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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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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问曰:“初盛中晚之界如何?”答曰:“商、周、鲁之诗同在《颂》,文王、厉王之诗同在《大雅》,闵管、蔡之《常棣》与刺幽王之《》、《宛》同在《小雅》,述后稷、公刘之《豳风》与刺卫宣、郑庄之篇同在《国风》,不分时世,惟夫意之无邪,词之温柔郭厚而已。如是以论唐诗,则初、唐、中、晚,宋人皮毛之见耳。不惟唐人选唐诗,不分人之前後,即宋、元人所选,亦不定也。自《品汇》严作初、唐、中、晚之界限,又立正始、正宗以至旁流、馀响诸名目,但论声调,不问神意,而唐诗因以大晦矣。《品汇》又多收景龙应制诗,立初唐高华典重之说。钱牧斋谓‘其人介于两间,不可截然划断’,是矣,犹未穷源。盖唐人作诗,随题成体,非有一定之体。沈、宋诸公七律之高华典重,以应制故,然非诸诗皆然,而可立为初唐之体也。如南宋两宫游宴,张抡、康伯可辈小词,岂能尽出于高华典重哉!是以宋之问《遇佳人》,则有‘妒女犹怜镜中发,侍儿堪感路旁人’。徐安贞《闻筝》则有‘曲成虚忆青娥佥,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锁重关听未辟,不知眠去梦中看’。杜审言《春日有怀》,则有‘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大》有‘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沈期《迎春》有‘林间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并是梅’,又《应制》有‘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过岭》诗通篇流利。郭元振《寄刘校书》‘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张说《幽州新岁》诗,感慨淋漓,《氵邕湖山林》诗,自赏,又有云:‘绕殿流莺凡几树,当蹊乱蝶许多丛。’苏《扈从杜间》诗有‘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诸公七律不多,而清新颖脱之句,已有如此,使如中晚之多,更何如耶?《大》、《扈从》本是典重之题,而‘梅花落处’、‘山一一’等,犹自忍俊不禁,况他题而肯作‘伐鼓撞钟惊海上’,‘城上平临北斗悬’等语耶?刘得仁晚唐也,《禁署早春》诗,亦有沈、宋应制之体。使大历、开成人不作他诗,只作应制诗,吾保其无不高华典重者也。况景龙应制之诗虽多,而命意、布局、使事无不相同,则多人只一人,多篇只一篇,安可以一人一篇而立一体?诗既雷同,则与今世应酬俗学无异,何足贵哉!盛唐博大沉雄亦然。孟浩然有‘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张谓有‘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王湾有‘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万楚有‘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子美之‘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等,不可枚举,皆是随题成体,不作死套子语也。诗必随题成体,而後台阁、山林、闺房、边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楼,处处有诗。子美备矣,太白已有所偏,馀人之偏更甚,绝无只走一路者也。弘、嘉瞎盛唐只走一路,学成空壳生硬套子,不问何题,一概用之,诗道遂成异物。七律,盛唐极高,而篇数不多,未得尽态极妍,犹《三百篇》之正风正雅也;大历已多,开成後尤多,尽态极妍,犹变风变雅也。夫子存二变,而弘、嘉人严摈大历、开成,识成高于圣人矣。

    诗乃一念所得,于一念中,唐、宋体有相参处,何况初、盛、中、晚而能必无相似耶?如杜牧之《华清宫》诗:“《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语无含蓄,即同宋诗。又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语有含蓄,却是唐诗。宋人乃曰:“明皇常以十月幸骊山,至春还宫,未曾过夏。”此与讥薛王、寿王同席者,一等村夫子。宋元钅宏曰:“欲眠未稳奈如何,秋尽更残风雨多。且向夜窗凭槛望,几声寒づ碧烟萝。”并不透脱,此又与明诗相近矣。

    问曰:“三唐变而益下,何也?”答曰:“须于此中识其好处而戒其不好处,方脱二李恶习,得有进步。《左传》一人之笔,而前厚重,後流利,岂必前高于後乎?诗贵有生机一路,乃发于自心者也。三唐人诗各自用心,宁使体格少落,不屑袭前人残唾,是其好处。识此,自眼方开,惟以为病,必受瞎盛唐之惑。忠不可以常忠,转而为质文。春不可以常春,转而为夏秋。初唐不可以常初唐,转而为盛唐,盛唐独可以七八百年常为盛唐乎?活人有少庄老,土木偶人千百年如一日。”

