪”是“正”,不如说是“直”,未有直而不诚者,直也就是诚。(直、真、诚,双声。)《易传》云:

    修辞立其诚。(《文言》)

    以此讲“思无邪”三字最切当。诚,虽不正,亦可感人。“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此极其不正矣,而不能说它不是诗。何则?诚也。“打油诗”,人虽极卑视之,但也要加以“诗”之名,盖诚也,虽则性有不正。夫子曰诗三百“思无邪”,为其诚也。

    释迦牟尼说法之时,尝曰:

    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金刚经》)

    “如”,真如之意,较“真”(truth)更为玄妙。其弟子抛弃身家爱欲往之学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说,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这里可用释迦之“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说诗之“诚”、“思无邪”之“无所不包,无所不举”,包罗万象。释迦又说:

    中间永无诸委曲相。(《楞严经》)

    此八字一气说来,就是“真”。

    《尚书·尧典》曰:“诗言志。”如诗人作诗,由“志”到作出“诗”,中间就是老杜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

    第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第二,中间————“意匠惨淡经营中”(声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第三,诗篇————“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五代刘昭禹曰:“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市井)不得。”(计有功《唐诗纪事》)岂止五言?凡诗皆如此。诗里能换一个字便是不完美的诗。一字,绝对,真如,是一非二,何况三、四?

    惨淡经营之结果,第一义就是无委曲相。好诗所写皆是第一义,与哲学之真理、宗教之经约文字的最高境界同。

    读诗也要“思无邪”,也要“无委曲相”。

    孔子对于诗的论法,归纳起来又称为“孔门诗法”。法,道也,不是指狭义的方法、法律之法,若平仄、叶韵之类,此乃指广义的法。“无事无非法”,生活中举止、思想、语言无在而非法。

    违了夫子“思无邪”,便非法。

    然而何以又说诗无所谓是非善恶?常所谓是非善恶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恶?以世俗的是非善恶讲来,只是传统习惯(世法、世谛)的是非善恶,而非真的是非善恶。

    “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是直,事虽邪而思无邪。在世法上讲,不能承认;在诗法上讲,可以承认。诗中的是非善恶与寻常的是非善恶不同。

    鲁迅先生说一军阀下野后居于租界莳花饮酒且学赋诗,颇下得一番功夫,模仿渊明文字、句法。而鲁迅先生批曰:我觉得“不像”。盖此是言不由衷,便是伪,是不真,是邪。以此而论,其诗绝不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二句也。村中小酒肆中有对联曰:

    进门来三杯醉也

    起身去一步歪邪

    此虽不佳而颇有诗意,盖纪实也。又有一联曰:

    刘伶问道何处好

    李白答曰此地佳

    此亦乡村小酒肆对联,还不如前者。下野军阀的仿陶渊明诗还不如村中酒肆对联这个味。故说诗的是非善恶不是世俗的是非善恶。

    “文学”与“哲学”与“道”的最高境界是一个。所谓“诗法”,就是佛法的“法”,是“道”。静安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人间词话》)

    “诗三百篇”既称“经”,就是不祧之祖,而降至楚辞、赋、诗、词、曲则益卑矣。然而以诗法论,便童谣、山歌亦可以与“经”并立。其实“诗三百篇”原亦古代之童谣、山歌也。《金刚经》云: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只要“思无邪”就是“法”。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佛说之法皆是平等。佛先说小乘,后说大乘,由空说无,说有见空。天才低者使之信,天才高者使之解,无论如何说法,皆是平等。

    或谓佛虽说有大乘、小乘,其实佛说皆是大乘,皆可以是而成佛。“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最低之小乘,然而也能成佛。故佛说“大开方便之门”,门无大小,而入门则平等也,与静安先生所谓“不以是而分优劣”一也。

    今所言诗,只要是诗就是法。

    孔夫子对于《诗》,有“思无邪”之总论,尚有分论。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

    (《论语·阳货》)

    这是总论中之分论,前所说是总论中之总论。

    说得真好。无怪夫子说“学文”,真是学文。忠厚老实、温厚和平、仁慈、忠孝、诚实,溢于言表。这真是好文章。每一国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长处,吾人说话、作文能够表现出来便是大诗人。中国方字单音,少弹性,而一部《论语》音调仰抑低昂,弹性极大,平和婉转之极。夫子真不可及,孟子不能。

    汉学重训诂,宋学重义理,此本难分优劣。汉经秦焚书之后,书籍散乱亟待整理;及宋代书籍大半整理就绪,而改重义理,亦自然之趋势也。今讲《诗经》,在文字上要打破文字障,故重义理而兼及训诂,虽仍汉宋之学而皆有不同。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读此段文章,“可以”两字不可草草看过。

    兴:感发志气[1]。起、立,见外物而有触。

    生机畅旺之人最好。何以生机畅旺就是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读之如旱苗遇雨,真可以兴也。

    观:考察得失。(得失不能要,算盘不可太清,这非诗。)

    不论飞、潜、动、植,世界上一切事皆要观,不观便不能写诗。“《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中庸》)察犹观也,观犹察也。鸢代表在上一切,鱼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浅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极大的象征。“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举其一必得知其二。诗中描写多举其一部以括之。

    群:朱注:“群,和而不流。”今所谓调和、和谐,即“无入而不自得”(《中庸》)。

    人当高兴之时,对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谐。“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人与鸟兽心理、兴趣不同,是抵触,是不调和,如何能同群?以此言之,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只是苦恼,反是自杀为愈也。贾谊虽未自杀,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杀。

    “诗可以群”,何也?诗要诚,一部《中庸》所讲的就是一个“诚”,凡忠、恕、仁、义,皆发自诚。所谓“和而不流”,“流”,无思想、无见解,顺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其实也不然,《诗》中亦有怒: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

    望文生义,添字注经,最为危险。最好以经讲经,以《论语》注《论语》。此二句,恨极之言,何尝不怒?惟“不迁怒”(《论语·雍也》)也。

    夫子承认怒,惟不许“迁怒”;许人怒,但要得其直。此世法与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圣经》)

    释迦:“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节节肢解,不生嗔恨。”(《金刚经》)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基督“要爱你的仇人”,释迦“一视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西谚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孔子不曰“以怨报怨”,报有报答、报复之意。“以直报怨”是要得其平;“以牙还牙”,不是直。在基督、释迦不承认“怨”;夫子却不曾抹杀,承认“怒”与“哀”,怒与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诚、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义,当然可以怒,可以怨。

    《论语》之用字最好,“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爱。读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过。

    夫子之文,字面音调上同其美,而不专重此。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扩而充之————“迩之事父,远之事君”。(释迦不许人有我相。)“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处世,喂猫、饲狗,皆在其中。事父、事君无不适得其宜。我本乎诚,本乎忠、恕、仁、义,则为人、处世皆无不可。(切不可死于句下。)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子注:“其绪馀,又足以资多识。”(《论语集注》)夫子所讲是身心性命之学,是道,是哲学思想(philosophy)。“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何谓也?要者,“识”、“名”两个字,识其名则感觉亲切,能识其名则对于天地万物特别有忠、恕、仁、义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爱,才可以成为诗人。

    民,吾胞也;物,吾与也。(张载《西铭》)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列子·说符》)

    仁者,爱人。[2](《论语·颜渊》)

    孔子举出“仁”,大无不包,细无不举,乃为人之道也。民,我胞也;物,我与也,扩而充之,至于四海。仁,止于人而已,何必爱物?否!否!佛家戒杀生不得食肉,恐“断大慈悲种子”。必需时时“长养”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残,勿以细小而忽之。凡在己为“患得”、在他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长养恶习,习与性成,摧残善根。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有二,独许颜渊“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佛:慈悲;耶:爱;儒:仁。)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念兹在兹。

    为什么学道的人看不起治学的人,治学的人看不起作诗的人?盖诗人见鸡说鸡,见狗说狗,不似学道、治学之专注一心;但治学时时可以放下,又不若学道者。

    道————圆,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学————线,有系统,由浅入深,由低及高;

    诗————点,散乱、零碎。

    作诗,人或讥为玩物丧志,其实最高。前念既灭,后念往生;后念既生,前念已灭。吾人要念念相续。言语行动,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后念而念念相续,方能与诗有分。这与学道、治学仍是一样,也犹同“三月不违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为的是念念相续,为的是长养慈悲种子。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长则精力不足,寿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远,颇颇不易。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识道何易?

    诗便是道。试看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岂非说的是为人之道?夫子看诗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广。

    《论语·季氏》载:

    (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夫子两句话,读来又严肃、又仁慈、又恳切。“不学诗,无以言”,“无以”是感。

    学,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Epomehk)四岁失目,他的诗代表北方沉思玄想,读了总觉得是瞎子说话。发挥方面最主要在“言”。言,无“义”不成,辞“气”不同。常谓作诗要有韵,即有不尽之言。夫子说话也有韵。《世说新语》中之人物真有韵,颇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谢家中诗人不少。

    孔子论诗还有: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谓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论语·阳货》)

    以上,孔门诗法总论之部。

    在宗教上信与解并行,且信重于解,只要信虽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则不可。释迦弟子阿难知识最多,而迦叶先之得道。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迦叶传其法,迦叶死后方传阿难。而儒家与宗教不同,只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远离政治,而儒家中则有其政治哲学。《大学》所谓“正心”、“诚意”、“修身”,宗教终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还有“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人”,是“外”。宗教家做到前三项便算功行圆满;而儒家则是以前三项为根本,扩而充之,恢而广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齐家”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实验”,是治国、平天下的“试验”。

    夫子要人从自我的修养恢而广之,以见于政治。吾人向以为诗人不必是政治家,爱诗者不见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说通了诗三百,授之以政便达,何以见得?夫子说诳语么?否。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岂能打诳语?鲁迅先生译鹤见祐辅《思想·山水·人物》(鹤见祐辅思想清楚,文笔亦生动,鲁迅先生译书虽非生动,也还可读),书中说第一次欧战美国总统威尔逊(Wilson)是十足的书呆子。美国总统先必为纽约州长,威尔逊为法学士,做波士顿大学校长,一跃而为纽约州长,再跃而为美国大总统。彼乃文人,又是诗人,又是书呆子,鹤见祐辅最赞仰之。一个纯粹的政客太重实际,而文人成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国家成为更文明的国家,国民成为更有文化的国民。在近代,威尔逊实是美国总统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气象的一位。在大战和约中,别人以为威尔逊的最大失败盖英、法二国的两滑头,只顾己方利益,不顾世界和平,是以威尔逊被骗了。然而,此正见其光荣也。威尔逊说:“美国有什么问题,何必与他商量、与你商量,我只以美国人的身份平心想该怎样办就怎样办。”骤听似乎太武断、太主观,但试察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谁肯以国民的资格想想事当如何办?果然,也不至于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了。

    说起威尔逊,真是诗人、是文人、是书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谓“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亦奚以为”了。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释之曰:“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说白便白,说黑便黑,那简直是人格的破碎。然而“一以贯之”绝非容易也。只有老夫子说得起这句话。什么(何)是一?怎么样(何以)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卫灵公》)。我就想我是一个美国人,应当怎么去施,怎么样受。威尔逊说得实在好。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

    以上三段,为夫子在《论语》中对于诗之某节某句之见解。

    夫子说“诗可以兴”,又说“兴于诗”,特别注重“兴”字。夫子所谓诗绝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对于含义并不抹杀,却也不是到含义为止。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然而这也还不够,必须要从此中有生发。天下万事如果没有生发早已经灭亡。前说“因缘”二字,种子是因,借扶助而发生,这就是生发,就是兴。吾人读了古人的诗,仅能了解古人的诗心又管什么事?必须有生发,才得发挥而光大之。《镜花缘》中打一个强盗,说要打得你冒出忠恕来。禅宗大师说:从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盖地。前之“冒”字,后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谓“兴”的意思。可以说吾人的心帮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发,也可以说古人的作品帮助吾人的心有所生发。这就是互为因缘。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与“贫而乐,富而好礼”,其区别如何?前者犹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范围之外,这只是苦而不乐。(夫子在《论语》中则常常说到乐。)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经不起诱惑。“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道德经》三章);反之,既见可欲,其心必乱,这便谈不到为学,这是丧失了自我。然而后者“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自然成就”。夫子之“乐”、之“好”较之子贡两个“无”字如何?多么有次第,绝不似子贡说得那么勉强、不自然。这简直就是诗。放翁说“文辞终与道相妨”(《遣兴》),不然也。

    子贡由此而想到诗,又由诗想到此,所谓互为因缘也。牙虽白、玉虽润,然经琢磨之后牙益显白、玉益显润。(犹如苍蝇触窗纸而不得出,虽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层窗纸。夫子之言犹如戳出窗纸振翼而出,立见光明矣。)夫子说“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生发,便是兴。

    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

    首一段子贡与夫子的对话由他事兴而至于诗,次一段子夏与夫子的对话由诗兴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绘事后素”,《礼记》所谓“白受采”(《礼器》)也。本质洁,由人力才能至于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绚”是后天的,是“绘”;“礼后乎”,诚然哉!夫子所谓“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犹兴也。如此“始可与言诗”,此之谓诗也。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此中亦颇有至理存焉。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虽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对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触,个人所感受者有异。越是好诗,越是包罗万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诗————必然。唐诗之所以高于宋诗,便因为唐诗常常是无意的————意无穷————非必然的。

    伟大之作品包罗万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深者见深,浅者见浅。鲁迅先生文章虽好而人有极不喜之者,是犹未到此地步。虽然,无损乎先生文章之价值也。正如中国之京戏,“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词》其七)。(近代梨园只有谭叫天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唐诗与宋诗,宋诗意深(是有限度的)————有尽;唐诗无意————意无穷,所以唐诗易解而难讲,宋诗虽难解却比较容易讲;犹之平面虽大亦易于观看,圆体虽小必上下反复始见全面也。

    子贡之所谓“切”、“磋”、“琢”、“磨”,不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又何关乎礼义、绘事也?虽然,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一见圆之彼面,一见圆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花月山水,人见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伟大也。各人所得非本来之花月山水,而各自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禅家譬喻谓“盲人摸象”(《义足经》),触象脚者说象似蒲扇,触象腿者说象似圆柱,触象尾者说象似扫帚。如说彼俱不是,不如说彼皆是,盖各得其一体,并未离去也。

    吾人谈诗亦正如此,各见其所见,各是其所是,所谓“诗无达诂”也。要想窥见全圆、摸得全象,正非容易。是故,见其一体即为得矣,不必说一定是什么。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对方之无能或不诚,致使吾人不敢相信。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见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说多疑生于糊涂。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气是最不可靠的,气是什么?

