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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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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这首词写重游旧地,但已看不到旧日情人的怅惋之情。对于作者来说,也许是一次新的生活经验,但这却是一个古老的主题,所以周济《宋四家词选》说它只是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诗的“旧曲翻新”。

    词的起笔便表明了这旧日情人乃是汴京的一位妓女。章台本是西汉京城长安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名,见《汉书·张敞传》,而闹市往往为妓女所聚居,所以又借指“坊曲人家”。(“坊曲”,各本作“坊陌”。郑文焯校本云:“杨升庵云:‘俗改曲为陌。’案:唐人《北里志》有‘海论三曲中事’,盖即平康里旧所聚居处也。当时长安诸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故云‘坊曲人家’,非泛言之也。本集〔拜星月慢〕云:‘小曲幽坊月暗’,可证‘坊曲’为美成习用。”)这里则借长安闹市以指汴京坊曲。“褪粉梅梢”,是写梅花已将凋谢,故褪去花粉;“试花桃树”,是写桃花方始开放,故称为试花。二语点明季节,而领以“还见”两字,则是说明章台花树,本是当年常来之地、常见之物,今日地、物依然,可是,人呢?这一起只从正面写了地、物仍旧,而实际上却已暗示了物是人非之感。

    “愔愔”三句,进一步发抒了这种感慨。由“章台路”写到“坊曲人家”,重来的地点更具体了;由路旁的花树写到屋中的燕子,重见的事物也更具体了。“定巢”,犹言安巢。杜甫《堂成》“频来语燕定新巢”,是用字所本。燕子依人定居,可是它们又是不理会人事的变迁,认屋不认人的,所以人虽换了,依然来“旧处”“定巢”。点明旧处,可见燕子也是当年常见的旧侣。燕子今年还能够回来定巢,可是,人呢?这就见得物是人非之感更深了。第一叠本是写词人初临旧游之地所见所感,但通体只说物,不说人,只暗说,不明说,就显得感情沉郁,有待抒发,直逼出后面的文字来。

    第二叠还是不直接抒写自己的“人面桃花”之感,却因景及情,因物及人,描绘了自己初见那位姑娘时一直保留在记忆中的美好印象。在行文方面,这乃是一种顿挫。这印象是如此新鲜而深刻,以致当他在旧游之地凄黯地伫立徘徊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涌上心来。所以“黯凝伫”三字,是拉开回忆的幕布的契机;就结构上说,则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因念”以下,是关于那位姑娘的直接描写。“个人”,即那人。“痴小”,形容她年纪还轻,天真烂漫。“浅约宫黄”,犹后来所谓薄施脂粉,也就是淡妆。以黄涂额,谓之约黄,本是古代宫廷妇女的一种打扮,后来民间也加以仿效。“障风映袖”从“乍窥门户”来,从“清晨”来。由于她一清早就打扮好了,在门口看街,(古代妓女习惯于在门口看街,这可能和招揽客人有关。《史记·货殖列传》载有“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谚语。许《彦周诗话》:“诗人写人物态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此定是娼妇。”皆可证)初春余寒尚存,晓风多厉,不得不以袖遮风,因而晨妆后鲜艳的容颜,就掩映在衣袖之间了。“盈盈笑语”则是“痴小”的具体表现。这一切,都是词人在从前某一个可纪念的清晨所铭刻在心底的不可磨灭的印象,而这一印象的重新浮现,显然是旧地重游,情人不见,黯然伫立时,被勾引起来的。

    以上两叠,是双拽头,写忆旧;第三叠才是过片,写伤今,也是声情相应。“前度刘郎重到”,点明情事。这“重到”,按时间顺序说,是在“还见”和“因念”之先,可是最后才说出来。这是周词讲究铺叙腾挪之处。此语虽然出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以与前文“试花桃树”关合,但实质上却是用刘义庆《幽明录》所载东汉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故事,这个故事中也有桃树(详后〔玉楼春〕篇)。我们也可以说,是两典合用,成语用前者,故事用后者。注家们只引刘禹锡诗,是不全面的。由于情人不见,就很自然地想到寻访她旧日的邻居,打听她的消息,从而知道了当时那些坊曲人家风流济楚的人物,大都离散消沉,只有从前那位姑娘,虽然不住在原处了,却至今仍然保持着很高的声价。(“旧家”,即从前的意思,是当时口语。秋娘是贞元、元和时代在长安负盛名的一位妓女,其名屡见于元稹、白居易诗中,如元稹《赠吕三校书》“竞添钱贯定秋娘”,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巧语许秋娘”,所以用来作比。此人并不是见于段安节《乐府杂录》的谢秋娘,也不是杜牧诗中的杜秋娘,不可弄混了)这就暗示了自己的情人在歌台舞榭中的声名、地位。那位姑娘虽然身价依旧,但人却已虽可闻,不可见,而在自己这一方面,还分明记得当时两相爱慕的情形,故有暗用李商隐诗中故事的“吟笺”两句。