    开成已後,诗非一种,不当概以晚唐视之。如“时挑野菜和根煮”,“雪满长安酒价高”之类,极为可笑。平浅成篇者,亦不足观。至如《落花》之“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五更风雨葬西施”,《节使筵中》之“幕外刀光立从官”,《牡丹》起句之“邀勒东风不早开,众芳飘後上楼台。当筵台觉春风贵”,《妓人》之“剑截眸中一寸光”,“薄命曾嫌富贵家”,“瘦去谁怜舞掌轻”,《吊李义山》之“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别妓》之“枕上相看直到明”,《忆妾》之“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之类,皆是初唐人未想到者,故能发学者之心光,岂可轻视。初盛大雅之音,固为可贵,如康庄大道,无奈被沈、宋、李、杜诸公塞满,无下足处,大历人不得不凿山开道,开成人抑又甚焉。若抄旧而可为盛唐,韦、柳、温、李之伦,其才识岂无及弘、嘉者?而绝无一人,识法者惧也。

    以初盛视中晚,如京朝官之于下僚。以初盛视弘、嘉,如京朝官之于蒙金木偶。

    问曰:“先生尝言三唐与宋、元易辨,唐、明难辨者,何也?”答曰:“此为弘、嘉派言之也。若唐、明易辨,则二李俗学,为人指击尽矣,安得蹶而复起耶?世亦有厌贱俗学者,而意中阴受其害,求好句,不论诗意,则其所谓唐诗,止是弘、嘉人诗也。读唐人之诗集,则可以知其人之性情、学问、境遇、志趣、年齿。如《韵语阳秋》之评太白者,可以见太白诗从心出故也。读明人诗集,了无所见,以作者仿唐人皮毛,学之者又仿其皮毛,略无自心故也。夫唐无二盛,盛唐亦无多人,而自弘、嘉以来,百千万人,百千万篇,莫非盛唐,岂人才独盛于明,瑶草同于竹麻{艹区}苇乎?此何难知,逐臭者不知耳。”

    窃自谓能辨唐、明,惟吴乔为最。六十年前,视唐、明皆知兰蕙;五十年来,视唐、明之善者如野岸草花,而弘、嘉之诗同于大秽。不然,不为能辨唐、明也。

    刘长卿云:“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一本作“独戍”,予意“独戍”为是,有戍卒处堪泊船也。及读地志,其地有独树口,乃知古人诗不可轻议。

    《唐诗纪事》王之涣《凉州词》是“黄沙直上白间”,坊本作“黄河远上白间”。黄河去凉州千里,何得为景?且河岂可言“直上白”耶?此类殊不少,何从取证而尽改之。

    杨升谓韦州《西涧》诗是“独怜幽草涧边行”,“行”与“怜”相应,似胜。

    刘长卿《过贾谊宅》诗云:“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反言以见意也。宋人讥其为顺从,以活句为死句矣。呵呵!

    用古能道意述事则有情。刘禹锡送馆阁出尹河南者云:“阁上掩书刘向去,门前修刺孔融来。”是用古述事者也。杨巨源《赠张将军》云:“知爱鲁连归海上,肯令王翦在频阳?”是用古道意者也。至若戴叔伦之“陈琳草檄才犹在,王粲登楼兴不赊”,韩之“才子旧称何水部,使君还继谢临川”,则浮泛无情,开弘、嘉门径。

    句中不得有可去之字。如李端之“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即便”有一字可去。“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上四字可去。

    盛唐不巧,大历以後,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于巧。刘长卿云“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云“菊为重阳冒雨开”,巧矣。柳子厚之“惊风乱芙蓉水”,“桂岭瘴来似墨”,更著色相。姚合送使新罗者云“玉节在船清海怪”,则更险急,为避陈浊麻木不惜也。如右丞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极是天真大雅;後人学之,则为小儿语也。

    《韵语阳秋》云:“‘’,‘澜’等字,不可趁韵凑平仄而倒用之。”余谓“芊芊”、“悠悠”等字,亦不可独用一字。

    《古今诗话》云:“王右丞《终南》诗,讥刺时宰,其曰‘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位蟠据朝野也。‘白回望合,青霁入看无’,言有表无里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遍及也。‘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言托足无地也。”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方有入处。而山谷又曰:“喜穿凿者弃其大旨,而于所遇林泉人物,以为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则诗委地矣。”山谷此篇,又不可不知也。

    唐人诗有平头之病,如窦叔向之“远书珍重”、“旧事凄凉”,“去日儿童”,“昔年亲友”,唐彦谦之“泪随红蜡”、“肠比朱弦”,“梅向好风”、“柳因微雨”,亦当慎之。

    唐诗情深词婉,故有久久吟思莫知其意者。若如走马看花,同于不读。

    右丞《观别者》云:“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西邻。”当置《三百篇》中,与《蓼莪》比美。其曰:“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十字抵一篇《别赋》。