    孔夫子之言颠扑不破,孟夫子说话往往有疵隙。

    以上两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说诗,余试解之。

    “文”:

    第一,篇章、成章。(文者,章也;章者,文也。《说文》中彣、彰互训。)

    第二,文采。即以《离骚》为例,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是曰文采。

    “辞”:

    辞、词通,意内而言外。楚辞中《离骚》最好亦最难解,对于它的洋洋大观、奇情壮采,令人蛊惑。“蛊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红楼梦》中说谁是怪“得人意儿”的,倒有点相近。“得人意儿”似乎言失于浅,“蛊惑”却又求之过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爱而不知其恶。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大学》八章);又俗语曰“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之谓也。西人也说两性之爱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其实,一切的爱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爱,真的智慧才能出现。即如读《离骚》,一被其洋洋大观、奇情壮采所蛊惑,发生了爱,便无暇详及其辞矣。

    欣赏其文之charm,须快读,可以用感情。欲详其辞意须细读,研究其组织与写法必定要立住脚跟观察。观与体认、体会有关。既曰观,就必须立定脚跟用理智观察。

    “不以辞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诗言志”,志者,心之所指也。后来之人不但读者以辞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辞害志,以致有句而无篇,有辞而无义。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载之下的读者要去追求千载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诗看成了“必然”。

    章实斋《文史通义》诗教篇(章氏对史学颇有见解,文学则差),以为我国诸子出于诗,尤其以纵横家为然。此说余以为不然。纵横家不能说“思无邪”,只可说是诗之末流,绝非诗教正统(夫子所谓“言”,所谓“专对”)。

    马浮(一浮先生)亦常论诗,甚高明。马一浮先生佛经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办一学院讲学,所讲纯是诗教(余所讲近诗义):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总相。)即此实理之显现于发动处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痺,医家谓之不仁。人至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诗》为先,诗以感为体,令人感发兴起,必假言说。故一切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也。……诗人感物起兴,言在此而意在彼。故贵乎神解,其味无穷。圣人说诗,皆是引申触类,活也。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诗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

    (《复性书院讲录·〈论语〉大义一·诗教》)

    鲁迅先生说,说话时没的说,只是没说时不曾想。见理不明,故说话不清;发心不诚,故感人不动。

    夫子说诗,“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七项,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再进一步,也可以说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人只要“兴”,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识草木鸟兽之名”;若是不“兴”,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庄子·田子方》)。只要不心死就要兴,凡起住饮食无非兴也。吾人观乞者啼饥号寒,不禁惕然有动,此兴也,诗也,人之思无邪也。若转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饥寒何与我?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佛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楞严经》)学佛、学道,动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岂非心死邪?岂不是断灭相?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马先生之说,除“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馀皆合理。文虽非甚佳,说理文亦只好如此,说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难得其真义所在,如陆士衡《文赋》、刘彦和《文心雕龙》,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义之所在。

    言字者,言语之精;言语者,文字之粗。平常是如此,但言语之功效并不减于文字。盖言语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则无之。禅家说法动曰亲见,故阿难讲经首曰“如是我闻”,是既负责又恳切。言语有音波,亦所以传音色,古诗无不入于歌,故诗是有音的。《汉志》记始皇焚书而《诗》传于后,盖人民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马先生故曰“必假言说”,而不说文字也。言语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语言。马先生说言语之足以感人者皆诗,章实斋先生所说纵横家者流,乃诗之流弊。

    诗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强弱盛衰可自文学中看出。英国之伟大不在属地遍全球,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战看出,自其文学已看出,维多利亚而后便无大诗人出现。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诗堕落腐烂。“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题鹤林寺僧舍》)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配过这种生活。如领袖人物一天忙于国家之事,要说两句这样诗还可以。我们常人已经太闲了,再闲更成软体了。

    中国有所谓“诗教”,然余之意,不在诗教,而在诗义。(其实古所谓“教”即含有“义”,天地间必含有诗义。)吟风弄月、发愤使情皆非诗义,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礼记·礼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礼运》之大。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么大,便因没试过。没力可卖了,算了。力,有一分力便要尽一分力,不必问为谁。一切诗人皆是如此。写诗不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白乐天发俗,自己将自己诗写成若干乃藏于各庙。诗人该是无所为而为,这便是“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只要将我自己的力量发挥出来,便完了,不必为己,甚至不必为人。只要把我自己力量发挥了,理想实现了,不必为己。若明白此道理,虽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诗,但行住坐卧无时不是诗。否则,即使每日为诗,也仍不是诗人,似诗人,似即似,是则非是。今日所说是第一义,大上乘。

    东坡有对曰:“三光日月星,四诗风雅颂。”

    《诗经》又有“四始”之说,其说始自司马迁。

    “四始”:《关雎》,风之始;

    《鹿鸣》,小雅之始;

    《文王》,大雅之始;

    《清庙》,颂之始。

    司马氏《史记》是诗,而司马氏对《诗》之功夫并不深。马主孔子删诗,班氏则否。“四始”之如此排列,不知当初编辑《诗经》之人是否其先后次序含有等级之意?余以为虽然似乎有意,亦似无意,实在有意、无意之间。

    《诗经》又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

    六义:风、雅、颂(以体分)

    赋、比、兴(以作法分,颂中多赋,比、兴最少)

    先看风、雅、颂。

    何为风?《诗序》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冲这,就不是子夏的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此虽非至理而是事实。至于风,即是风,风土之风。家有家风,校有校风。国风代表一国民风,故谓之风。“《关雎》,后妃之德。”冲这,毛氏就该杀。原为民间歌谣,何有风化、风(讽)刺之说?

    雅,正。或谓雅是贵族的。(门阀、门第,又为知识阶级。)太炎先生之意不然,曰:雅、疋、乌通,故雅训乌。李斯《谏逐客书》及杨恽《报孙会宗书》皆言及“秦声乌乌”。周之镐京,今之长安,秦之咸阳,故正即秦声,谓镐京左右之歌也。聊备一格。(如二达子吃螺蛳……)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大雅贵族气,较深。

    颂,功德。祭祀歌颂鬼神功德,故颂与鬼神有关。梁任公说:颂、容古通。皆从公。容,形、貌,舞。风、雅,歌诗;颂,舞诗。歌诗咏其声,舞诗欢其容。

    总而言之:风,大体是民间文学,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贵族文学;颂,庙堂文学。以有生气、动人而言,风居首,雅次之,颂又次之。以典雅肃穆论,颂居首,雅次之,风又次之。

    再说赋、比、兴。

    赋,第一,铺、陈、张;第二,敷、布(布,犹铺也)。直陈其事谓之赋。铺张与夸大又有不同。“周馀黎民,靡有孑遗”(《诗经·大雅·云汉》),此是夸大,不是铺张。汉赋《二京》《羽猎》,铺张。

    比,朱子曰:“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朱子以凡物、事(诗旨)之有相类者谓之比。“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诗经·周南·螽斯》),朱注:“比也。”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诗经·鄘风·相鼠》),反比。

    兴,郑康成说:“兴者,托事于物。”如郑氏所言,是比而非兴。前人讲赋、比、兴,往往将“兴”讲成“比”,毛、郑俱犯此病。毛、郑传诗虽说赋、比、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盖汉儒师说即于比、赋二者亦别之不清。)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能研究别人学说,结果是武断;又有人能研究古人学说而自己无主见,结果是盲从。(胆小是好,如作文细。然有时胆小使人不敢说话。)刘彦和既不武断又不盲从,然其说比、兴亦不甚明白:“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文心雕龙·比兴》)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唐孔颖达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毛诗正义》)朱熹则说:“兴者,托物兴辞。”“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因所见闻,或托物起兴,而以事继其后。”(《诗集传》)事,诗;声,也是诗,而何以一谓之事,一谓之声?事是本文,声非本文。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见所闻,是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后无连贯,以声引其事。(《桃夭》《相鼠》则前后文有关,是比。)

    《关雎》一首,毛传曰:“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雎鸠,王雎,“王”,盖有大意;“挚”,郑笺训“至”。“挚”,诚也,厚也。鸟类雌雄多挚,不独雎鸠。夫妇有别,相敬如宾。夫妇不忠不相亲患不相敬。人有后天修养,当易做到。鸟则不然。有别,是别人教的,还是自己修养的?何谓“有别”?何谓“无别”?汉儒就不明白孔子“《关雎》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一句话。若依毛诗之说,则此诗乃比而非兴矣。推其意,盖文中所谓譬喻曰比,其用于开端者曰兴。

    兴绝不是比。“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三首》),诗人的联想,比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诗说“兴也”,后来都讲成兴了,实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绝无关系。

    兴是无意,比是有意,不一样。既曰无意,则兴与下二句无联络(然此所谓“无联络”,是意义上无关),既无联络何以写在一起?此乃以兴为引子,引起下两句,犹如语录说“话头”(禅家说“话头”,指有名的话,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话来。然“兴”虽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话头,但introductory尚与下面有联络,“兴”则不当有联络。(宋代的平话如《五代史平话》,往往在一段开端有一片话头与后来无关,这极近乎“兴”。元曲中有“楔子”,金圣叹说“以物出物”。)此种作法最古为《诗》,《诗经》而后即不复见,但未灭亡,在儿歌童谣中至今尚保存此种形式(在外国似乎没有):

    小白鸡上柴火垛,没娘的孩子怎么过。(兴也)

    小板凳,朝前挪。爹喝酒,娘陪着。(兴也)

    兴是无意,说不上好坏,不过是为凑韵,不使下面的话太突然。

    《中庸》有言:

    《诗》曰:“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也。(卅三章)

    褧(褧、通用)是一种轻纱,锦自内可以透出。中国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钻石也,皆是“衣锦尚褧”。所谓谦恭、客气、面子,皆由此之流弊。客气,不好意思,岂非不是“思无邪”了吗?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产生了谦恭、客气、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锦尚褧,恶其文之著”的情形。兴就好比锦外之褧。又庄子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庄子·外物》)

    正好是兴:筌非鱼,筌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

    兴,妙不可言也。

    夫子说“诗可以兴”,以兴诗外之物。今余讲“兴”亦说“兴者,起也”,此起诗之本身也。夫子说的“兴”是功用,今所说“兴”是作法。

    兴,独以“三百篇”最多。后来之诗只有赋、比而无兴,即《离骚》、“十九首”皆几乎无兴矣。

    总而言之:直陈其事,赋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兹,兴也。(“注”字用得不好。)

    《诗》之由来:

    《礼记·王制》:

    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

    郑氏注:“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郑氏注恐怕不对。陈者,列也,呈也。《汉书·食货志》云: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

    古之诗不但是看的,而且是听的。“师”,有乐官的意思。如,晋师旷,瞽者,乐官,即称师。又如,鲁大师挚,大师,乐官首领,故称大师。“行人”,亦官名。

    《周礼·春官·宗伯》:

    瞽矇……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大师。

    胡适之先主张实验哲学、怀疑态度、科学精神,颇推崇崔述东壁。崔氏作有《读风偶识》,其书卷二《通论十三国风》有云:“周之诸侯千八百国,何以独此九国有风可采?”其实这话也不能成立。采诗并非一股脑儿收起来,要选其美好有关民风者,所以只九国有风有什么关系?

    果然都是大师陈诗、瞽矇掌歌诗吗?也未必然。盖天下有所谓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扰,反是聪明才智之士扰得厉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有心人似乎较好事者为好。歌谣不必在文字,祖先传之儿孙,甲地传之乙地,故人类不灭绝,歌谣便不灭亡。虽然,但可以因时而变化,新的起来便替了旧的。有心人将此种歌谣搜集笔录之乃成为书。凡诗篇《雅歌》及“诗三百篇”,皆是也。如此较上古口授更可传之久永了。无名氏作品之流传,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搜集,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不比后世邀名利之徒。此种有心人、好事者与社会之变化颇有关系,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才不是死水。谚语曰:“流水不腐。”此话甚好。人生是要有活动的,虽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现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诗:

    此说在史书记载中寻不出确实的证据来。首记删诗者是《史记》,《汉志》虽未肯定孔子删诗,也还不脱《史记》影响。

    《史记·孔子世家》:

    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汉书·艺文志》:

    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

    其下文还是受《史记》影响,还是经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五篇,但孔子自己没有提到,所以孔颖达说: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诗。孔颖达云:“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司马迁言古诗三千馀篇,未可信也。”(《毛诗正义·诗谱序》)荀子、墨子亦尝言“诗三百”,不独孔夫子说“诗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后才称《诗》是“三百篇”。《史记》靠不住。班氏曰“纯取周诗”,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鲁”,此言必有意义。或虽曰殷商,而周时尚皆流行。读《史记》可马虎,读《汉书》则不可。

    《诗序》:大序、小序。

    旧传是子夏所作,韩愈疑是汉儒所伪托。(有人说汉朝尊崇儒术,其损害书籍甚于秦始皇之焚书。经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汉人伪造,以伪乱真,为害甚大。)

    《后汉书·卫宏(敬仲)传》:

    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试看《诗序》之穿凿附会,死于句下,绝非孔门高弟子夏所为。孔门诗法重在兴,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说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兼士先生说不要腾空,腾空是“即此物、非此物”。苦水为之解,即禅宗所谓“即此物,离此物”。孔子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说到“绘事后素”,岂非“即此物、离此物”?适之先生说,中国从周秦诸子以后到有禅宗以前,没有一个有思想的。这话也还有道理,其中汉朝一个王充算是有思想的,也不过如是而已,不过还老实,还不太臆说。汉儒的训诂尚有其价值,不过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及其释经,则十九穿凿附会。

    何谓“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考古编》曰:

    凡《诗》发序两语如“关雎,后妃之德也”,世人之谓小序者,古序也。两语以外续而申之,世谓大序者,宏语也。

    又曰:

    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则序文之下,毛公亦应时有训释。今惟郑氏有之,而毛无一语,故知宏序必出毛后也。

    程氏此说甚明,其所谓“大序”之为何。(宋人主张大半如是。)虽说“小序”非子夏所作,却也未说定。总之,在汉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说是卫宏作也未说全是卫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诗序》。毛诗郑笺,毛诗当西汉末王莽初年有之,卫宏说是子夏作,郑笺便也以为是子夏作,汉儒注诗者甚多,但传者只毛诗郑笺。然程氏终以为“小序”(即所谓古序)虽不出于子夏,要是汉以前之作,其意盖以《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之诗虽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以宏生诗亡之后,既未见诗,亦无由伪托其序耳。其实愈是没有诗,愈好作伪序,死无对证,说皆由我。余绝对不承认。《诗序》必是低能的汉人所作。