    据李集《柳枝》诗序所载,柳枝是洛阳的一位姑娘,她因听到李商隐的堂兄吟咏商隐的《燕台诗》,产生了爱悦之情,可是后来因故没有能够结合(第二叠“障风映袖”也是略用诗序中语)。因此,这两句不只是写双方相识相好的经过,而且还暗示了对方的爱才之心与自己的知己之感,以至于今日怀念旧情的时候,不能不连带想起自己过去曾经打动过她的心弦的“吟笺赋笔”来。

    正因为这是追念昔日的知音,所以下面“知谁伴”的问句,才显得更有分量。和那位姑娘在名园的露天之下饮酒,在东城一带散步,这在当年,本来都是自己的事,但现在是谁在陪伴她呢?这就写出了无限难堪之情和今昔之感,风格也显得沉郁了。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词即直用杜诗原句,以表惜别之情。“事”虽指“露饮”、“闲步”而言,自然也包括了更多的往事在内。这一句结束了上面的回忆,使人回到清醒的现实中来,而不露痕迹,所以周济说它是“化去町畦”。这样,“探春尽是,伤离意绪”这点明主旨的句子就很自然地接着出现了。所探之春,不只是季节上的春天,而且是感情上的春天,这是很清楚的。

    由“凝伫”而“访”、“寻”,由回忆而清醒,最后只有踏上归途。所以“归骑晚”以下,就直写归途的景色。“归骑”着一“晚”字,可见徘徊之久、留恋之深。而一路之上,官柳低垂,池塘飞雨,更增添了春愁、别恨。归家以后,沉沉院落,风絮满帘,也无非令人肠断而已。“断肠”回应上面的“凝伫”、“因念”、“伤离意绪”,结束全篇。

    这首词首写旧地重游所见所感,次写当年旧人旧事,末写抚今追昔之情,处处以今昔对衬。虽然层次分明,但曲折盘旋,不肯用一直笔,在艺术结构上煞费匠心,所以周济要我们看它的“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处”。

    兰陵王

    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的题目是咏柳,实则借柳赋别,与一般咏物之作不同。如作者〔六丑〕咏谢后蔷薇,即与此有别。折柳赠别,是宋以前早就形成的风俗。因而在古典诗歌中,写离别的作品,常常涉及柳树。本词题为咏柳,而实际上则写离情,也由于此。

    一起两句,直点本题。只一“直”字,就将一道长堤、两行垂柳画了出来,与王维《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的“直”字,一写横,一写纵,各极其妙。高柳垂阴,烟中弄碧,千丝万缕,依依有情,已经为下文开拓局面。两句正面写柳,缴足题面。这样起头,正因为以后着重的是离情而非柳树,所以似直而实曲,并非开门见山,一览无余。

    隋堤是隋炀帝时所筑汴河之堤,也是人们由水路离开汴京的出发点,所以词人也就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堤上这些柳树“拂水飘绵”地送走行人。(行色,指行人出发时的情景。古人用“色”字,意义较现代为广泛,可参看《文心雕龙·物色篇》)这也就是说,知道这些长堤上的柳树,曾经无数次地抱着同情,做过离情别绪的见证人。“曾见”,是下面“登临望故国”的“京华倦客”,也就是词人所曾见,是倒叙。这本属旁观,然而这位旁观者却也正是个已经厌倦了京城的客居生活,在登临之际,怀念故乡的人,又有谁知道呢?用笔沉郁顿挫。杜甫《秋兴》:“故国平居有所思。”故国即指故乡,古典诗词中习见。登临而望故国,正是在京华作客已倦的证明。这两句从咏柳树转到写离情,从而提出了词中主人公的久客思家之感。本词是写离情,写居者送行者,而这位居者又是客中送客,所以在送别人的时候,不能不想到自己也同样是客人,而且还是欲归不得的客人。“隋堤上”以下诸句,正是非常有特征地描摹了这样一种不是味儿的心理状态。

