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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词里头这种表情法也很少,因为词家最讲究缠绵悱恻,也不是写这种情感的好工具。若勉强要我举个例,那么辛稼轩的《菩萨蛮》上半阕: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

    这首词是在徽、钦二宗北行所经过的地方题壁的,稼轩是比岳飞稍为晚辈的一位爱国军人,带着兵驻在边界,常常想要恢复中原。但那时小朝廷的君臣都不许他;到了这个地方,忽然受很大的刺激,由不得把那满腔热泪都喷出来了。

    吴梅村临死的时候,有一首《贺新郎》,也是写这一类的情感,那下半阕是:

    故人慷慨多奇节,恨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

    梅村因为被清廷强奸了当“贰臣”,心里又恨又愧,到临死时才尽情发泄出来,所以很能动人。

    曲本写这种情感,应该容易些,但好的也不多。以我所记得的独《桃花扇》里头,有几段很见力量。那《哭主》一出写左良玉在黄鹤楼开宴,正饮得热闹时,忽然接到崇祯帝殉国的急报,唱道:

    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你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

    那《沉江》一出,写清兵破了扬州,史可法从围城里跑出,要到南京,听见福王已经投降,哀痛到极,迸出来几句话:

    抛下俺断蓬船,撇下俺无家犬!呼天叫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唱完了这一段,就跳下水里死了。跟着有一位志士赶来,已经救他不及,便唱道:

    ……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

    这几段,我小时候读他,不知淌了几多眼泪。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对于满清的革命思想,最少也有一部分受这类文学的影响。他感人最深处,是一个个字,都带着鲜红的血呕出来。虽然比前头所举那几个例说话多些,但在这种文体不得不然,我们也不觉得他话多。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变”;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别人断乎不能替代。如“壮士不还”、“公无渡河”等类,大家都容易看出是作者亲历的情感。即如《桃花扇》这几段,也因为作者孔云亭是一位前明遗老(他里头还有一句说:那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这些沉痛,都是他心坎中原来有的,所以写得能够如此动人。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情感文中之圣。

    这种表现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别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强找,找得《牡丹亭·惊梦》里头: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两句的确是属于奔迸表情法这一类。他写情感忽然受了刺激,变换一个方向,将那霎时间的新生命迸现出来,真是能手。

    我想悲痛以外的情感,并不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表现。他的诀窍,只是当情感突变时,捉住他“心奥”的那一点,用强调写到最高度。那么,别的情感,何尝不可以如此呢?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便是一个好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这全是表现情感一种亢进的状态;忽然得着一个“超现世的”新生命。令我们读起来,不知不觉也跟着到他那新生命的领域去了。

    这种情感的这种表现法,西洋文学里头恐怕很多,我们中国却太少了。我希望今后的文学家,努力从这方面开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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