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起丁酉冬至戊戌

    哭黄月山

    堊廬方居憂，復驚喪耆耉。里社數交游，惟翁誼最舊。曩與先子交，及見余童幼。迨余致政歸，翁面纔稍皺。閲世恒河沙，始知黄髮壽。步屧肯來過，不策孤笻瘦。剪韭話深夜，一燈耿如豆。喜翁精力强，險韻尚能鬬。何期奄忽間，天遽奪之驟。

    其二

    士之困不遇，未有若此翁。讀書七十年，苦如食蓼蟲。摇筆爲詩文，煅煉期必工。出無千金幣，居無一畝宫。弱冠早授徒，生計落此中。一日罷館穀，便愁粥不供。晚更雙耳瞶，難復求童蒙。肝誰餽閔貢，鄉莫置鄭公。何哉天才之，而獨遺之窮。所以酒闌語，時見氣吐虹。

    其三

    陶公居柴桑，丁劉數往還。昌黎在潮州，論交及大顛。由來索居苦，足音喜跫然。伊余歸江村，誰與談詩篇。皤皤有此老，時復踰陌阡。遊我紅藕池，醉我藥玉船。似天哀我窮，使翁相周旋。忽焉晨星落，不留一个圓。停雲望八表，隻影涕暗漣。

    其四

    翁有詩數册，欲刻苦無資。期我刻集日，并爲料理之。酒間已心許，力乏仍需時。遂令翁生前，不及卷帙披。聞翁殁猶視，毋乃意在斯。斯事吾諾責，幽明當弗欺。所悲不朽事，悠然未有期。翁詩恐不傳，欲附吾集垂。吾集傳不傳，亦尚未可知。安得歐陽公，來序宛陵詩。

    讀書苦忘以詩自歎

    東坡壯歲在貢院，晝與同官恣喧凟。暮燃寸燭閱卷多，一覽輒了數百幅。晚年北歸過贑州，對客頽然亦睡熟。晦翁少與伯恭學，有多目星夜受蹴。研磨到曉益神旺，伯恭既醒大歎服。後來此物竟辭去，每夕亦須脇席宿。由來老境潛逼人，恰如惡客來不速。伊余自昔愛篇籍，常恨無資積滿簏。幾誤南華作僻書，偶得論衡矜秘牘。仕宦歸來力稍餘，插架新收三萬軸。嚴課猶思限等身，健忘已歎虛過目。分明何處似相見，一斷機絲渺難續。剪紙漫費巫陽招，升屋空期臯某復。乃知兹事亦關命，貧慕膏粱富厭肉。昔時能讀苦無書，今日有書苦難讀。整娖牙籤奈老何，光陰漸少書正多。君謨愛茗不能飲，但瀹香泉玩緑波。

    哭徐肇璜

    晼晚相依各二毛，何期遽隔酒爐遙。一腔熱肯逢人灑，兩耳聾常怕客嘲。野鶩書成名自負，河魚腹痛疾難消。〈君以腹疾卒。〉那禁腸斷雲溪渡，步屐頻過話寂寥。

    其二

    卧病仍聞志未灰，料量門戶剪蒿萊。埋文預乞傳人筆，昔酒猶温宴客杯。〈今春曾囑余作生誌，臨殁前四日猶饌客。〉白鶴化憐君不返，青蠅弔與我同來。從今舊雨存還幾，老淚濡毫賦八哀。