    唐人作诗,意细法密。如崔护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後改为“人面今何处在”,以有“今”字,则前后交付明白,重字不惜也。昔有好捉人诗病者,谓某句出于前人某句,亦未必然。余曾有《试灯》诗云:“雪月梅花三白夜,酒灯人面一红时。”今说崔护诗,乃知古人受诬者多矣。前人诗句甚多,後人自当有相同者,那能顾虑?但作者严绝三偷,惟求自尽吾意,偶同勿论也。

    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

    诗之似雕琢也有故,意多言少,炼多就少,似乎雕琢;雕琢非诗也。

    唐时诗人不肯苟同,所以能自立。僧齐己见韦苏州,仿韦体作数诗以投之,韦大不喜,献其旧作,乃极嘉赏曰:“人人自有能事,何得苟同老夫耶!”乐天、义山诗体绝异,乐天见义山诗,爱重之极,谓曰:“吾死後当为尔子。”故义山名其子曰白老。弘、嘉贵人,莫不收拾同调,互相标榜,李、杜不死,高、岑复生,以诳诱无识。盖唐人务实,明人务名,子瞻所谓“群儿自相名字”者也。

    诗思太苦则为方干,太易则为子瞻,消息其间甚难。

    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息妫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赤壁》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息妫庙,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故诗用“露桃”。《赤壁》,谓天意三分也。许彦周乃曰:“此战系社稷存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之不足与言诗如此。张又新《赠妓》诗:“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成眠。”梦,用襄王、神女事也。《幽鼓吹》讥之曰:“不眠安得梦?”此亦浅处,何以不见耶?

    杜以西川节度移淮南,温飞卿题其林亭云:“卓氏垆前金线柳,隋家堤畔锦帆风。贪为两地分霖雨,不见池莲照水红。”杜氏赠之千缗。使明人作此题,非排律几十韵,则七律四首,说尽道德文章,功业名位,必不作此一绝句。又,如此轻浅造语,杜氏亦必以为轻己。风俗已成,莫可如何也。应酬诗不做为善,不得已做之,慎勿留稿入集。

    贞观之诗,未脱齐、梁,後虽有陈子昂复古,尚未易俗,其诗伤于重滞。故《唐诗纪事》前十四卷,不能起人意。

    纪事诗不可不慎。韦应物云“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刺许远失实,冤哉!

    宋、明粗丑物传于今者,多过砂砾,唐人好诗却不传。如尉迟匡《暮行潼关》云“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美人踏歌》云“芙蓉初出水,桃李忽无言”,《塞上》云“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不得全篇。

    应制诗,右丞胜于诸公。

    张籍辞椭师道辟命诗,若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二语,即径直无情。朱子讥之,是讲道理,非说诗也。

    元微之云“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弹不出”,谓黄钟已前极下之声,须以管色定弦也。李远《赠写御容者》曰“初分隆准山河秀,乍点重瞳日月明”,画法先鼻後眼也。王建琵琶云“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出四条弦”,谓拨弦按入寸也。唐诗固有本领,即此三诗见之。

    范传道见题壁句云:“一鸠啼午寂,双燕话春愁。”谓是子瞻作。子瞻不敢当,曰:“此乃唐人得意语。”子瞻可谓大雅君子矣。苕溪渔隐衍为七言曰:话尽春愁双燕子,唤回午梦一黄鹂。”即不贵矣。可见七言难于五言,後人不及前人。

    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澹澹风”,为有富贵气象者,正是宋人死句。唐人则曰:“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问曰:“如先生言,诗竟不用声色耶?”答曰:“非也。古人最恶著色,著色即是丑态;而声调已不可不论,诗岂能尽绝声色乎?尤所重者,在意耳。有意,则有声色如‘红稻啄馀鹦鹉粒’亦善,无声色如‘杖藜叹世者谁子’亦善,无意总不善。”

    沈卿《龙池篇》,後人以为初唐之冠冕者也,《国秀集》、《才调集》却不收。可知唐人眼光固别,嫌死句也。

    唐诗读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诗开卷了然,明诗有语无意,反不能测。

    陈陶《陇西行》“五千貂锦丧胡尘”,必为李陵事而作。汉武欲使匈奴兵毋得专向贰师,故令陵旁挠之。一念之动,杀五千人。陶讥刺此事而但言闺情,唐诗所以深厚也。余于明末边事,感慨殊多。若如宋张舜民之“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如波波似雪,将军莫上望乡台。”“灵州岸上千条柳,都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长别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以此措词,意既不欲;如《陇西行》之措词,谁其谅之,同于不作。吾不知如何而可以作诗也。