    诗传:传,去声。

    《春秋经》有左氏、公羊、穀梁三传。传(音撰)者,传(音船)也(传于后世)。传(音撰)者,说明也,经简而传繁,固然之理耳。“春秋三传”是说明其事。如《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传》一一释之,孰为“郑伯”,孰为“段”,为何“克”,如何于“鄢”。《诗序》则不然。《诗》非史,不能说事实,而是传其义理。至汉而后,《诗》有传。

    西汉作传者,有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谓:

    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婴)。

    《汉书·艺文志》云:

    鲁申公为《诗》训故[3],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

    “申公”,《史记》作“申培公”;“辕固”,《史记》作“辕固生”;韩生名婴,汉燕王太傅。(训诂释“字”,传释“义”。)

    “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唐颜师古注:“与不得已者言不得也。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鲁最近也。”“取春秋,采杂说”,《春秋》言及《诗》者甚少,疑当为《春秋左氏传》。惟《左传》谈《诗》多断章取义,不可凭信。左氏谈《诗》于原文多不可通。

    班固对于《诗》定下过大功夫,汉儒说《诗》,班固较明白。班氏天才虽不及马,而对“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马。马是诗人,班是学者,《史记》之了不起在“纪传”,《汉书》之所以了不起在“志”。班氏真通《诗》,《艺文志》《地理志》《食货志》诸“志”皆以《诗》解之,可见《诗》无处不在。

    此一段中,要着眼在“不得已”三字,诗人作诗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不得已”,不为威胁利诱;“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必须内心有所需求,才能写出真的诗来,不论其形式是诗与否。文学作品中多有“诗”的成分,如《左传》《庄子》。声韵格律是狭义的诗;广义的诗,凡真实之作品皆是诗。了解古人诗最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有时客观条件,非需要。而非内心需要则写亦不能是诗。诗人绝不写应景文字。

    班固所谓“本义”与“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余常说之“诗心”。

    有关毛传,《汉书·艺文志》云:

    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可见班固并不承认毛公之学传于子夏。由“自谓”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颇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观、之以文为史,虽然不是完全不顾事实,却每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实,固则比较慎重。

    毛诗列于学官,在西汉之季。陈奂《诗毛氏传疏》云:

    平帝末,得立学官,遂遭新祸。

    毛诗大盛于东汉之季。《后汉书》:“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毛传郑笺)

    齐、鲁、韩三家之衰亡:齐亡于汉,鲁亡于(曹)魏,韩亡于隋唐(韩诗尚传《韩诗外传》,既曰外传,当有内传,外传以事为主,不以诗为主)。自是而后,说诗者乃惟知毛诗之学。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始攻毛、郑。朱子作《诗集传》,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郑为指归也。朱子之前,无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圣门之说。

    中国两千年被毛、郑弄得乌烟瘴气,到朱子才微放光明。但人每拘于“诗经”二字,便不敢越一步,讲成了死的。《诗经》本是诗的不祧之祖,既治诗不可不讲究。余读《诗》与历来经师看法不同,看是看的“诗”,不是“经”。因为以《诗》为经,所以欧、朱虽不信小序,但到《周南》打不破王化,说《关雎》打不破后妃之德,仍然不成。我们今日要完全抛开了“经”,专就“诗”来看,就是孟子说的“以意逆志”。

    孔子说《诗》有不同两处说“兴”,又说“告诸往而知来者”。汉儒之说《诗》真是孟子所谓“固哉,高叟之为诗也”(《孟子·告子下》),“固”是与“兴”正对的。孔子之所谓“兴”,汉儒直未梦见哉!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观,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而是“即此物、离此物”,“即此诗、非此诗”。孔夫子既非主观又非客观,而是鸟瞰,bird’s view。因为跳出其外,才能看到此物之气象(精神)————诚于中形于外,此之谓气象。(见静安先生《人间词话》。)

    某书说相随心转,的确如此。英国王尔德(Wilde)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讲,一美男子杜莲·格莱[4](Dorian Gray)努力要保自己不老,果得驻颜术。二十馀岁时,有人为其画一像,极逼似,藏于密室。后曾杀人放火,偶至密室,见像,陡觉面貌变老,极凶恶,怒而刃像之胸,而此princely 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第二日,人见一老人刃胸而死,见其遗像始知即杜莲·格莱。

    凡作精美之诗者必是小器人,narrow minded,如孟襄阳、柳子厚,诗虽精美,但是小器。要了解气象,整个的,只有鸟瞰才可。孔夫子看法真高,诗心,气象。汉儒训诂,名物愈细,气象愈远。

    “三百篇”之好,因其作诗并非欲博得诗人之招牌,其作诗之用意如班氏所云之有“其本义”及“不得已”,此孔子所谓“思无邪”。后之诗人都被“风流”害尽。“风流”本当与“蕴藉”连在一起,然后人抹杀“蕴藉”,一味“风流”。

    程子解释“思无邪”最好。程子云:

    思无邪者,诚也。

    《中庸》廿五章曰:“不诚无物。”“三百篇”最是实,后来之诗人皆不实,不实则伪。既有伪人,必有伪诗。伪者也,貌似而实非,虽调平仄、用韵而无真感情。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古来人作文是“为情而造文”,后人作文是“为文而造情”。为文而造情,岂得称之曰真实?无班氏所云之诗人之“本义”与“不得已”。所以班、刘之言不一,而其意相通。后来诗人多酬酢之作,而“三百篇”绝无此种情形。三百篇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馀皆不悉作者姓名。

    古代之诗,非是写于纸上,而是唱在口里。《汉书·艺文志》曰:“讽诵不独在竹帛。”既是众口流传,所以不能一成而不变(或有改动)。上一代流传至下一代,遇有天才之诗人必多更动,愈流传至后世,其作品愈美、愈完善,此就时间而言也。并且,就地方而言,由甲地流传至乙地,亦有天才诗人之修正及更改。“诗三百篇”即是由此而成。俗语云“一人不及二人智”,后之天才诗人虽有好诗,而不足与《诗经》比者,即以此故也。(尤其是《诗经》中之《国风》,各地之风情。民谣正好是风。风者,流动,由此至彼,民间之风俗也。)以上乃是“诗三百篇”可贵之一也。

    每人之诗皆具其独有之风格(个性),不相混淆。“三百篇”则不然,无个性,因其时间、空间之流传,由多人修正而成。故曰:三百篇中若谓一篇代表一人,不若谓其代表一时代、一区域、一民族,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团。集团者,通力合作也。

    注释

    [1]“志气”二字,与下文之“得失”、“而不流”诸字,原笔记均外加方框,以示强调。

    [2]此表述与原文有异。《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3]故、诂,二字通。齐、鲁、韩三家,重文字训故。

    [4]今多译为道林·格雷。下同。

    二、说《周南》

    “周南”,“南”,有二说:

    一说:南,地名,南是南国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说曰:‘古之周南,即今之洛阳。’又曰:‘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马瑞辰《周南召南考》:“周、召分陕,以今陕州之陕原为断,周公主陕东,召公主陕西。乃诗不系以陕东、陕西,而各系以‘南’者,‘南’盖商世诸侯之国名也。《水经·江水注》引《韩诗序》曰:‘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是韩诗以二南为国名矣。’”

    二说:南,乐名。宋程大昌《考古编》以南为乐名,取证于《诗经·小雅·钟鼓》篇之“以雅以南”。

    二说似不能并存,然若以南乐出于二南,则二说皆可成立,归而为一,如二黄(二簧)出二黄之间者。

    (一)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三章,首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毛诗以为五章,章四句,非也。

    《关雎》字义:

    首章:“关关雎鸠”,“关关”,一作“”,象其声也。“在河之洲”,“洲”,一作“州”,原为,后重为,上下像流水,中间像陆地,故曰“水中可居”(许慎《说文解字》)。“洲”系后来之字。(洲、燃、曝,皆后来之字,原作州、然、暴。)“关关”,是谐声,“州”字是象形。“窈窕淑女”,“窈窕”,《晋书·皇后传》注作“苗条”,此非德性之美,只是言形体之美,如“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九歌·山鬼》),非毛传幽闲(闲、娴通用)之谓也。中国字有本义,有反训。如“乱臣十人”(《尚书·泰誓》),“乱”,治也,言有能治乱。“君子好逑”,“逑”,一作“仇”。《左传》:“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妃,音配,配也、合也;耦,偶也,couple。“怨耦曰仇”,是“仇”之本义。此处“好逑”是反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introductory。上下无关之为兴,因彼及此之谓比。王雎雌雄有别,人何以知以雎比人?岂非比而为兴?故此实只是兴,凑韵而已。

    二章:“参差荇菜”,“参差”,不齐也,双声字。杜诗《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荇,水上之荇自水中直长到水面,玉泉山有之)。“左右流之”,“流”,《尔雅·释言》:“流,求也。”非也,就是流,不必作求解。“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句好。或曰“左右流之”言侍妾,非也。仍是兴,与下无关。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服”,毛传:“思之也。”“思服”之“思”为语助词(助动词)。(何不说“思”是动词,“服”是语助词?)念兹在兹,念念不忘。

    三章:“琴瑟友之”,“琴瑟”,乐器;“钟鼓乐之”,既曰乐,取其和。乐者和音,琴瑟,古雅之乐,尤和谐。

    “左右芼之”,“芼”,一作“覒”。毛传“择之”,朱注谓烹。今俗有“用开水芼一芼”之说,但“左右芼之”则不通。故“芼”者,“斟酌取之”之意,亦非采后更择之,而当采时斟酌取之也。(诗词中挑菜,俗称打野菜之意。)“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乐以宣情,故悲哀之时乐不能和,心情浓烈之时不能以喜乐宣出,故以“钟鼓乐之”也。古人之言,井然有次。

    余以为此篇乃虚拟之辞(假设也)。或谓此系咏结婚者,故喜联常用。余以为不然,此相思之辞。“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写实也。“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言得淑女之后必如是也。

    《关雎》诗旨:

    1.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2.《诗序》说:“《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3.鲁说:毕公所作,以刺康王。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

    4.韩说: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5.朱子说:周子文王有圣德,又得淑女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娴)、贞静之德,故作是诗。

    6.清方玉润说:此诗盖周邑之咏初昏(婚)者,故以为房中乐,用之卿人,用之邦国,而无不宜焉。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成归于正,则民间歌谣亦何从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邪?

    除了第一条外,皆如云雾。

    盖六朝唐宋而后,有思想者皆遁而之禅,故无人打破此种学说。《宗门武库》载:王安石问某公,何以孔孟之学韩愈以后遂绝?公曰: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汉以后有文学天才者多专于治诗文,有思想(研究哲学)者多逃于禅,故经师无大思想家。(实则经学大部分仍是文学、哲学之相合。)

    汉儒说“《关雎》,后妃之德也”,真是一阵大雾,闹得昏天暗地。后妃,文王之妃也。《周南》十一篇说到女性,《诗序》都说是后妃、“王化”、“上以风化下”之谓也,《周南》是王化之始。余曰:“既曰王化,当以文王为主,何以先说后妃,置文王于何地?”孔子并未尝说君子为文王,淑女为太姒(后妃)。孔子极崇拜文王,若是,安有不说之理?可知君子、淑女并非专指,而为代名(通称),不必指其名以实之。《诗序》又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简直是在降雾。淫,溺也,酒淫、书淫,过甚之意。淫与色连用,《诗序》误之始也,生生把字给讲坏了。孔子谓“《关雎》乐而不淫”,“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即最大乐。淫,乃过也、过甚之意。《诗序》讲作“不淫其色”,太不对。鲁、韩二家不传,似觉有憾;今就其传者观之,并不及毛高。韩说盖亦将淫连于色,故曰“内倾于色”。淫之言色,盖出于《小尔雅》(此书亦汉儒所作),“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广义》)。大错,大错。《关雎》一诗,本系文随字顺,很明白的事,让汉儒弄糊涂了。“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二句,其哀可知。而《诗序》曰“哀窈窕”,哀虽可训为“思”,但夫子所谓“哀而不伤”,若哀训为思,则“思而不伤”作何解?故又曰“无伤善之心焉”。是作《诗序》者亦知孔子之说,却添字注经。“伤”,亦太过之意,故曰“哀而不伤”。

    《诗序》绝非子夏之作。“《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老夫子已先言之矣,何尝说“后妃之德”?子夏圣门高弟,若如此说,岂非该打?《诗序》作者大抵是卫宏,绝非子夏。

    《诗序》最乱。欲讲《诗经》,首先宜打倒《诗序》。

    所谓“鬼”者,即是传统糊涂思想之打不破的。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故佛说露出“自性圆明”(《圆觉经》)。圆者不缺,明者不昏,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在此,故得配天、地为三才。鬼附体则自性失,成狂妄。最大的鬼是“传”(遗传:先天;传统习惯:后天)。

    后人不敢反对汉儒,宋儒虽革命亦不敢完全推翻旧论。宋儒较有脑子,不取毛、郑,但仍不敢说是民间之作,摆不脱“后妃之德”,大雾仍未撤去,天地仍未开朗。朱子虽不赞成《诗序》,而仍指淑女、君子为后妃、文王。清方玉润也仍说是文王、太姒。比较起来,还是宋儒朱、程尚有明白话。情操是要求其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朱子之说似乎比《诗序》好,但也不通。太姒之来与宫中之人何关?清方玉润虽不信汉、宋之说,而脑中有鬼,打不破传统思想。彼以为咏初昏(婚),虽不对而尚近似;言文王、太姒之德,则全是鬼话矣。

    汉儒、宋儒、清儒说经之大病,皆在求之过深、失之弥远,即孟子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孟子·离娄上》),而不明白“道不远人”(《中庸》)的道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即“道不远人”,即浅入深。桌子最平常,而无一日可离,此即其伟大;本为实用,便无秘密,若再深求之,则不免穿凿附会。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

    (《论语·阳货》)

    什么水土生什么人物。托尔斯泰那一种只有生在俄国。孔子温柔敦厚,原本是教训人的话,而加上个“也欤”。“为”,治也。“正墙面而立”有二意:一是行不通,一是无所见。历来讲《周南》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其中说到女性皆归之后妃,凡说到男性皆归之文王。这错误之始,恐即在毛公。《周南》是“风”,彼把“风”讲坏了。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诗序》),盖取“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君子”有二义:一指居上位,一指有德行。此处是第一义。此处本可通,但说“下以风刺上”,风刺是风刺过失,而风中亦有赞美功德者,当作何解?岂非不通?