    戊戌春日

    北堂夢杳痛難追，春露驚心又一悲。從此遂無爲子日，初心長負去官時。絳趺忍讀循陔句，墨食猶遲負土期。苫塊餘生感中夜，凄風颯颯繐帷披。

    汪時齋民部奉太夫人喪歸里道經常州相見道故兼以文端師遺集囑余編訂付梓即事感懷泫然有作

    十載驚相見，停舟古驛旁。麻衣俱似雪，蓬髩各成霜。曉闥尚書履，宵燈弟子牀。前塵重撥觸，洒淚滿河梁。

    其二

    歸田吾奉母，辭郡汝娛親。〈時齋曾兩選郡守，皆以親老辭罷。〉共此循陔願，俱悲削杖身。瀧岡阡未表，防墓殯空陳。家運真同厄，人間兩鮮民。

    其三

    屈指論交舊，真逾骨肉情。十年同筆研，兩世互師生。〈余鄉試出文端公門，時齋兄弟又從余受業。〉書館依劉跡，詩壇説項名。重逢歐叔弼，能不話深更。

    其四

    吾師遺集在，今喜付雕鐫。牛耳盟原長，雞林價久懸。雅裁詞館式，割愛諍臣權。無可酬恩處，憑兹慰九泉。

    編校文端師集感賦

    悵别音容二十年，今朝重幸讀遺編。感深難忘三條燭，才大曾推萬斛泉。我欲往從瞠在後，人思得覩快爭先。寒燈攤卷閒相對，還似摳衣絳帳前。

    其二

    久推勳德冠班行，餘事仍看各擅場。真草淵源王内史，文章臺閣李東陽。獨扛健筆探孤詣，不立專門攬衆長。藝苑他年論古學，醉翁門是一津梁。

    其三

    年時曾爲輯鴻裁，侍坐頻叨勸舉杯。後世誰知定文者，老夫合讓出頭來。〈公在日，余曾爲編輯文稿，公頗許可，二語皆酒間戲笑之詞也。〉笑言未遠公如在，濩落無成我不才。今日總歸存殁感，淚和殘蠟瀉盈堆。

    其四

    忍辭校勘夜窻幽，神理須從象外求。與可畫先胸有竹，庖丁解在目無牛。名將後輩添描畫，味要門生議去留。他日九原相見處，此心或可證千秋。

    鬻田

    香山歴官十五政，履道買宅兼林泉。晚年居貧鬻駱馬，并擬斥賣洛下田。坡公出守七大郡，餘力僅足資南遷。儋州絶糧至食芋，强名玉糝誇羮鮮。况我作吏僅四載，銖積能得幾俸錢。初歸貧兒詫驟富，求田問舍方喧闐。豈知腐儒拙生計，日漸折閲將磬懸。書券遂去一百畝，免被債家子母權。村鄰竊笑溝澮水，纔盈便涸非原泉。我本山中藜莧腹，儻來富貴特偶然。自我得之自我失，捫心亦復何憾焉。

    秋園預製歛具詩以調之

    九十始日修，聞諸小戴禮。其絞衾紟冒，猶必待既死。胡爲君六十，先料理及此。家有黔婁妻，身非若敖鬼。豈聞封遮須，含笑治行李。君言生有涯，期至須蜕委。未卵求時夜，終勝渴掘水。卓哉所見高，勘透夢泡理。慧業示飾巾，俗緣喻脫屣。笑彼夜行人，漏盡不知止。

    其二

    昔有司空生，生前自作壙。春秋有佳日，邀客讌其上。千古稱達人，超然齊得喪。君豈慕其風，因之寄遐尚。吾聞東坡語，劉伶猶未曠。忘死未忘骸，仍餘一重障。區區一把骨，豈愁乏安放。必欲什襲藏，含襚預摒擋。此意毋亦癡，不殊石槨葬。

    其三

    自我歸田來，抽帆幸到岸。君已卧林下，家事悉禁斷。相顧囅然笑，兩个都散漢。從此蛩蚷交，踪跡不可判。遊爲同隊魚，飛作一繩雁。忽然君戒行，毋乃太荒幻。無病何必呻，當饗豈須歎。吾尚貪吾生，期君作老伴。君勿遽爲此，使我驚背汗。

    其四

    衰年惡聞死，祝延亦恒情。君獨無忌諱，歛具手自營。譬如行脚僧，晨起打包輕。掉頭忽欲去，飄然可遐征。又如强項吏，日日辦嚴程。搏擊倘不勝，便作掛冠行。閻羅顧而駭，乃有此狂生。不受腐鼠嚇，其鋒殆難攖。笑謂鬼判官，二毛且勿擒。此信物一角，將挫吾威名。不如姑舍是，聽其老成精。

    肇璜殁後其子以君手植杜鵑一本見貽感賦

    一枝躑躅贈留遺，老瓦盆經手澤滋。曾記賞花徵勝友，忽如開閤散歌姬。到應推愛同烏鳥，名易傷心比子規。贏得故人思舊淚，與他一色染胭脂。

    齒痛

    少讀昌黎詩，笑渠作牛飼。我時齒力堅，足供老饕恣。雖輪編貝工，幾可嚼鐵碎。連砂爛脫粟，帶骨决大胾。舞陽生彘肩，直欲一齕試。豈期近年來，微罅生櫛比。每飯費剔搔，疑有蟹奴寄。忽復浮陽蒸，旋起腫肉膩。一團無根火，熏灼滿口熾。含痛魚銜鉤，負傷虎帶刺。餔糜但軟飽，就枕鮮美睡。經旬委頓餘，一个忽委地。翻因剝膚灾，快此敝屣棄。其餘皆動摇，告别將以次。曾聞袁子才，留齒善持議。謂齒在其身，差不負位置。笑或粲然露，食必肥者致。不如輔車依，勿遽悻悻避。我欲援例請，齒也早自計。百物甫入口，惟齒職勞勩。及夫得味時，又屬脣舌事。我則任其勤，彼則收其利。譬如老邊將，轉戰心力瘁。安坐享太平，廟堂有高位。斯理誰能平，固難禁其懟。姑弗誘甘言，且與講大義。附我數十年，亦有賓主誼。懼汝剛則折，啟口每加意。梭恐隣女投，弗敢與之戲。拳恐武夫毆，未嘗觸其忌。拄齶既謹言，穿齦亦表志。非象曷賄焚，非鼠豈訟累。拾有牙慧誇，寒未脣亡至。相處尚不惡，中路忍乖異。辟穀既乏方，覓乳又滋費。坐視飯顆瘦，寧弗少留憩。齒也始囅然，君言甚情摯。已落難復存，?之慮仍墜。吾將再生兒，供君養頤嗜。