    接着,又从离情关合杨柳,词人的心灵转入了更其细微的活动。他忽然对这些离别场面的见证人——柳树也满怀着同情了。他想到,在这长亭路上,年年岁岁,往往来来,每一次分离,都得折下柳条以表离情,那么,被折下的柔软的枝条该有多少啊!设想措辞,新颖深婉。在这以前,我们读过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中的“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在这以后,我们又读过元好问〔江城子〕《观别》中的“万古垂杨,都是折残枝”。这都是一些奇想、奇语,而各不相犯,可以细加比较、玩味。

    以上第一叠,主要的是咏柳,因柳而及一般的别情,虽然这也是词人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但他还是处在旁观者的地位。从第二叠起,才转入自己当前情事。

    “闲寻旧踪迹”,承上面的“登临”来,包括了“隋堤上”和“长亭路”的所见所感在内。今天来到此地,并非为了寻觅旧日踪迹,而是为了送人,但既来之后,由于所见所感,不免对于旧日踪迹发生回忆,而华灯照席,哀弦劝酒,离筵已经开始,才迫使人从追想之幻,回到眼前之真来。实则两者时虽异而情则同,故用一“又”字关合。“梨花”一句,点明时令。旧俗:清明节前一天或两天为寒食节,禁火;朝廷于清明节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这里只是用以说明送别的时候,正值梨花盛开、榆火将赐的寒食节前,而其用意则在于揭示一种惘惘不甘的心情:在这浓春烟景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共度韶光,却要独唱骊歌呢?

    “愁一箭风快”以下四句,如周济所说的,是词人“代行者设想”之词。正在将别未别之时,却预先代人愁着水涨风快,南行之船急如飞箭,一下子就离开了几驿路程,回望送行的人,已在远远的北边了。这四句是想象中情景,是虚摹而非实事,布局变幻莫测,而放笔直写,又极伤离赠别、人我两方之情,所以周济说这几句“词笔亦‘一箭风快’”。这种翻进一层,从想象中着笔的手法,是周邦彦所最擅长的。它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云:“地卑山近,衣润费垆烟。”〔大酺〕《春雨》云:“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都与此同一机杼。谭献在其《复堂词》自序中曾将其拈出,并要作词的人“试于此消息之”,值得我们注意。

    以上第二叠,主要的还是当筵观感。第三叠才转入别后情怀,正面抒写离恨。

    “凄恻”两句,直陈恨之深重,乃是上叠“愁”字深化的后果,因为那时还不过是愁其离去,而这时却竟已离去,无可挽回了。以下两句,再由虚摹而转入实写。“别浦”即津堠所在之地,“津堠”是水滨可供戍守住宿的房屋,亦即上文之水“驿”。这里掉换字面,是为了调谐声律和避免重复。“萦回”,谓船行后水波之荡漾;“岑寂”,指送行处气氛之冷落。用一“渐”字领起,就非常精确地体现了居者看着行者由将去而竟去,然后独自留下来在水边、驿畔凝望、徘徊的过程。

    于是,在惆怅之际、岑寂之中,极目四顾,从而产生了“斜阳冉冉春无极”的感觉。这是周词的名句。谭献在《复堂词话》中极为推赏,但所加评语却很玄妙:“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照我们看来,这句词写别浦、津堠之间离人去后的当前景色,而景中见情,其造语是非常工巧而深刻的。以所写景色而论,“春无极”,即春色无边,固引起绵邈之思;“斜阳冉冉”,即斜阳欲下,却又有苍茫之感。词人巧妙地将这两种不同的景色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如梁启超在《艺蘅馆词选》评语中所说的“绮丽中带悲壮”的艺术效果。再以所寓情思而论,春色无穷,固引起人的惆怅之意;黄昏将近,也触发人的迟暮之悲。这样,自不能不由离别相思之恨,而引申到自己作为一个“京华倦客”的因春惆怅、惋惜年华上来,所以其蕴含的感情也相当复杂。好在由景生情,情景融成一片。

    由于伤春伤别,自然就忆起了旧人旧事。“念月榭”两句,即下文的“前事”,而“沉思”则从“念”字来,是念的深化。“沉思前事”之余,而结以“似梦里,泪暗滴”,初看似乎不免草率,实则即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所提倡的重拙之笔,它表现了词人极其真挚深厚的感情。通篇构思措辞都很工巧,独以重拙之笔作收,愈见浑厚。