    虽然,余亦不敢自谓是贤于古人也。尼采(Nietzsche)说过:“我怎么这么聪明啊!”(《瞧!这个人》)尼采极聪明,作有Thus Spake Zarathustra(Thus Spake,如此说、如是说),反耶教最甚,是怪物。他可以如此说,余则绝不肯。

    (二)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三章,章六句。

    后来之诗,韵相连。此《葛覃》中韵有间断者,如首章“施于中谷”、“集于灌木”,“谷”、“木”,叶;而“维叶萋萋”、“黄鸟于飞”、“其鸣喈喈”,“萋”、“飞”、“喈”,又叶,颇似西洋诗。

    首章:“葛之覃兮”,“覃”,毛传:“延也。”按:延,引蔓之意。“施”,毛传:“移也。”按:“施”,即“迤”字,迤逦()之“迤”。延、引、迤,双声。“中谷”,即谷中,犹中路、中逵即路中、逵中。

    此章须注意语词。

    语词、语助词,或曰助词,无意,仅是字音长短、轻重的区别。如也、邪、乎、于、哉、只、且。语词有三种:

    1.句首:“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尚书·泰誓》)之“惟”字;“粤若稽古帝尧”(《尚书·尧典》)之“粤若”;“维叶萋萋”之“维”字。又如“夫”字。

    2.句中:“葛之覃兮”、“施于(preposition,to)中谷”、“黄鸟于飞”之“之”字、“于”字。

    3.句末:如“兮”、“耳”、“哉”。

    语词之使用,乃中国古文与西文及现代文皆不同者。今天语体文则只剩了句末的语词。中国方字单音,极不易有弹性,所以能有弹性者,俱在语词用得得当。西文不止一音,故容易有弹性。“桌”,绝不如table好,“这是桌”就不如“这是张桌子”。此诗首章若去掉语词:

    葛覃,施中谷,叶萋萋,黄鸟飞,集灌木,鸣喈喈。

    那还成诗?诗要有弹性,去掉其弹性便不成诗。

    诗到汉以后,已经与前不同。最古的诗是“三百篇”,其次有楚辞: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离骚》)

    试改为《诗经》语法:

    高阳苗裔,皇考伯庸。

    摄提孟陬,庚寅吾降。

    将楚辞上的助词去掉以后,便完全失去了诗的美,这等于去掉了它的灵魂。可以说,助词是增加美文之“美”的。但是,楚辞助词用得最多,楚辞比“三百篇”还美吗?也未必。助词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说:

    如此说岂非“三百篇”不如楚辞?不然,不然。盖好花是浑的,白不止于白,红不止于红,不似“像生花”,白即白,红即红。真的莲花虽红,而不止于红,红是从里面透出来而其中包含许多东西,像生花绝不成。

    鲁迅《彷徨》题词用《离骚》中四句: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若改为四言不好办,改为五言则甚易:

    羲和令弭节,崦嵫望勿迫。

    曼曼路修远,上下吾求索。

    (曼,通漫,长也。)“古诗十九首”中无此佳句,不是改得好,原来就好。但如此改法即不说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风格。屈子本借助语词,故能缥缈无形,如云如烟。

    诗之首章,毛传:“兴也。”余意不然。兴应该是毫无联络的,此处非也。“葛之覃兮”一章,非兴,赋也。看二章“为为绤,服之无”,可知矣。

    二章:“维叶莫莫”,“莫莫”,毛传:“成就之貌。”《广雅·释训》:“莫莫,茂也。”按:莫与“漠”通,有广大之义。《汉书·扬雄传》“纷纷莫莫”,“莫莫”或作“缅缅”,声之转也。(莫、漠、寞,皆有广大之义。)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之“漠漠”、“缅想遥古”之“缅”,皆广远之义。鲁迅先生《彷徨》集中《示众》一篇写道:“寂静更见其深远了。”“深远”便是寞、漠漠,无边。字之形、音、义是一个,如:黑,模糊;白,清楚。楚辞《招隐士》“春草生兮萋萋”,“萋萋”,有新鲜之义。“漠漠”,其音亦广远。即模糊之“模”,亦有广远之义。前章“萋萋”是始生,此章“莫莫”是已茂,有次第。

    三章:“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言”,毛传:“我也。”非是。《尔雅·释诂》:“言,间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间,谓间厕字句之中,犹今人言语助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言字在句首者谓发声(inter),在句中者为语助(aux,adv)也。”陈奂处处尊毛,惟在此处不然。毛传最好以意为主,怎么合适怎么讲,其所谓合适,多半要不得。聪明差的人凭直觉最靠不住。余以为“言”与诗中之“以”用、“于”在[1]义同。《卷耳》“维以不永怀”之“以”字,无义,即“不永怀”。此“以”字与言、于、维,一义。此字在ㄧ纽[2](影),ㄧ、ㄨ、ㄩ[3]三种声皆通,“维不永怀”、“于不永怀”、“言不永怀”,皆通。

    诗传,齐、鲁、韩不传,检其零编断简,较之毛诗犹劣。盖毛之传亦似有公道者。

    《白虎通·嫁娶》篇:“妇人所以有师氏何?学事人之道也。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汉人思想不清楚,训诂亦令人不敢相信,只是一部《论衡》还可看。)此诗为女子在嫁前于母家所作。在嫁前才有师氏,嫁后便无须师。

    “言告言归”,“归”,犹“之子于归”(《诗经·周南·桃夭》)之“归”。

    “薄污我私”,《后汉书》引作“薄言振之”。“薄”,注曰:“辞也。”“污”,毛传:“烦也。”郑笺:“烦,烦撋之。”梁阮孝绪《字略》:“烦撋,犹捼挱也。”按:捼,俗作挼。《说文》“捼”字下,徐灏注曰:“今俗作挼,非。”又按:“《字略》所谓捼挱,当即今俗字揉搓也。揉、捼,韵通。”(《说文解字注笺》)“私”,内衣。“衣”,外衣。

    “归宁父母”,在“宁”字下,《说文》引作“以旻父母”,盖言出嫁后使父母放心,非探视父母之意也。

    《葛覃》诗旨:

    《诗序》曰:

    《葛覃》,后妃之本也。

    “本”字殊费解,或释为本性,或释为务本,皆牵强。姚际恒以为此“本”字“甚鹘突”(鹘突,俗作“糊涂”),是也。朱子以为所自作,亦武断。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鲁说:葛覃,恐失其时。”则此诗又女子未嫁时作也。

    训诂、名物不能不通,盖古今异也。故先释字句而后言诗旨。

    太史公《屈原列传》也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也未说是说的后妃、文王。《国风》本民间歌谣,何与文王、后妃?朱子不用《诗序》很有见地,而作《集传》仍然是用《诗序》,朱子言“小序亦不可尽弃”,可见仍然是用小序。鬼气未除,可说是阳违阴奉。

    采葛纺织,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见得是后妃?若是,则凡女子皆后妃矣。齐、鲁、韩三家早于《诗序》、毛诗,还未必如此鹘突,其可取处即不说文王、后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无高明见解,特将所佚三家诗搜辑于此,尚可靠。

    前说即皆不是,尚有二问题:其一,已嫁自夫家归宁父母邪?抑或未嫁时宁父母邪?其二,或女性自作?或他人代作?问题在于第三章“师氏”。不过“归宁”历来皆误作嫁后用,余主张未嫁作,但已嫁也讲得通。

    (三)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卷耳》四章,章四句。

    余初读此诗即受感动,但字句皆通,含义并不通,不能有比古人较好的解释,了解深,讲得不清。

    《卷耳》字义:

    首章:“采采卷耳”,“采采”,盛之貌,如《秦风·蒹葭》之“蒹葭采采”。毛传:“事采之也。”朱注:“非一采也。”“事采”恐怕也是“非一采”之意。事,事事。二动词连用,文字中常见,如:我说说、你听听,说说、听听,同一“说”、一“听”也。

    “不盈顷筐”,“顷”,古“倾”字,倾斜之意,浅也。“筐”,古只作“匡”。“顷筐”,浅筐也。

    “寘彼周行”,“周行”,大道。(“道”有二义:一道路之道,一道义之道。总之,道,人所由也。)如《小雅·大东》“行彼周行”、《唐风·杕杜》“生于道周”。诗中往往将字颠倒,置形容词(adj)于名词(n)之后。如,中路,路中也;中林,林中也;道周,周道、周行也。以诗证诗,“周行”,各处皆可作大道讲。毛诗、郑笺非也。

    二章:“我马虺”,“虺”,一作;“”,一作颓。作“颓”好,一见便知有病态。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六字句、五字句,打破了四字规则,此中有弹性。整齐字句,表达心气和平时之情感;字句参差者,表现感情之冲动。(太白七古最能表现。)心气和平时,脉搏匀缓;感情冲动时,脉搏急而不匀。言为心声,信然!任其自然,字句参差便有弹性。

    采耳之时,“酌彼金罍”,喝酒已怪;“我马虺”,骑马将马累病了,奇而又奇。二章言“不永怀”,三章言“不永伤”,“怀”尚含蓄,“伤”乃放声矣,音好。二章“我马虺”,“颓”,神气坏;三章“我马玄黄”,“玄黄”,皮毛不光泽;四章“我马瘏矣”,“瘏”,真不成了。末句“云何吁矣”,“吁”,一作“盱”,张目远望。《小雅·彼何人斯》:“云何其盱”,即是“云何吁矣”,可证“吁”当作“盱”。

    诗真好,断章取义,句句皆通;合而言之,句句皆障。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恐亦此意。余之说,首章自言,次章、三章、四章代言。

    《卷耳》诗旨:

    1.《左传》说:“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杜预注:“周,徧也。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徧于列位。”(此说讲不通。)

    2.《荀子·解蔽》说:“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倾,反复;贰,不专。)

    3.《淮南子》说:“诗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高诱注:“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

    4.《诗序》说:“《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5.欧阳修《诗本义》说:“后妃以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因物托意,讽其君子。”

    6.朱熹《诗集传》说:“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按:朱子以第二章以下皆为后妃自谓。明杨用修驳之,谓:“‘陟彼崔嵬’下三章,以为托言,亦有病。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此岂女子所为)、携仆、望砠。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升庵诗话》)

    7.杨用修《升庵诗话》说:“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

    8.崔述《读风偶识》说:“此六‘我’字,仍当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我其臣,则不可;我其夫,则可尊之也、亲之也。”

    前三说虽欠善,然而乃引诗以成己之义,犹可说也。《诗序》之说,乃大刺谬。古之女子与男子界限极严,何以后妃能求贤审官?若是,则文王是做什么的?欧阳修虽不信《诗序》,也落在其圈套中,脱不开后妃、文王。朱子说“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大概对。

    (四)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三章,章四句。

    首章:“南有樛木”,“南”,国名。“樛木”,本或作朻木。毛传:“木下曲曰樛。”按:“右文”例,凡从“翏”及“丩”之字,皆多半有曲意。如:绸缪、谬误、纷纠。

    “葛藟累之”,“藟”,本或作虆。按:虆今省作累,犹雧省作集也。累,犹系也。

    “乐只君子”,“只”,助词,犹哉也。

    “福履绥之”,“履”,陈奂曰:“其字作履,其意为禄,同部假借。”(《诗毛氏传疏》)

    二章:“葛藟荒之”,“荒”,《尔雅·释言》“蒙”、“荒”同训“奄”。按:“奄”与“掩”、“罨”古通,故“荒”有“罨”意。陶诗:“灌木荒余宅”(《饮酒二十首》其十五),是此“荒”字之义也。

    “福履将之”,“将”,《说文》:“将,扶也。”将,“”之假也。凡“将”在《诗》中,训作“扶助”,皆当作“”。将,《说文》训“帅”。(、扶、将、帅,后来混用)

    此前《关雎》《葛覃》《卷耳》三篇皆咏女子,此篇《樛木》咏男子。

    诗中每有各章句法相同,惟换一二字者,此一二字盖皆有义者,多是自小而大、自浅而深、由低而高、由简而繁。本篇:

    葛藟累之  荒之  萦之

    福履绥之  将之  成之

    此是何等手段————技术!只调换一字半字,而面目绝乎不同,极有次第。盖古人识字多,认字认得清,用得恰当。至于今之白话诗,则尚差得远,用字甚狭。

    (五)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螽斯》三章,章四句。

    “螽斯”,旧注多谓是草虫名。按:“螽”是名,“斯”是语词,不应混为一名。又或训“斯”为分裂,犹谬。诗中如“弁彼鸒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小雅·菀柳》)、“彼何人斯”、(《小雅·何人斯》),“斯”皆语助也。余疑“斯”犹“子”,桌子、椅子、杠子,“子”语词。“子”、“斯”皆齿音。“斧以斯之”(《陈风·墓门》),毛诗确是训分裂,但此处不然。

    “诜诜兮”,“诜诜”,诸家皆从毛传训众多。“薨薨”、“揖揖”,亦皆训多。非也。若是如此,螽斯可矣,何必要羽?余谓“诜诜”、“薨薨”、“揖揖”,皆羽声。诜、薨、揖,皆因声取义,所谓“形声字”也,如口语之丁零当啷、噼里啪啦,无一定之字。唐诗“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韦承庆《南行别弟》)之“澹澹”、“悠悠”,元曲中之“赤律律”、“花剌剌”、“忽鲁鲁”……此种形声字能增加文字之美与生动。

    毛传说本篇是赞美德行。“德行”,字好。夫妇之道,人伦之始。先说男性、女性之美,而后即说其子孙之旺盛,此moral nature,看似极俗,实则天经地义,人类之无灭绝以此。

    (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三章,章四句。

    “桃之夭夭”,“夭夭”,毛传:“夭夭,其少壮也。”按,夭夭,只是少好之意。(夭亡、夭折,夭,少之义。)《说文》引作“枖枖”,又作“”。马瑞辰以“枖”为本字,而以“夭”为假借,恐非,“夭”当是本字。“夭夭”既为少好,后人以《诗》用以属桃,遂加木旁耳(卓、桌、槕,乔、桥,皆后加旁。)“夭夭”,说“少壮”,不如从朱注是“少好”,夭有美好之意。(《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此“夭夭如也”之“夭”,讲作“和”。)

    桃有薄命花之名,岂为其花不长而颜色娇艳邪?并非如此。盖桃花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无用,便作薪樵,曰薄命花言寿命短也。诗人不但博物(“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格物(通乎物之情理)。若我辈游山见小草,虽见其形而不知即吾人常读之某字,此连博物也不够。诗人不但识其名,而且了解其生活情形。诗人是与天地日月同心的,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日月无不照临,故诗人博物且格物。《桃夭》即是如此,诗人不但知其形、识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状况。

    杜甫《绝句》有云: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

    “花欲然”即“灼灼其华”。然,通“燃”,灼灼之意。红色有燃烧之象,“灼灼”,光明,有光必有热。桃花的精力是开花才茂盛。“夭夭”乃少好之意,少好的反面是老丑,故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外表是言桃花之红,内含之义是指少壮之精力足,故开花盛艳,“灼灼其华”必是“夭夭”之桃。