    同年平姚海别已十六七年忽接手書知在平江掌教兼招余姑蘇之遊先以詩答

    一封書慰廿年思，知在吳門絳帳披。勝地遂開鹿洞學，名流例有虎邱詩。十科回數稀同輩，四海難忘只故知。歴歴前塵重觸緒，寄園燈火夜深時。

    其二

    官程曾共粤江邊，遲早偏慳一晤緣。天禁舊交爲屬吏，君辭前輩講同年。〈余與君同庚午鄉試，君以甲戌館選，前余三科，例稱前輩。君官粤時，曾攝廣州之東莞縣，及余守廣州，君已謝事歸矣。〉老思見面因垂白，事最關心是草玄。百里郵程欣不遠，刺篙擬泛葦間船。

    使相李公屢書垂問敬賦三律寄呈

    屢頒芳訊到蒿廬，遠自滇雲萬里餘。此意益增知己感，當年况忝薦賢書。籌邊共仰猷方壯，健飯遥知髩未疎。獨愧未酬期望切，不才身已混樵漁。

    其二

    廿年嶺嶠浹恩膏，又見滇南駐節旄。將相官兼韓魏國，華夷地控蜀韋臯。鐵橋有路蠻輸賮，銅鼓無聲盗賣刀。半壁西南資坐鎮，紀功應勒點蒼高。

    其三

    南戒山河隻手擎，身兼德望與威名。遇疑能斷惟如晦，爲治從嚴本孔明。閲歴已深逾近道，丰裁雖峻自多情。却憐滇徼曾遊地，不及追隨聽履聲。

    送邑侯蕭懷圃去任

    五載琴堂俗漸移，一尊何意遽歌驪。催科不擾恩斯寓，在任無名去有思。笠繖就途稀長物，蓬萊觀海計歸期。〈君家登州之福山。〉臨分不盡攀轅意，聊紀循良代口碑。

    删改舊詩作

    食筍愛其嫩，食蔗愛其老。愛嫩則棄根，愛老則棄杪。非人情不常，物固難兩好。何况詩文境，所歴有遲早。少時擅藻麗，疵纇苦不少。老去漸剗除，又覺才艶槁。安得美竝存，病處又俱掃。晚作蔗根肥，少作筍尖小。

    其二

    少日所得意，老去覺弇陋。奮筆擬删之，謂今學始就。焉知今得意，不又他日疚。詩文無盡境，新者輒成舊。漫勒鐵函藏，行復醬瓿覆。笑同古煉師，燒丹窮昏晝。一火又一火，層層去粗垢。及夫燒將成，所存僅如豆。未知此豆許，果否得長壽。

    閒居讀書作

    閉門謝時人，日與古人戰。戰退一輩輩，自詫力未倦。突然逢大敵，長槍大羽箭。不覺竪降旗，焉敢張空弮。古來傳世人，出手爆雷電。譬如關張流，神勇本獨擅。吾曹才力弱，漫詡當八面。惟應整一軍，軍實自討練。雖難堅必摧，庶幾奔可殿。

    其二

    索居苦無友，惟與古人親。彼皆絶代才，形去留其神。終日儼相對，寧不勝今人。所悲時世隔，弗得話夕晨。倘有返魂香，盡活已朽身。來聚一堂上，尊酒共細論。奇賞疑復析，此樂豈有倫。惜哉不可見，我生良不辰。思彼彼不知，更爲彼沾巾。

    其三

    每夕見明月，我已與熟識。問月可識我，月謂不記憶。茫茫此世界，衆生奚啻億。除是大英豪，或稍爲目拭。群雞獨鶴高，稠林一木直。有如公等輩，未見露奇特。若欲一一認，安得許眼力。神龍行空中，螻蟻對之揖。禮數雖則多，未必遂鑒及。

    其四

    混沌初開時，但以葉蔽身。迨夫有蠶績，已閲幾千春。此幾千春内，豈無冰雪晨。不知衆躶蟲，以何支冬旬。得非少遮護，便長耏毛新。否則如面露，凍慣亦不皴。吾偶想到此，不覺眉爲顰。旁有客大笑，擔憂代古人。

    哭沈倬其之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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