    夜飞鹊

    别情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这首词题为《别情》,更其具体地说,则是描摹在别后回忆分携时的情况和情绪。

    起笔从送人处写入,接着,便以疑问语点明送人的时间。“良夜何其?”明用《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其,音基,语尾助词,无实义)同时,也暗用苏轼《后赤壁赋》:“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美好的夜晚,应该是用来欢聚的,现在却用来分离,岂不令人惆怅吗?用《诗经》语而易“夜如”为“良夜”,有此用意,不独于律当作平去而已。这两句直贯下文许多情事。

    “斜月”三句,是景语。斜月将落,只剩余光;盘烛已残,空堆红泪:足见离筵之久,絮语之多。但“斜月”、“烛泪”、“凉露”,又是一些带有凄清情调的事物,都暗示了离别时忧郁的气氛。因此,虽属景语,却没有一句不可以当作情语来看,从而起了景中带情,使人见景生情的作用。

    用一时间的问句领起下文,接着便对夜景加以铺叙,这一手法,使我们想起苏轼的〔洞仙歌〕“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诸句来。沈义父《乐府指迷》说周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这就是运意方面效法前人的一例。

    酒阑烛尽,夜色已深,其势则不可留,其情则不忍别。在这时候,所希望的,只是能多留一会儿便多留一会儿。“相将”三句,就是这一情景的写真。“相将”,当时口语,犹言行将。明明知道离筵将散,可还是恋恋不舍,不时地用耳朵去“探”听渡头报时的更鼓,用眼睛去“探”看树梢上移动的星辰,(“参”,星名,见《晋书·天文志》)只这一“探”字,就将匆匆行色、依依别绪都突出来了。

    时间飞快,已由夜半而到黎明。行者终于上了船,居者呢,也上了马,各自东西了。推想居者这时的情绪,他骑在马上,只可能如白居易《长恨歌》中所写唐玄宗回长安时的情景:“东望都门信马归”,而不可能如孟郊《登科后》所写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所以“花骢”三句,全属虚拟之词。其意无非是,马且行迟,人意可想;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上文的“铜盘烛泪已流尽”,我们比较容易地看出,它是暗用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而这里其实也同样是效法小杜此诗透过一层的写法,不过将垂泪的蜡烛换成了行迟的花骢而已。这,就是前人所谓“偷意”,其运用之妙,是较难察觉的。

    上片从以“良夜何其”句提问起,写半夜,写黎明,写筵会,写分别,层次分明,愈转愈深,已经把“送人”的情事都说完了,所以换头就写归途所见所感。

    下片头三句,写河桥上喧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但感到道路的漫长。原来转瞬之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只是独自一人空带着满怀的愁恨,踏上了归途。这对于当事人来说,乃是一个沉浸在刚才激动心弦的别离场合而返到清醒的过程;对于我们来说,则读到这里,才知道到此所写一切,都是追叙过去之事,而以下却又是一番情景。承前启后,用笔极其变幻。所以陈洵《海绡说词》云:“换头三句,将上阕尽化烟云,然后转出下句。”

    “何意重经前地”以下,都是前地重游、闲寻旧迹情景。这一句出语似觉平常,用意却非常哀怨,大有羊昙醉后痛哭西州之意。“遗钿”,就其小者言;“斜径”,就其大者言。“遗钿”为物很小,无处可寻,是容易理解的。“斜径都迷”,则是说连当时送别的道路都已经迷糊,那就更证明了相别之久,相思之深也就不言而喻了。花钿是女子的面饰,故周邦彦另一首〔六丑〕亦以女子遗钿比喻蔷薇凋谢,云:“钗钿堕处遗香泽。”到了这里,才将行者的性别点明,原来是一位姑娘,这也正是词人弄笔的狡狯之处。

    我们读了换头三句,方才知道,上片的分别场面,都是追写,却想不到再读到“何意”以下,才又明白,下片起头三句,也还是一种回忆。幻中有幻,变化无端,而别久思深之情,却由于这种布局,更为明显。