    不但创作要有文心,即欣赏也要文心。说话要十二分的负责。凡用字要彻底地了解字义,否则言不由衷(衷,中也),此种作品是无生命的。比利时梅特林克(Eterlinck)之六幕剧《青鸟》中说指头是糖做的,折了又长。这是他的幻想,但这还是由事实而来的。糖又长出————木折仍能长。必要博物、格物,方才能有创作,方才有幻想。所谓抄袭、因袭、模仿,皆非创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必是诗人亲切的感觉。

    近体诗讲平仄、讲格律,优美的音韵固可由平仄、音律而成,但平仄、格律不一定音韵好。词调相同,稼轩词,高唱入云,风雷俱出;梦窗词则喑哑,故不能一定信格律。至于古诗,诗不限句,句不限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但响亮而且鲜明,音节好。鲜明,常说鲜明是颜色,而诗歌令人读之,一闻其声,如见其形,即是鲜明。要紧的是鲜明;但若不求鲜明独求响亮,便“左”。左矣,不得其中道。对其物有清楚的认识,有亲切的体会,故能鲜明且响亮。对物了解不清楚的,不要用。

    “有蕡其实”,“蕡”,毛传:“实貌。”马瑞辰以为“颁”之假。颁,《说文》训大首,又与“坟”通,坟亦大也。颁、般、坟,轻重有不同。

    “桃之夭夭”三章,说得颇有层次。

    桃:一华,二实,三叶。此中有深浅层次:华好;没华,实好;没实,叶好;没叶,树还好————真是诗人。

    之子:一室家,二家室,三家人。“桃之夭夭”是比兴“之子于归”;“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是依次言之;“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是反复言之。西洋人管初生婴儿叫new-comer、stranger。新妇到夫家,也恰可说是new-comer、stranger。若宜便好,不宜便糟。“宜”最要紧,故再三反复言之。

    (七)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三章,章四句。

    《兔罝》字义:

    首章:“肃肃兔罝”,“肃肃”,毛传:“敬也。”郑笺:“鄙贱之事,犹能恭敬。”非也。《豳风·七月》:“九月肃霜”,毛传训“肃”为“缩”,马瑞辰遂释“肃肃”为“缩缩”,且曰:“缩缩为兔罝结绳之状。”按:肃即严肃之肃,不必作“缩”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为是说得美。“肃肃兔罝”,“兔罝”,乃兔网,是物,不是指事,也非指人,肃即严肃意。罝兔“肃”作甚?非新整之网,捕不了也。

    “赳赳武夫”,“赳赳”,通本作“纠纠”,“纠”字误。《诗》中赞美之人无论男女皆是健壮的,不是病态的。如说男子“颜如渥丹”(《秦风·终南》)、“赳赳武夫”,说女子“硕人其颀”(《卫风·硕人》)、“颀大且卷”(《陈风·泽陂》)。

    “公侯干城”,“公侯”,代表国家;“干城”,毛传:“干,扞也。”扞,或作捍,卫也。若说“干”是“扞”,文法不足。朱子《诗集传》:“干,盾也。”朱意为长。

    次章:“施于中逵”,“施”,音尸,不必音移,布也,张也。

    “公侯好仇”,“好仇”,毛无传。郑笺云:“敌国有来侵伐者,可使和好之。”此说甚迂回而难通。敌国来侵,自当抵御,顾可以和为贤邪?朱子《诗集传》训“仇”为“逑”,得之。盖逑、仇皆为好匹,犹言同志、同心云尔。

    《兔罝》诗旨:

    《诗序》谓《兔罝》为“后妃之化也”,谬甚。后妃,女子,位中宫,其化乃能及于罝兔之人邪?(岂有此理,真是“神了”!)

    总之,此篇所咏之主人翁是男子,是罝兔者。或男子作,咏其友;或女子作,咏其夫、其友。

    痴人前不得说梦。毛、郑一般人简直不懂什么叫诗。

    “三百篇”是诗的不祧之祖。《兔罝》首章四句: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字字响亮。

    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韩退之《咏雪赠张籍》)

    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

    (苏东坡《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一)

    退之两句虽然笨,但念起来有劲,比东坡两句还好一点儿。东坡两句则似散文,不像诗,念不着。东坡“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两句,并非不是、不真、不深,苦于不好,奈何?《诗经·小雅·采薇》之“雨雪霏霏”,看字形便好。不是霰,不是雾,非雪不成。(“三百篇”只可以说是“运会”。现代社会没有一个大诗人,因为不是诗的时代。)杜甫《对雪》云: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此二句真横,有劲而生动(“乱云低薄暮”较“急雪舞回风”更有劲)。他人苦于力量不足,老杜则有馀。退之“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二句,微有此意,但有力而无韵,有力所以工于锤炼,而无老杜之生动。

    名词(具体)  形容词

    动词(动作)  副词

    词类之产生,乃先有名词,而后有形容词,而后有动词,而后有副词。老杜四个形容词(乱、薄、急、回)、两个动词(低、舞),用得真好。“急雪舞回风”之“急”字、“舞”字、“回”字出于“雨雪霏霏”。(老杜《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之“牵”字、之“长”字,由《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之“流”出。)诗也如花,当含苞半开时甚好,但老杜是全放。老杜真横。

    诗到后来愈巧愈薄,事倍而功不半。《红楼梦》香菱与黛玉学诗,举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此种断不可学。《红楼梦》作者的诗虽不高明,但是感觉灵敏,有天才,所以说的是。放翁的诗和东坡两句一类,不可学它。写诗也莫太想得深,以至于能入而不能出。

    退之“盘马弯弓惜不发”(《雉带箭》),虽笨,但有劲。一发必中,中必动,动必死。若一箭把鸟打死,便没意思。唐人诗“万木无声待雨来”,又“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哪句好?第一句实在比第二句好,雨真下来,就没意思了。

    有人说砍头是头落地后尚有感觉,最痛苦。那谁也没试验过,不过想当然耳,到那时就完了。最苦的是从宣布死刑到入刑场。旧俄安特列夫[4](Andreev)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七个人其中五个青年志士,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江洋大盗,在被绞死之前,有的不在乎,有的心中怕极,简直是心理的分析,纯文艺。

    (八)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诗!不是荡气回肠。“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杜甫《对雪》),三杯好酒下肚,便折腾起来,后人做到便算不错。“十九首”有许多如此,如“服食求神仙”(《驱车上东门》)。“三百篇”则不然,这真是温柔敦厚,能代表中华民族的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汉代古诗)

    说雪,第一是“诗三百篇”,其次便是这首古诗。“三百篇”是主观的,说自己;古诗是客观的,说的是别人,但也仍然是表现自己的情绪。打开四言、五言的界限,也未必“三百篇”高于汉人的古诗。若老杜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只能说他有感,不能说他有情。至末两句: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这两句言情倒不能说他不真,但说他兄弟手足之情总该厚于朋友,而他这诗让人读来却远不及汉人之“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感人深,此即老杜之失败。老杜说雪没有自己,说自己的情感又忘了雪,所以不成。汉人两句诗,雪中有情,情中有雪,虽止两句却包括净尽。

    文学绝不能专以描写为能事,若只求描写之工而不参入自己,没有自己的情感,便好也只是照相而已,算不得好诗。极力描写不留馀地与读者去想,岂非把读者都看成低能了吗?“急雪舞回风”,把雪形容尽致;“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更刻画得厉害,却更无馀味。“三百篇”之描写便只“依依”与“霏霏”矣。古诗只说“风雪”,更不说是怎样的风雪,却让我们慢慢去想。东坡的“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虽写得情景逼真,却没些子“韵”,再好也是匠艺。看那四句古诗,多有韵。

    《汉广》便是好在“韵”: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叹,仍是心平气和,出神入化。不能讲。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这面镜子可以永远保留给人们。

    技术愈巧,韵味愈薄。古人虽笨,韵却厚。韵,该怎么培养?俗话“熟能生巧”,而韵却不成,仅练习也出不来,只有涵养。

    没人不喜欢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鲁迅先生多聪明也犯此病。骂就对骂,拼就对拼,任他眼光多锐利,心思多周密,有人一捧就不免忘乎所以了。鲁迅先生有篇文章说,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张家说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给他拉磨我就给他拉磨,只有宰了剥皮吃肉我不干。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厂的广告,我也答应。

    有所谓“韵小人”,实在有意思,却不易得。韵小人就好比甘口鼠,甘口鼠咬人而使人舒服,所以无论哪种动物都能被它咬死,一动不动地让它咬。萧长华真是韵小人,唱《蒋干盗书》绝妙,《鸿鸾禧》的金松扮来绝妙;王长林便不成,毛手毛脚,只能做杨香武、朱光祖之流,唱蒋干便不似。蒋干是书生,非韵不可。

    《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休思”,毛诗作“休息”,《韩诗外传》所引作“休思”。王先谦谓当据毛诗改,是也。或谓“息”与下“不可求思”之“思”字为双声叶韵。大谬。凡诗无以双声为韵者。马瑞辰讲名物训诂甚好,此处却错了。无论古今中外之诗,皆无以双声叶韵者。既曰韵,当然以韵为主,哪有以声叶韵的道理?“思”,语词也,“不可求思”即“不可求”。明是不可求,毛传讲成了不求。“不可求思”云者,犹《关雎》所谓“求之不得”之意,非《诗序》所谓之“无思犯礼”及毛传之“无求思者”也。盖不可乃逑,实不含训诫即禁止之义。

    “汉有游女”,“游女”,犹“游子”之“游”,无家之意。此“家”字是孟子“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之“家”。游女,未嫁者也。

    诗是有音韵美。但“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广”、“泳”、“方”古韵叶,现在念来叶不了。然而韵虽不叶,音调也甚好。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毛传:“泭也。”《尔雅·释言》:“舫,泭也。”又:“方,并船也。”按:泭,一作桴。《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桴,俗作筏。载货多用筏,木板集成,虽然不舒服,却不易翻。

    方————比————近————排

    排,并船也。“比”较“方”有劲。“不可方思”,是说有筏也过不去。

    “经”者,常也,不变,always time,time for ever。如老杜的《北征》、“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有四字评语曰“惊心动魄”,震古烁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吾人看来仍有不满人意者,即:有“时代性”。人美杜诗曰“诗史”,其坏处也在此。唐人看来真有切肤之痛,但今人看来如云里看厮杀,又如隔岸观火,没有切肤之痛。莎士比亚(Shakespeare)之《马克白》《亨利第四》[5],虽也是写历史的,但其较老杜成功,真是伟大,盖其不专注在事实。历史惟求事实之真也,文学却不必事实的真,乃是永久的人性。虽无此事而绝有此情,绝有此理。永久的人性之价值绝不在事实之真之下。此永久者即always time,time for ever,即放之四海而皆准,推之万古而不变。莎士比亚注意永久的人性,故较老杜为高也。老杜病在写史太多。

    男女恋爱而生爱情,结果成功是结合,不能结合便是失败。古今中外写恋爱的成功和失败的不知有多少,然而无一篇似《关雎》这么好、这么老实,“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近人常说结婚是爱的坟墓。此话不然,真是一言误尽苍生。彼等以为结婚是爱的最高潮,也不然。余之主张(理想):

    结婚是爱的新的萌芽,也许不再继长增高,也许不再生枝干,但只一日不死,便会结出好的果实来。故《桃夭》之“其叶蓁蓁”是真好。

    爱,不只男女之爱,耶稣基督说天地若没有爱,便没有天地;人类若没有爱,便没有人类。天没有爱,不能有日月;地没有爱,不能有水土。最高的爱便是良心的爱与亲子的爱。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德经》八十一章)《汉广》是恋爱的失败,一切都完了,“不可求思”,多简单,多有劲。后来人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清陈恭尹诗句),越漂亮越没劲。

    余讲书,曾举“素诗”naked poet,“素诗”二字甚好。千古素诗诗人只有陶渊明,王、孟、韦、柳各得其一体。“铅黛所以饰容”(刘彦和《文心雕龙·情采》),言其常也;素诗者“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集灵台二首》其二)。陶诗“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诗》其七),上两句“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叶中华”三字,余背成了“叶底花”,觉得不对。盖陶公绝不如是,若后人必是“叶底花”。

    “却从疏路抵秋柯,懒向生人道姓名”,余友人刘次箫词句。刘氏二十年前青岛诗社中人,此为其咏红叶。史达祖“小叶两三,低傍横枝偷绿”,巧则巧矣,真非大方之家。刘氏此人学史邦卿极佳,“美言不信”,怎么那么小气。陶翁绝不如此,嫌它污颜色。刘氏学梅溪而几过之,试看其写红叶之“却从疏路抵秋柯”,几个字多鲜亮;梅溪《双双燕·咏燕》“翠尾分开红影”,一点也不清楚。刘氏则清楚,有力量,不愧山东儿,然而终落小气。(滑与涩一样是病,也无力量。)此时代关系,虽有贤者不能自免,此亦南宋终究不如北宋之因。即稼轩大刀阔斧,所向无前,而有的也弄巧。稼轩虽是山东儿,是大兵,别人看他毛躁,其实其细处别人来不了。

    陶公是素诗之圣。《汉广》不是素诗,比素诗还要高,无以名之,强名为“经”。“经”者,常也,永久不变。《关雎》《桃夭》是写恋爱的成功,此篇是写失败。“之子于归”,“于归”的是他家,真是全军覆没,失败到底。古今中外写恋爱失败的要倍于写成功的。恋爱失败的常态是“颓丧”,积极的便会自杀,此虽为不应当的,但总难免。或者流于“嫉妒”(愤恨),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恋爱有两面,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颓丧、嫉妒,皆是“无明”。看《汉广》多大方,温柔敦厚,能欣赏,否则便不能写这一唱三叹的句子。不颓丧又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不是素诗,“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廿二)苏、黄不是好到不能再好,是新到不能再新。“沧海横流”是说苏、黄而后诗法大坏;“却是谁”?是苏、黄。余以为东坡还够不上,他还与后人开条路走;山谷之功固不可泯,然而为害亦大。

    古之“三百篇”、楚辞虚字多,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故飞动;到汉人实字便多,故凝练,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黄山谷的诗凝练整齐而不飞动,不能动荡摇曳,没有弹性。这虽不是完全破坏了文字的美,但至少是畸形的发展。所以说诗法大坏。

    鲁迅先生不赞成中国字,因为它死板,无弹性。余初以为然,后来觉得中国文字也能飞动,也能使有弹性。

    林琴南文章实在不高,凝练未做到,弹性一丝也没有。只凝练而无弹性犹俗所谓“干碴窑”,必须凝练、飞动,二者兼到。

    (九)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汝坟》三章,章四句。

    《汝坟》字义:

    首章:“遵彼汝坟”,“坟”,毛传:“大防也。”《说文》:“坟,墓也。”又:“坋,大防也。”毛诗盖以“坟”为“坋”,防者犹今言堤防之防。防、坊通。《礼记》言礼者“大为之坊”(《坊记》),坊、范双声。或曰:“坟”,即坟水也。余以为不然,“坟”盖即堤也。(从“贲”[6]皆有“大”义;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义。)

    “惄如调饥”,“惄”,毛传:“饥意也。”非是。郑笺:“思也。”《说文》“惄”下:“一曰忧也。”韩诗作“愵”,《说文》:“愵,忧貌。”《方言》:“愵,忧也。”“调”,毛传:“朝也。”郑笺:“如朝饥之思食。”《释文》本又作“辋”。按:韩诗多今本,《说文》二徐本注只作“朝”。皆以“朝”为本字,“调”为假借字。

    诗总不外乎情理,即是人情物理。所谓格物,通情理之谓。诗人是必须格物。五四时代,有个作白话文的说棒子面一根根往嘴里送,此是不格物。鲁迅说,你所了解不清楚的字你不要用。是极。《汝坟》之“惄如调饥”,朝饥最难受,此格物,故合情理。

    二章:“伐其条肄”,“肄”,习也,有重意,斩了又长,故曰肄。

    三章:“鲂鱼赪尾”,《陈风·衡门》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之句。毛传云:“鱼劳则尾赤。”这未免望文生义。郑笺:“君子仕于乱世,其颜色瘦病,如鱼劳则尾赤。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是时纣存。”此是不格物,鲂鱼尾根本是红的。(黄河鲤红尾甚美观,此即赪尾之意。)余以为:“鲂鱼赪尾”,兴也,与下句义无关。

    “王室如燬”,“燬”,毛传:“火也。”韩诗多今本,《说文》引俱作“”。《尔雅·释言》:“燬,火也。”《说文》:“火,也。”按:火、燬、,一声之转。“王室如燬”,当时纣王无道,天下大乱,民不安生,故王室犹火之不可居也。此句正是《论语》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郑笺:“辟此勤劳之处,或时得罪,父母甚近,当念之,以免于害,不能为疏远者计也。”然此与诗何关?或曰:“王室”谓纣王,“父母”谓文王也。此说固非无理,但把诗的美都失了,不如讲作“父母孔迩”、“王室如燬”也不能去的好。

    “诗三百”,齐、鲁、韩并不讲作是盛周之诗,而说的是衰周,讲成盛周是自毛传始。其实不一定是盛周。

    《汝坟》诗旨:

    1.《诗序》:“《汝坟》,道化行也。文王之化,行乎汝坟之国,妇人能闵其君子,犹勉之以正也。”

    2.《韩诗外传》曰:“贤士欲成其名,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诗曰:‘虽则如燬,父母孔迩。’此之谓也。”

    按:二说皆非是,然以《韩诗外传》较近情理。所云“父母孔迩”者,犹孔子之去鲁迟迟其行,孟子所谓“去父母国之道”耳,当为乱世所作。

    (十)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麟之趾》字义:

    首章:首章毛传于“麟趾”下曰:“趾,足也。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郑笺亦曰:“与礼相应。”第三章“麟角”下毛传则曰:“所以表其徳也。”郑笺则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然第二章之“麟定”,毛无传,郑无笺,不谓之词穷不可也。“振振公子”,“振振”,已见前《螽斯》篇。

    二章:“麟之定”,“定”,顶也。一本作“”。定、颠、顶,一声之转也。《诗》“有马白颠”(《秦风·车邻》)之“颠”,即“麟之定”之“定”。又如“题”字,亦“颠”字一声之转,有在前之意。“振振公姓”,“公姓”,《礼记》郑注:“子姓,子之所生。”又:“子姓,谓众子孙也。”盖子兼言男子;而姓,亦兼语孙与外孙也。疑为俗所谓外孙也。此或为外孙,故从女。“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个都好。

    三章:所言“于嗟麟兮”,英文比不了。Alas,讲不得。

    《麟之趾》,真好。

    《麟之趾》如《汉广》,不可讲。

    诗之美是最大真实,而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可意会不可言传。

    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孟子·万章上》)

    文是表现美的,辞以明志。孔子曰:

    兴于诗。(《论语·泰伯》)

    诗是感发。或曰:看花下泪,大煞风景。(李商隐《义山杂纂》)“看花下泪”正有其不得不然者。“看花下泪”,与指其为“大煞风景”,都不对,亦都对,不可以客观批评。下泪不是为花开,正如饮酒也不是为花开呀!既可“看花饮酒”,何妨“看花下泪”!“孰知天下之正味”,此正董氏所谓“诗无达诂”。强人同己,乃大不通。饮酒、下泪,皆是花所给之“兴”。“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二语,或曰指作诗,或曰指寻猫。若谓之讲诗,则客观条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辞害意。

    《周南》始于《关雎》,终于《麟之趾》,可见中国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所写不过男女爱悦、夫妇嫁娶、家庭子孙。

    ①身←②家→③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礼记·大学》),以家为中间枢纽,化家为国。

    个人太小,不能成为力量。(法西斯知道这点,故令人集合于一主义下。)————“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尔纳语)、“最孤立者是最强者”(易卜生[Ibsen]《人民公敌》)。强尽管强,而不免失败。

    “身”太单薄,“国”太玄虚,故须有“家”。在家中须有牺牲精神,集家成国。

    《周南》馀论

    事物  智慧

    事物→经验→思想→智慧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致知在“格物”。

    智慧与聪明不同,wise man,最好翻为“智人”。

    智慧中有哲理,而哲理中非纯智慧。智慧如铁中之钢。思想、感情皆有流弊,惟智慧永远是对的。与其说《传道书》是一部哲理书,不如视之为智慧宝库。庄子哲理尚多于智慧,至于老子之“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道德经》八章),真大智慧。

    古人之书是教我们如何去活、如何活完了去死。苏洵论管仲有言曰:

    吾观史䲡,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管仲论》)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齐乱固已种,管仲死,无人能治,死时不能得人以委,不但对不起桓公,也对不起自己的心。(此亦有庄子“薪尽火传”之意,薪尽而火不熄。)不论释迦双林之死、耶稣十字架之死、孔子曳杖而歌之死、曾子易箦之死,其死时必为坦然的。而孙中山死时泪如雨下,其心中必有“何以死哉”之问号。《红楼梦》贾太君含笑而死,大概是有以死。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庄子·养生主》)

    “适来”之“适”,言其生;“适去”之“适”,言其死。“顺”字下得好,真是智慧,也可视为哲理。哲学有时是混沌,智慧是透明的火焰,感情是“无明”。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并非不去研究,并非推托,而是极肯定、极明白的回答。因为一个人必先知何为生,始知何为死;必先知坏,然后知好。苏格拉底曰:

    当你生存时,且去思量那死。

    希腊之哲语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貌似相违而实相成。思索过死之后,始能更好地生活,故想死非求死,乃是求生。

    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人莫不贪生而恶死。鲁迅翻译文中有一人以饼干故杀退敌人,其结果固伟大,而动机并不高明。平常人只考察结果,并不考察动机;一个哲人不但要考察结果,且要考察动机。死是生的结果,人虽贪生而恶死,但绝不能免死而长生,故一切哲人皆教人如何生。

    耶教哲人看到永生(死而不死);释迦牟尼看到涅槃(死而非死);儒家所谓“正命”。孟子所谓“正命”,即《论语》中一“命”字: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

    命是“天命”,须“畏天命”(《论语·季氏》)。“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天生你是怎样的人,你便发展成怎样的人。孔子所谓“天”与耶稣所谓“天”不同,一是哲学的,一是宗教的。

    天何言哉?四时成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孔子所谓“天”,指大自然。庄子亦爱说天,其“得全于天”(《庄子·达生》),“天”亦指大自然,与孔子同,与耶教不同。

    诗人中惟陶氏智慧,且曾用一番思索,乃儒家精神。

    中国文艺是简单而又神秘。然所谓简单非浅薄,所谓神秘非艰深。中国文学对“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传·系辞》),而又非“习矣而不察焉”(《孟子·尽心上》)————“习焉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中国字难写,中国文学难学,盖亦因其神秘性。吾人所追求者为刀之刃、锥之颖,略差即非。

    ①艰深→②晦涩→③暧昧→④鹘突

    两个字组成的名词,这四个词一个比一个难看。“鹘突”,写成“糊涂”便不成,此即文字的神秘。汉魏六朝的人还知使用文字的神秘,以后的人多不注意。

    仿佛 清楚  彷彿 髣髴 模糊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绝不浅薄,清清楚楚,绝不暧昧,绝不鹘突,简单而神秘。

    中国上古文学可分为两大派:

    一是黄河流域的“诗三百篇”;

    一是长江流域的《离骚》(说楚辞不如说是《离骚》)。

    《离骚》是南方的产物,偏于热带,幻想较发达,神秘性较丰富,上面至于九天,下面至于九渊,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

    “诗三百篇”中何以无“楚风”?但看“楚狂接舆之歌”、“凤兮”之歌、“沧浪”之歌,实是楚风。我心揣情度理,楚国绝不会无诗,既有诗,何以不在“三百篇”中?岂为孔子所删也?绝非如此。孔子删诗根本亦不能成立。只可假定为太师采风之时因楚国路远,故未采入楚风。或者楚居南方,文化发达较晚,结集之时不收入其诗。加之楚地语言、文字亦多与内地不同,如:羌————况,此“羌”字只楚辞中用为语词(introductory),“三百篇”中不用,故有歧视之心。且叶韵亦不同,读时觉得不顺。(有暇可将《诗经》与楚辞二者之体制、用韵、内容、思想、用字比较研究。)

    “三百篇”并非无神秘,但楚辞更富神秘性,而有时是暧昧,是鹘突。

    中国人一般多是模模糊糊,一模糊绝不会有出息,但有认真的、不模糊的,多半是死心眼儿,沾沾自喜、自命不凡。所以,我们要养成德性,养成认真的习惯,宽大的胸襟。宽大者————采众长,非好好先生。一个人若自是、自满,便如蚕作茧自缚,绝不会有长进,即老夫子所谓“今女画”(《论语·雍也》)。宽大则反之,如蜂采花,不分彼此,一视同仁,搜集众长酿成新蜜,不只采牡丹花、芍药花,便是枣花、槐花也兼取之。

    做学问不墨守师说,但绝非背叛师说,老夫子所谓“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否则必不能有大成就。宋、元、明三朝的理学家门户之见太深,争执甚烈,此时感情的认真,可谓入主出奴,甚无谓也。

    楚辞,尤其是《离骚》,近于西洋文学。余直觉的感觉,中国文学中多不能翻为西文,但《离骚》可以,其艰深晦涩处颇与西洋文学相近。苏曼殊之《英汉三昧集》,前面的题词是用法文翻译的《离骚》四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中国文学中锤炼的,西文最难翻译;但弹性的、悠扬的,可以翻。非是word by word,一字一字地,乃是能传神,如《游园》之无布景胜于有布景,一个姿态表现一种景,可谓“情景两畅、内外如一”(家六吉[7]语);又如《打渔杀家》之“江水滔滔往东流”,唱起来如见。

    《周南》最能代表中国文字的简单而神秘。《离骚》的作者屈原是一个会说谎的人。用说谎而自求利益者是罪恶,而用说谎以娱乐人、利人、教训人的是一种艺术。所谓艺术家皆是欺骗人的,而其中有道德的教训,如《伊索寓言》《庄子》《佛说百喻经》(近人翻印改名《痴花鬘》,如北新书局一九二六年刊印本)。《离骚》是个人作品,“三百篇”是多人作品,一为专集,一为总集;一为特殊的,一为普通的;一为个性的,一为大众的。若谓屈原为有天才之伟大的说谎者,则“三百篇”为忠厚长者的老实话。若问何者为易?则二者俱难做到好处。

    每人都免不了说谎,此说谎不见得是罪恶的说谎,而是为用说谎卸去我们的责任。因为我们都是平常人,懦弱到无力为善,且亦无力为恶。像屈原这样伟大的说谎者既不易得,而老实话之成为诗者亦少。我们是书生,多少有些布尔乔亚的习气,好面子,绝不会说谎欺骗,要我们如忠厚长者说老实话,不难;但要老实话篇篇是文学、句句是诗,却不易得。“三百篇”的好处即在此,与《离骚》的最大分别也在此。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楚辞去了助词,便是“三百篇”。摇曳是楚辞的特色。春天的柳条又青又嫩,微风一吹便是摇曳。自《左传》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散文;屈骚而后,没有能及其摇曳的韵文。盖汉魏六朝而后的文学多取平实一路,因走此路者多,行彼路者少,彼路即荒芜,而独馀此路为大道。

    “西汉文章两司马”,而除司马迁一人之外,汉朝可谓无人。汉人仿骚,纯是假古董,王逸、东方朔等之文简直是低能作品,只好以“笨伯”奉赠。彼等作了,真传下来,实不可解!即宋玉之《九辩》已失师法(师承)。盖此非有法可传者,其幻想乃只屈原的天才。且看《离骚》中的漂亮句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就是屈原的说谎本领。什么是创造?创造即是说谎。没有说谎的本领不要谈创造。这种说谎的天才创造力,是父不能传诸子,兄不能传诸弟(且不说“三百篇”)。

    文学作品是要表现热烈的感情,但热烈的感情也足以毁灭文字。子夭母哭,感情则热烈矣,不过呼天抢地而已矣,没有什么悼子诗。在中国文学中没有如《离骚》以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而作成的那么优美的文学作品。宋玉没有那样热烈的感情、丰富的幻想,所得只是欣赏一面的、现实一面的。既曰欣赏,便非热烈;既曰现实,便非幻想。

    穿中国衣服、戴西洋帽子、穿皮鞋可以,而戴中国小帽、穿中国布鞋、着西服则不可。中国男女皆着长衣,依理皆当骑无梁脚踏车,而男子骑女车则人笑之。中国人论三纲五常也如此。只因为你也说、他也说,便是对的,并不求他个道理,此乃世俗所谓理智。这种理智只是传统的,在文学上、科学上、哲学上,皆无价值。汉人仿骚作品虽出宋玉一途,但连欣赏和现实也没有,所剩的只是这种毫无味道的世俗的理智。社会的中坚分子多是这般头脑。

    中国韵文上古分为两派:

    一是南方的————摇曳,此路已闭塞。

    一是北方的————平实,已失“三百篇”温柔敦厚、和平中正之美。

    宋玉即是屈原弟子,已失其老师的作风。盖天才与修养是无法可传的,自己越努力、越发展,越不能传人。

    说老实话目去较易,而写成诗且写成好诗,则很难。

    《周南》中的《汉广》,真老实,而真好。

    注释

    [1]此处之小字“用”、“在”,当为解释“以”、“于”之介词意义。

    [2]声纽,又称纽、音纽,音韵学术语,声母之别称。

    [3]符号“ㄧ、ㄨ、ㄩ”为注音符号,对应汉语拼音中韵母“i、u、ü”。

    [4]今译安德烈耶夫。下同。

    [5]《马克白》《亨利第四》,今译为《麦克白》《亨利四世》。

    [6]“坟”字繁体作“墳”,故云“从‘贲’”。

    [7]顾随四弟顾谦,字六吉。

    三、说《召南》

    旧说:武王既有天下,周公封鲁,召公封燕,而俱不就国。后周、召分陕而治。陕以东,周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周南;陕以西,召公治之,凡诗之采于其地者曰召南云。或曰:南,国名也。南,在镐京之南,江汉之间。

    (一)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鹊巢》三章,章四句。

    《鹊巢》诗旨:

    《诗序》曰:“夫人之德也。”按:《诗序》于《周南》之诗多谓后妃,于《召南》之诗则多谓为夫人。或谓后妃与夫人实一人而二名:以文王言之,则太姒为后妃;以诸侯言之,则太姒为夫人也。黄晦闻(节)曰:“分系诸周、召者,以所采之地不以人也。”又曰:“皆以文王风化为义,不以周召风化为义。”(《诗旨纂辞》)夫既以文王风化为义,则后妃、夫人当为一人矣。(太姒系专指,夫人乃泛指。)然上所云云姑演旧说之义云耳,吾人说诗不必依据之。

    《鹊巢》,民间歌谣之咏新婚者。

    诗人所歌咏者或为特殊现象,或为普通现象,前者如老杜之咏天宝之乱,后者如各代之诗人常咏之桃红柳绿。(只要地球不毁灭,永有此现象;只要有诗人,永有此种诗。)《鹊巢》所咏是特殊的呢,抑普通的呢?

    《鹊巢》字义:

    首章:“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鸠”,家鸠即鸽。日人谓军中之鸽为军鸽。(家鸠即鸽,家凫即鸭。“家”俗或音“兼”。)鸽子不会搭窝,燕子巢做得极精。鹊有巢,都为鸠居么?鸽子是和平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想来非普遍的,诗人盖写特殊之现象,而后人误解为“鹊有巢,鸠必居之”。诗人的诗虽不能尽绳以科学,然既写大自然的现象,当然要合科学。若鹊筑巢,鸠必居之,则鸠必是猛凶之禽,而鸠最和平。

    次章:“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说文》:“并船也。”此云“方之”,当是“并居”之意。毛云:“有之也。”失之。

    “百两将之”,“将”,取,古写作“”,上像手爪之形,下至寸脉。今山东人娶媳妇即说“将媳子”。“百两将之”之“将”字释义,正是所谓“礼失而求诸野”。越是穷乡僻壤、风化不开,越是不易受外方影响,故反而易保留古代风俗语言。《儿女英雄传》,乃旗人作纯北京话,今已有不能解者。

    (二)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采蘩》三章,章四句。

    《采蘩》诗旨:

    《诗序》曰:“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毛传:“公侯夫人执蘩菜以助祭。”郑笺:“执蘩菜(以助祭)者,以豆荐蘩菹。”宋陆佃(农师)曰:“蒿青而高,蘩白而繁……今覆蚕种尚用蒿。”(《埤雅》)故陆氏谓《采蘩》为亲蚕事之诗。

    家庭制度未定之前是女性中心(今有民族一妻多夫,尚存上古女性中心的痕迹),盖家事衣食皆女子亲其事。后来进为游猎牧畜之社会,则男子权职渐重。作此诗之时,当已是男性中心,何以尚用女子助祭?(“礼失而求诸野”,今乡间祭祀均男子主之。)由一处的成言俗语可以觇其风尚,如“根生土长”,盖可知以往之尚保守矣。

    《采蘩》字义:

    前二章:“于以采蘩”,“于以”,郑笺云:“于以,犹言往以也。”按:“于以(here is,here are)”为句首语助词,所谓引词也。与《尚书·尧典》“粤若稽古”之“粤若”、《诗经·豳风·七月》“曰为改岁”之“曰为”同。

    前二章语句相似,第三章忽改变;且前二章中不换韵,第三章两句换韵。

    三章:“被之僮僮”,“被”,毛传:“首饰也。”郑笺引《礼记》云:“主妇髲鬄。”《诗经·鄘风·君子偕老》篇:“不屑髢也。”郑笺曰:“髢,髲也。”按:髲、被同;髢、鬄同。被、髲,义发也(犹义子、义齿,本非己有者也),亦作益发,余之乡中称为头被。(语言随风俗改变,今既无此风,人亦不复知此语言。)

    “夙夜在公”,“夙夜”,毛传:“夙,早也。”按:夙夜即早之意,犹云黎明也。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僮僮”,毛传:“竦敬也。”“祁祁”,毛传:“舒迟也。”按:两词皆以声表意,“声形(adj)词”也。僮字本无“竦敬”之意,祁字本无“舒迟”之意,但“僮僮”、“祁祁”,念起来真好。他能用适当的文字来表现其意象,这就是他的成功,这就是美的作品。

    无论创作、欣赏,了解“意象”是很要紧的。意象是创作以前之动机的重要一部分,创作以后便成了它的内容。我们不会画,所以玩倒汽车很平常;到要你画时,反而觉得模糊了。因为汽车在我们脑子里只是意,而不成其为意象。若是画家便不然,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摆着一个汽车,他画便是用线条把脑子里的汽车表现出来。因为他有清楚的、完全的意象。文学则非是用线条轮廓,而是用文字与词句表现出来。

    ①意象

    ②文字词句————表现

    ③作品————完成

    意象要清楚,不然写出来的作品便是模糊影像,不真切。意象当然很重要,但无适合、恰当的文字词句表现之,仍是不成。文字要恰当,词句要合适,否则即便意象清楚,也只是幼稚拙劣的作品。虽说一个人太咬文嚼字,很妨碍他的创作能力。因其一面作一面批评(斟酌修改),气势便受影响,故其作品不能气势蓬勃(磅礴)。但现代作家太不注意文字的使用,意象根本不清楚,文字再不恰当,则其作品当然是残缺的、模糊的。(“意象”二字似乎比“意识形态”四字还清楚。意识形态ideology,或译为意特次罗基,还不如说“意态”。由意再清楚,乃成态。)

    吾人读诗,要从声音中找出作者的意象来。“被之僮僮”,起来;“被之祁祁”,低落。倘寻其意象,则前如日之出海,后如日之落山。要参诗禅,便参这四句“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这真的是美的作品,特别是声音,写得蓬勃。我们欣赏要追求作者的“意象”。

    一篇作品的内涵(内含,content),就如河里的水一样。河里的水竭力攻击堤岸,堤岸又竭力地约束水。河水浅了,当然不打堤岸,没有决堤的危险,但这样的水无水利,不能行船,不能灌田;若是水势太猛,泛滥成灾,更是不能交通,不能灌溉。现在的作家不是太弱、太空虚,就是泛滥而无归。“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他的意象是水,他的文字是堤岸,水极力拍打堤岸,堤岸极力约束水,由此便生出了“力”。

    孔夫子说: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水之拍打堤岸,堤岸之约束水,即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若单说到了七十,快死的人了,倚老卖老,谁还不能原谅,根本也不想、也不欲了,如此还向上做什么?待死而已。可老夫子是什么人物?他永远是向上的!这是情操,操练得成熟,操守才坚固,这不是夸口。(普希金[Pushkin]见壁上苍蝇唤仆人拿枪,一枪便将苍蝇打入壁上————这是操练得熟。)写出“被之僮僮”、“被之祁祁”,这不只是天才,还有操练。操练得多,自能出之。当然瞎猫也可以碰上死老鼠,守株也可以待兔,但是太靠不住。

    (三)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草虫》三章,章七句。

    《草虫》字义:

    首章:“喓喓草虫”,“喓喓”,声音,无义。“喓”,作“要”音,以状声故加“口”。疑是造字,在《草虫》之前恐未必有此字,如后来之“哗啦”一词亦随手造字。“草虫”,蚱蜢之属。

    “趯趯阜螽”,“趯趯”,毛传:“跃也。”按:趯即躍字,如《诗》曰“躍躍毚兔”(《小雅·节南山·巧言》)。

    “忧心忡忡”,“忡忡”,毛传:“犹冲冲也。”《广韵》:“,忧也。忡,之省。”

    次章:“忧心惙惙”,“惙惙”,毛传:“忧也。”按:惙、忡双声,故义亦同。

    “言采其蕨”,“蕨”,不知究为何状。宋人诗有“蕨芽初长小儿拳”(黄庭坚《绝句》)句(这诗人可谓有感觉),“小儿拳”之意有三:一拳曲,二白,三嫩。

    三章之中均有“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句,“止”,同“只”,毛传:“词也。”如《诗》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周南·樛木》)。“止”为句尾语助词,又“狂童之狂也且”(《诗经·郑风·蹇裳》)之“且”、“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经·邶风·北门》)之“哉”,皆句尾语助词。“于以”、“曰为”、“粤若”、“维”,皆句首语助词。若句首语助词曰“引词”,则句尾语助词应是“止词”、“终词”。语助词,可由声而得义。“于”、“曰”、“维”、“若”,句首语助词,读其音可觉其“引长”之义;“只”、“止”、“且”、“哉”,句尾语助词,音一出便被舌挡回去切断,其音有“阻”义;今所用之“止词”————“哇”、“呀”、“了”,没有此种阻断之发音。“亦既觏止”,“觏”,毛传:“遇也。”觏,虽可作遇解,但此处不合。若然,“亦既见止”当在此句之后,绝不会先见后遇。郑笺:“觏,已婚也。”则觏即婚媾之“媾”。此说为得。(虽郑笺多不如毛传,但此处予以郑笺为长。)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之后,首章云“我心则降”。“降”,毛传:“下也。”对“忧心忡忡”之“忡忡”而言。“忡忡”,“忡”通“冲”————有动意。古诗“肠中车轮转”(《汉乐府·悲歌》),恰是“忡忡”之意。“忡忡”如是之热烈,“降”如是其和平。诗人用两个字“忡忡”、“则降”,便形容尽了婚前与婚后的心情。古今中外的作品说此,能超过“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两句吗?“则降”、“则说”、“则夷”,“说”毛传:“服也。”“夷”,毛传:“平也。”无论何种兴趣,不能永在兴奋情形,故“则降”、“则说”、“则夷”。

    《草虫》三章,字句甚仿佛,但换一个字便不同。如上言各章末句“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之“降”、“说”、“夷”,真能用恰当的字表现其意象。

    《草虫》诗旨:

    《诗序》:“《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按:作序者揣诗之意不能归之夫人,故曰大夫妻耳;且诗中亦并无礼防之意也。郝懿行《诗问》:“两年事尔。君子行役当春夏间,涉秋未归。故感虫鸣而思之。至来年春夏犹未归,故复有后二章。”说为得之。

    毛传曰:“卿大夫之妻,待礼而行,随从君子。”所谓“行”,疑指嫁娶,犹《诗经》云“女子有行”(《鄘风·蝃》)之“行”。故郑笺云:“男女嘉时,以礼相求呼。”二氏之说,《序》之所由出也。至欧阳修及朱熹遂皆以为大夫行役,其妻思之而咏此诗矣。

    (四)采

    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采》三章,章四句。

    《采》字义:

    首章:“于彼行潦”,“潦”,雨水,无根水。

    次章:“于以湘之”,“湘”,黄晦闻先生曰:“韩诗作鬺,即《说文》之字,煮也。”“维锜及釜”,毛传:“有足曰锜,无足曰釜。”《释文》:“锜,三足釜也。”疑锜有“奇”义,故曰三足。

    三章:“谁其尸之”,“尸”,毛传:“主。”主祭之义。按:祭无女子为主之礼,而此篇曰“有齐季女”,故方玉润以为是女子出嫁告庙之诗也。“有齐季女”,“有”,词也,语词也,非“有无”之“有”。“齐”,毛传:“敬。”《玉篇》“齐”字下引《诗》“有齐季女”。《说文》:“齐,材也。”《广雅》《广韵》皆训“好”。余以为从《广雅》《广韵》较好。“季女”,少女也。

    (五)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甘棠》三章,章三句。

    毛传:“美召伯也。”

    “蔽芾甘棠”,因树思人,此所说是永久的、普遍的人性,诗人的心无分古今中外。

    “召伯所茇”,“茇”,《说文》:“草根。”又:“,舍也。”引《诗》“召伯所。”(舍本名词,可以遮阴者曰舍。)茇,白字,通假。

    “召伯所憩”,“憩”,毛传:“息也。”按:《说文》无憩字。“愒”字下注“息也”。又《诗经·小雅》“不尚愒焉”(《鱼藻之什·菀柳》)、《大雅》“汔可小愒”(《生民之什·民劳》),毛传皆训“息”。是“愒”为本字,“憩”为或体。

    “勿翦勿拜”,“拜”,郑笺谓拜言拔也,《广韵》引作“扒”。

    (六)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行露》三章,首章三句;馀二章,章六句。

    《行露》字义:

    首章:“厌浥行露”,“厌浥”,毛传:“湿意也。”此亦声形字。余乡音“湿”曰“□□[1]”,或即此意。“岂不夙夜”,“夙夜”,只“夙”义。中国常有用二字而实取一义者,如是非、利害、长短。“夙夜”亦然。“谓行多露”,“谓”,通“畏”。马瑞辰说:“凡诗上言‘岂不’、‘岂敢’者,下句多言‘畏’。”(《毛诗传笺通释》)如《王风·大车》:“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二章:“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人谓为兴也。兴也,不知兴什么,当是比。但凡是所谓比,应是无论在形象或意义上有联络才是,此处则毫无联络。想古人当时必有一番道理。“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女”,读本音,后女读汝。方玉润想必讲不通,又不敢推翻古人作品,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诗经原始》)

    《行露》诗旨:

    《诗序》:“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韩诗外传》:“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列女传》:“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许嫁于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遂不肯往。夫家讼之于理,致之于狱。女终以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持义,必死不往。”至清方玉润乃曰:“贫士却婚以远嫌也。”(《诗经原始》)而后世文言小说则每以“行露”代奔女,以“雀角鼠牙”代表二人兴讼。