    薛能云:“奸邪用法原非法,唱和求才不是才。”二语在唐为最下落即语,在宋为常谈,在明为有意之语。

    于李、杜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于李、杜、韩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义山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深奥之路。义山思路既自深奥,而其造句也,又不必使人知其意,故其诗七百年来知之者尚鲜也。高秉以为隐僻,又以为属对精切;陆游辈谓《无题》为艳情,杨孟载亦以艳情和之,能不使义山失笑九原乎?浅见寡闻,难与道也。

    “诗豪”之名,最为误人。牧之《题乌江亭》诗,求豪反入宋调。章碣《焚书坑》亦然。唐司空图云:“诗须有味外味。”此言得之。《建除》、《药名》等诗,儿童所为也。

    具文见意,又有如乐天挽微之云:“铭旌官重威仪盛,鼓吹声繁卤簿长。後魏帝孙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阳。”极其铺张而无哀惜之意。白傅自作墓志,但言与刘梦得为诗友,不及于元,则二人之隙末,故诗如是也。

    唐小说所载“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宋人不能造也。

    陈去非云:“唐人苦吟,故造语奇且工,但韵格不高。倘能取唐人诗而缀入少陵绳墨中,速肖之术也。”诗必先意,次局,次语,去非之说倒矣。

    刘禹锡《咏鹤》云:“徐引竹间步,远含外情。”脱尽粘滞。

    唐诗措词妙而用意深,知其意固觉好,不知其意而惑于其词亦觉也。如崔国辅《魏宫词》,李义山之“青雀西飞”,白雪、竟陵读之亦甚乐也。

    杨诚斋谓杜诗“对食暂餐还不能”,七字有三意。余谓义山之“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五字中有三意。

    觉范谓“诗至义山为一厄”,盖嫌其使僻事而不察其用意之深,犹是欧、苏气习也。诗人大抵言过其实,如子瞻所言“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唐人秘奥尽此,自所作诗,不负其言者有几?觉范反是,所说不逮所作。诗句无定体,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叶文敏公骤卒于京师,门下士皆辞馆去,余偶诵右丞”“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不胜悲感。此是送别,然移作哀挽尤妙。

    贺黄公曰:“唐人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有高。今读其《送田少府贬括苍》、《赠别晋三处士》、《九日酬颜少府》、《崔司录宅宴大理李卿》诸诗,豁达磊落,扫尽寒涩琐媚之态。”

    又曰:“盛唐诸家,虽深浅、浓淡、奇正、束密不同,咸有昌明之象。惟常建诗如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箐,其间幽泉怪石,非中州所有,而阴森之气逼人。其‘高山临大泽’篇,与长吉无异。此唐风之始变也。”

    又曰:“诗求可喜,必先去可厌。如常建之‘诸峰接一魂’,毕竟不稳,不稳则不雅。”

    又曰:“疏率自任,元次山之本趣也,然有过于轻朴者。王季友诗磊块有筋骨,但亦务寒苦以见长。如‘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宛然阆仙。又有‘日月不能老,化肠为筋否’,僻涩太甚,必涉鄙俚,不逮贾、孟也。”

    又曰:“诗有一意透快,略不含蓄,而不害其为佳作者,沈千运、孟卿是也。沈之‘近世多夭殇,喜见鬓发白’,孟之‘为长心易忧,早孤意常伤’,语皆入妙。但读其词,皆羽声色调,无宫商之音。”

    又曰:“刘长卿绝句不减盛唐人,次则排律。此体初唐为工,而元和以还,牵凑重复可厌,惟隋州乃能接武前贤。至七言律之妙,有胜于盛唐人者。设机以灌,其功倍矣,抱瓮者不肯为耳。”

    又曰:“长卿开元、至德间人,编诗者列之中唐有故。其集有古调,有新声。盛唐人无不高凝整浑,隋州五言律诗,始收敛气力,归于自然,首尾一气,宛如面语。其後遂流于张籍一派,益事流走,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无复高足阔步,包括宇宙,综揽人物之意。孟襄阳诗亦有语真意近,机圆体轻者,然不佻不纤;随州乃作态矣。”

    又曰:“诗忌意随言尽。钱起《登覆釜山遇道人》第二篇、《南溪春耕》诗,其结处转笔,可谓水穷起。”

    又曰:“郎士元诗不能高,而有谈言微中之妙,淡语中有腴味。如‘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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