    “兔葵”两句,略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之意,以表物色、人事之变迁,并以补充“斜径都迷”之故,因为植物长高了,才看不出路来。上片言“凉露”,可见送人之时是在秋天;这里说葵麦之影,与人同高,则已在春夏之交。有此三句,久别思深就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刻画。同样通体都是写景,而情也自在景中。梁启超以此两句与柳永〔八声甘州〕中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两句相比,称赏其为“送别词中双绝”,正因为在融情入景这一点上,彼此一致。

    “但徘徊班草”以下,直抒无可奈何之情。此时此地,情人不见,也只有徘徊欷歔于以前铺草饮酒之地,极望其人所去之西方,以表一往情深而已。一结凄婉,有余不尽。

    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这首词是作者在和他的情人分别之后,重游旧地,枨触前情而写下的。它用一个人所习知的仙凡恋爱故事即刘晨、阮肇遇仙女的典故起头。据《幽明录》载,东汉时,刘、阮二人入天台山采药,曾因饥渴,登山食桃,就溪饮水,于溪边遇到两位仙女,相爱成婚。半年以后,二人思家求归。及到出山,才知道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这种由于轻易和情人分别而产生的追悔之情,在古典诗歌中,是常用天台故事来作比拟的。如元稹《刘阮妻》云:“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就是“桃溪”一句最好的注释。温庭筠《达摩支曲》“拗莲作寸丝难绝”,是“秋藕”一句所本,不过反用其意。第一句叙述委婉,是就当时的主观感情说,这是因;第二句言辞决绝,是就今日的客观事实说,这是果。一用轻笔,一用重笔,两两相似,就将无可挽回的事态和不能自已的情怀和盘托了出来。

    三、四两句,由今追昔。“当时”,应首句;“今日”,应次句。当时在赤阑桥边,因为等候情人而更觉其风光旖旎;今日到黄叶路上,因为独寻旧梦而愈感其景色萧条。赤阑、黄叶,不但着色浓烈,而且“赤阑桥”正好衬托出青春的欢乐,“黄叶路”也正好表现出晚秋的凄清。这不只是为了点明景物因时令而有异,更重要的是为了象征人心因合离而不同。在景物的色调上固然是强烈的对照,在词人的情调上也同样是强烈的对照。今日的黄叶路边,也就是当时的赤阑桥畔,地同事异,物是人非。将这两句和上两句联系起来看,则“相候赤阑桥”的欢悰,正证明了“不作从容住”的错误;“独寻黄叶路”的离恨,也反映了“绝来无续处”的悲哀。这就显示出其事虽已决绝,其情仍旧缠绵。文风亦极沉郁之致。

    换头两句,直承“今日”句来。明明知道此事已如瓶落井,一去不回,但还是在这里闲寻旧迹,这就清晰地勾画出了一个我国古典文学中所谓“志诚种子”的形象。在黄叶路上徘徊之余,举头四望,所见到的只是烟雾中群山成列,雁背上斜阳欲暮而已。这两句写得开阔辽远,而其用意,则在于借这种境界来展示人物内心的空虚寂寞之感。如果单纯地将其当作写景佳句,以为只是谢朓《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窗中列远岫”,以及温庭筠《春日野行》“鸦背夕阳多”两句的袭用和发展,就不免“买椟还珠”。如果更进一步加以探索,还可以发现,上句写烟中列岫,冷碧无情,正所以暗示关山迢递;下句写雁背夕阳,微红将坠,正所以暗示音信渺茫。与头两句联系起来,又向我们指陈了桃溪一别,永隔人天,秋藕绝来,更无音信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而“独寻黄叶路”的心情,也就更加可以理解了。列岫青多,夕阳红满,色彩绚丽,又与上面的“赤阑桥”、“黄叶路”互相辉映,显示了词人因情敷彩的本领。

    结尾两句,以两个譬喻来比拟当前情事。过去的情人,早像被风吹入江心的云彩,一去无踪;而自己的心情,始终耿耿,却如雨后粘在泥中的柳絮,无法解脱。两句字面对得极其工整,但用意却相衔接。这一结,词锋执拗,情感痴顽,为主题增加了千斤重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美成词有似拙而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这一评语是中肯的。正因其对仗工巧而意思连贯,排偶中见动荡,所以使人不感到板滞;同时,又不是单纯地追求工巧,而是借以表达了非常沉挚深厚的感情,所以又使人不觉得纤弱。

    这一词调的组织形式是七言八句,上、下片各四句,原来的格局就倾向于整齐。作者在这里,没有像其他词人或自己另外填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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