    (七)羔羊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羔羊》三章,章四句,亦三章字句甚仿佛者。

    《羔羊》字义:

    三章之首句:“羔羊之皮”、“羔羊之革”、“羔羊之缝”。“革”,毛传:“革犹皮也。”非是,皮带毛,革无毛(毛已磨光)。“缝”,革已裂开见缝。

    三章之次句:“素丝五紽”、“素丝五緎”、“素丝五總”。“紽”,毛传:“数也。”不通。“紽”,《释文》作“它”,别本又作“佗”。马瑞辰谓:“‘紽’即古‘他’字。他者,彼之称也,此之别也。由此及彼,则其数为二。”若然,则“紽”犹今言二合线矣。“緎”、“緵”,吴均所作《西京杂记》(假托班固作,四库丛刊有影印本)谓:“五丝为,倍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緵。”马瑞辰谓“总”即“緵”之转也。

    首章之后二句:“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退食自公”,郑笺:“退食,谓减膳也。自,从也;从于公,谓正直顺于事也。”马瑞辰曰:“‘退食自公’,谓自公食而退。”(《毛诗传笺通释》)此较朱熹《诗集传》以退食为“退朝而食于家”之说为善。板起面孔讲《诗经》,于诗的尊严未必增加,于诗之美则必然减少。

    “委蛇委蛇”,“委蛇”,传曰:“行可从迹也。”笺曰:“委曲(从容)自得之貌。”《鄘风·君子偕老》篇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之语,传曰:“委委者,行可委曲纵迹也。佗佗者,德平易也。”按:此之“委佗”即《羔羊》之“委蛇”,声形词也。《君子偕老》之“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真好!写其美,不写其面貌、衣服、形象,而写其动作,不动如泰山,动如河水————是活人。真好!后世诗人掏空了心,巧虽巧,但不好,外不得物象,内不得意象。

    “委它”叠韵,委可作“倭”,它可作“佗”,“倭佗”叠韵,“委蛇”叠韵。

    A=委 B=蛇

    AB————委蛇 ABAB————委蛇委蛇 AABB————委委蛇蛇

    首章“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次章“委蛇委蛇,自公退食”、三章“委蛇委蛇,退食自公”,略变句法,真巧,真漂亮,写得淋漓尽致。

    《羔羊》诗旨:

    《诗序》谓:“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何以见“节俭正直”?不可解。毛传曰:“《羔羊》,《鹊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鹊巢》之君,积行累功,以致此《羔羊》之化,在位卿大夫竞相切化,皆如此《羔羊》之人。”《诗序》既不可通,则毋宁从毛传。

    (八)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三章,章六句。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南山”,当然在作者的南边,“在南山之阳”,是说雷在南山之南,此时还远。“在南山之侧”,在其侧,是正要从山边转过来。“在南山之下”,在其下,是已转到山之北了。郑笺云:“雷以喻号令。于南山之阳,又喻其在外也。召南大夫以王命施号令于四方,犹雷殷殷然发声于山之阳。”此说实有损诗美。

    “何斯违斯”,“斯”,毛传:“此。”训解可通。其实二“斯”字皆作语词即可。

    “莫敢或遑”,“或”,《小尔雅》《广雅》并云:“或,有也。”按:此“有”字乃“有时”之有,语词也,与“有无”之有为动词者不同。(语词在前者可称“引词”,引词有为引一字者,有为引句者,如:“有国”、“有人”,引字也;“粤若稽古”、“曰为改岁”,引句也。)“时或”,时也,有时也(时与或有关;不时,常)。“遑”,休息;“或遑”,间或地休息也。

    此篇每章末二句不用《羔羊》倒字法,三章皆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佛经说“万法归一”,万法完成而有真美善。然未归一之前仍是万法,如入海之前江、淮、河、汉,各自存在。怎样作法要用你自己心的天平去衡量。何以《羔羊》句法变化好,因是“委蛇委蛇”,这样变化正表现其心理之“舒徐”。若“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作者心理是“迫切”的,顾不得玩花样。此正所谓“文无定法,文成而法立”。

    (九)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摽有梅》字义:

    “摽有梅”,“摽”,毛传:“落也。”赵岐《孟子章句》引《诗》曰“有梅。”《说文》:“,物落,上下相付也。读若《诗》‘摽有梅’。”段注以毛诗“摽”字为“”之假借。

    “顷筐塈之”,“塈”,毛传:“取也。”《玉篇》引《诗》曰:“顷筐概之。”

    “迨其谓之”,“谓”,毛无传,惟曰:“礼未备则不待礼会而行之。”段懋堂曰:“毛意‘谓’即‘会’也。”《尔雅·释诂》:“谓,勤也。”郭璞注引《诗》“迨其谓之”。黄晦闻先生曰:“言勤求也。”(《诗旨纂辞》)

    《摽有梅》诗旨:

    《诗序》言此诗乃“男女及时也”,殊牵强,以情理度之不合。“求我庶士”,“士”,自我也。而此篇却又不讲作求贤,是民歌,是恋歌。余以为当是男子作。若曰是女子自作则似不合,若曰是男子托言则未免无聊。

    (十)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小星》二章,章五句。

    《小星》字义:

    “嘒彼小星”,“嘒”,传曰:“微貌。”《广韵》“暳”下曰:“《小星》诗亦作‘嘒’。”《玉篇》“暳”下注:“众星貌。”《说文》于“嘒”下只注“小声”,如言蝉声嘒嘒、鸾声嘒嘒。《诗》中《云汉》篇有“有嘒其星”句(《大雅·荡之什》),传曰:“嘒,众星貌。”然则嘒当是“暳”之假,其义为明。

    “三五在东”,“三五”,毛传训为星名。不必如此讲。

    “抱衾与裯”,“裯”,毛传:“被也。”与袒有关,“被”盖贴身之被。兼士先生有文考之。通“刬”字。刬,光脚穿鞋曰“刬穿”。又元曲中马不用鞍而乘之曰“刬马”。又如后主词“刬袜”乃但穿袜不着鞋。又如内衣古称“衣”,见《礼记》,又作“袒”。又《汉书》“但马”即“刬马”也。“但”有“徒”之意、“光”之意;又如“旦”,有“不隔”之意,又转为“诚”意,如“坦”字。

    《小星》诗旨:

    《诗序》曰:“惠及下也。”又曰:“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韩诗外传》曰:“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故君子矫褐趋时,当务为急。传云: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诗》曰:‘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其后明章俊卿作《诗经原体》,遂直以为小臣行役之诗,盖依韩说而不依《诗序》也。

    《小星》二章,章五句,两章末句言“寔命不同”、“寔命不犹”。《论语》有云: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

    什么是“命”?遗传造成的你的性格,环境造成的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命。人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这个“命”,便以此安身立命也好。

    吾辈知识阶层除了物质的需要,还要有生活的工具————有一把能通开生活中各种门户的钥匙。若不能如此,简直还不及苦力幸福;因为苦力生活简单,衣食饱暖一切便都能解决。有知识的则否。痛苦、烦恼、悲哀,只能减少生活的兴趣、生活的力量,使人感觉生活是一种压迫。虽然知道生活是一种义务而非权利,但这样便难活下去。果能“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则虽遇艰难亦能安然肩负,能鼓起生活的兴趣与力量。认命,消极地说可以,积极说也可以,不知这样解释能得夫子原意否?

    《论语》说: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罕》;“仁”字大无不包、细无不举。)

    夫子深知说道德要小心,不然则生恶劣影响。夫子所谓“命”便犹佛家所谓因缘,是科学的非玄学的,是理智的非迷信的。常所谓在劫难逃,都认为是玄的,那相去甚远;若当作迷信,则去之弥远。人能知命则能“洁身自好”,再则更能“乐天进取”。读书人皆当洁身自好,这是消极的;乐天进取则是积极的。有人着围棋,曰“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观棋》),这便是乐天进取。夫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孟子·公孙丑下》),“可以”二字有力量。

    《诗序》所言“惠及下也”四字考语,胡说白道。《韩诗外传》讲得好,无论对否,他想的是。假如此诗中意思可算为思想的话,则此思想影响中国人甚大。鲁迅先生以为中国五千年历史可分二时期:一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期,一为欲做奴隶却不得的时期。(《坟·灯下漫步》)中国历史除最早一页可称光荣外————逐有苗离黄河流域(有苗之后,有殷之鬼方、周初之狁、周中叶之犬戎、秦至六朝唐之胡),其后渐不能敌。中国人爱和平,故敌不住外来力量,此精神一直遗传。即以“三百篇”言之,只见温柔敦厚,无热烈感情。此确是悲惨,是失败,然非耻辱,是光明的。因“三百篇”所表现乃最富于人性人味的生活。兽+神=人。(此虽曰神,与佛教等宗教无关。)中国人无兽性、神性,只剩下人性。

    研究民族性,最好看其历史及诗。

    人皆以中国为玄,其实中国最重实际,如西洋人之为宗教牺牲者甚少,即衣、食、住三项小节,亦以中国最舒服,故中国人已失掉兽性,同时也失去神性,谓之为爱和平可,谓之没出息亦可。

    中国人不但没热烈精神,甚至连伤感意味都没有。中国人是安分安命,于是认苦非苦而视为当然。实际生活有缺陷(憾),然后发生不满,而结果趋于安命。此“安”即中国之爱和平、温柔敦厚、有人味,甘为奴隶或为奴隶而不得的原因。

    (十一)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此首诗,真好!

    “三百篇”四言句多,而此篇多为三言,每章末一句虽为四字“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而“也”字为音节,如今唱二黄之垫字。三字句较四字句急促,故其结果当为紧张。而此首虽为三言,然音调并不急促,并不紧张。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一。

    又:后一句原亦可但为三字:“其后悔”、“其后处”、“其啸歌”,而加一“也”字,加得好。若用新式标点,当为:

    其后也————悔 其后也————处 其啸也————歌

    如老谭《卖马》所唱“提起了此马”后声音拉长,表示其心中对马之爱。此其表现技术之高者二————虚字传神。

    又:三章中分别重“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为二句。何以重?重得好。

    “不我以”、“不我与”至第三章“不我过”:不和我回去,不与我同走,连看我都不看。所重二句,一句结上,一句启下。如辛稼轩之《采桑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稼轩此一首即用“三百篇”此章句法。稼轩真是英雄,拔山扛鼎,词亦排山倒海。而其内中究有中国传统精神,结果亦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纯剩人性。

    “其后也悔”,是说“之子”,并非说“我”,因为你跟我不好,所以你将来不会好。“其后也处”,“处”,毛传:“止也。”如处节、居处。“其后也处”,彼此不相干涉,此意尚通。郑笺言“悔过自止”,真是添字注经。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庄子·田子方》);注诗者亦然,明于礼义而暗于知诗心。悔当是希望其悔,故最后以歌自慰。“其啸也歌”,不热烈亦不感伤,不好讲而真好。

    《江有汜》与前首之《小星》不能说他无忧,但不是伤感,不是悲哀。高叟谓《小弁》为小人之诗,因其怨也。孟子讥其固,然而高叟亦确有其见处。看《小星》《江有汜》,绝不愉快,但几乎看不出一点怨来。因知命,则安心,则能排忧乐、了死生、齐物我(鲁迅先生或者要骂这是奴隶的道德),但余总承认这是一种美德。在此时期、此时代,这种道德也许是不相宜,犹如在强盗群里讲仁义、说道德。但曰其不识时务、不知进退则可,谓其非道德则不可。当然也许是无用的。如果只以有用与否而决定之,则吾无言矣。《周南》《召南》不夸大,所以中正和平。若其他国风即不然,其伤感与悲哀的色彩是浓厚的、是鲜明的(其中正和平确不及“二南”)。此“二南”之所以不可及。

    (十二)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野有死麇》三章,一、二章,章四句;三章三句。

    《野有死麇》字义:

    首章:“白茅纯束”,“纯束”,毛传:“犹包之也。”郑笺:“纯读如屯。”按:纯、屯古通。《史记·苏秦列传》“锦绣千纯”,《索隐》引《国策》高注:“音屯,屯束也。”

    三章:“舒而脱脱兮”,“而”与“如”、“然”在形容词或副词中意同;若不通用,只是习惯的原故,意义上并无不通。It is custom,no reason.蠢如、安如即蠢然、安然。而,如;“舒而”即舒然。“脱脱”,形容舒,亦舒意。

    《野有死麇》首章仍是《关雎》句法,前二句为兴。次章前三句相连,只馀“有女如玉”一句。末章忽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口气,变平常之四言句法用“兮”、“也”,故音调也变了: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音调舒徐,好。若改为四字句也可以,“舒而脱脱,无感我帨,无使尨吠”,但诗的美都失去了。

    《野有死麇》诗旨:

    《诗序》曰:“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此说甚牵强。吾人自诗中看不出无礼。方玉润《诗经原始》谓:“此必是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此属穿凿。详诗之意,首二章当是男子之歌词,而三章则女子所答也。

    《野有死麇》首章“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是其主题。讲诗者以为这是坏事,我们虽非赞同,但承认人情中本有此事。

    (十三)何彼襛矣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前二句一事,后二句一事,仍是《关雎》句法。

    首章:“何彼襛矣”,“襛”,或作“秾”。《说文》:“襛,衣厚貌。”韩诗作“茙”。《说文》无“茙”字,“茸”下曰“草茸茸貌”。如此,则襛当是“茙”之假。

    “曷不肃雍”,即“肃雍”也。“曷不”即“何不”,加重语气,如京剧“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四郎探母》杨四郎)、“叫孤王想前后好不伤悲”(献帝),“好不惨然”、“好惨然”,“惨然”也;“好不伤悲”、“好伤悲”,“伤悲”也。“肃雍”,“肃”,庄严,敬也;“雍”,雍容,和也。不用一字形容而用二字,有道理。这二字相反而又相成,好。

    “王姬之车”,《礼仪疏》:“齐侯嫁女,以其母王姬始嫁之车远送之。”是也。“王姬”,即公主。

    次章:“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毛传:“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马瑞辰曰:“诗中凡叠句言某之某着,皆指一人言。”又曰:“平王之孙乃平王之外孙。”(《毛诗传笺通释》)毛传有成见,以为《周南》《召南》皆是文王时作,故必将平王讲成文王,他三家俱不如此。马瑞辰讲得好。

    (十四)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驺虞》二章,章三句。

    《驺虞》字义:

    “壹发五豝”,“发”,毛传:“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按:“发”,当是纵意,虞人发纵五豝以待公之猎耳。“于嗟乎驺虞”,“驺虞”,毛传:“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三家诗皆以为天子掌鸟兽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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