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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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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突厥人式的鼻梁,浓眉、阔嘴、有个性的下巴,以及生得很紧贴的大耳朵。

    他凝重而稳健地进来,行礼时候,舒徐平正,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看出他是有修养的。

    武媚娘在一瞥之间就生出爱慕。也在一瞥之间,她肯定地认为千金公主的夸奖是实在的。她虽然并不熟悉市井的情形,可是,她愿意相信,在洛阳城内找不到第二个这样俊拔的男子。于是,她温和地问:

    “你有职位吗?”

    “过去有————”冯小宝徐徐地回答,“过去,有军职,在大都护府任正七品参军事。”

    “那么,你读过书的了?”

    “是,臣曾从御史鱼承晔学法制,从舍人贾大隐学文章————”冯小宝恭敬地,但也带些傲气地回奏。

    武皇后忍俊不禁了,脱口问:

    “是千金公主让你就学的?”她稍顿,再接下去,“我为你另外找个老师吧,鱼承晔不通法制,贾大隐的文章也不大高明!为学,应该找第一流的人教导。”

    “天后的恩典。”冯小宝再行了一个礼。

    “天后,我带他出去。”太平公主在旁边躬身说。等天后表示了同意,她就引冯小宝走出。可是,她并未向外,折而南行,进入一列小巧的屋子。

    “公主————”冯小宝看看左右,似乎有些局促……

    太平公主却不理会,伸手摸他的面颊,悠悠地说:“小宝,你有造化啦,看情形,天后对你是有好感的!”

    他不知如何回答————夹处在女儿与母亲中间,是难以表示的啊。而太平公主,并不要他有表示————此刻,她享受着触觉的舒适;她的手掌,摩挲着他的面颊,以及结实的胸膛,她在激动中,终于渐渐地挨上去,面颊贴着他……

    “公主,天后尚未走————”冯小宝惴惴然说。

    “怕什么!”太平公主恣放地吻了他。

    “公主……”

    “晚上,住在此地————”

    “驸马会……”

    她将他的嘴掩住了,佯嗔着斥责:

    “这时候,还提驸马,多扫兴!你去吧————晚上见!”

    太平公主走在母亲的前面!她从长安到洛阳,在千金公主那儿接交上这位男人。当千金公主老病侵褥,呻吟床笫的时候,太平公主背着她英俊的丈夫,和冯小宝幽会。她没有将这项私人行为奏告母后,也不曾与婉儿作嫟语。公主们的男女关系是毋需保密的,但是与冯小宝的关系则是例外。她知道母后对冯小宝的向往……

    千金公主的死,在武媚娘心灵中不曾留下应有的分量,那是由于冯小宝的缘故!她回入内宫,就与婉儿讨论着这个男子。她笑说:

    “我是不喜欢得遗产的,可是,这一回却要了————千金公主的遗产!”

    “天后,怎样安排?”婉儿幽秘地微笑着。

    “这个……”武媚娘沉吟着,“不必急!他和明崇俨不同,他————我想长期的!”

    “天后,”婉儿似乎有着惊异,在宫廷中的女人,豢养外欢,竟作长期打算,那是荒谬的啊!她不方便直率地向皇后指明,只以声调来促起对方的注意,“这样,得从长计议了。”

    武媚娘自然懂得她的意思,淡淡地一笑。

    “你不必担心,现在的情形与过去不同了,翠微宫,北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外面有来俊臣这一班人,即使风声走漏,人们又能将我怎样?”

    “那自然,不过,能够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所以,我说并不着急啊!”她舒了一口气,“不过,有一个问题,倒是值得推考的————我看,冯小宝出身寒微,我弄一个男人,如果他出身是后母寒族,那就会惹人议论了。”武媚娘低喟着,“人事,不论公私大小,都会有问题。”

    “天后,请恕我无礼————在过去,你一直不注重人的家世,这一回,怎么却重视冯小宝的出身了?”

    “我不知道!”她坦率地说,“也许,我想将他作为长期的,便有计较心了,婉儿————”她思索着,“就在这几天,越快越好,我要仔细看他一次,你替我安排!”

    这是矛盾的心理状态下的要求。

    对于婉儿,这也是一个难题目;可是,婉儿却胸有成竹,她不动声色地承担了这一个使命,而且在五天之后就完成了任务:她请天后驾幸太平公主府邸。

    帝后临幸外宅,是有规定的,即使临时行动,也必须要有一个理由,但是,婉儿并未提及理由,武媚娘也立刻体会到这是为了什么。

    在洛水之湄,在太平公主的邸宅中,大唐的天后,第二次见到了洛阳的名男人冯小宝。

    ————这是一个奇异的幽会环境,门外,由右翊中郎将领了六百多名骑兵警戒着;主要的道路上,有着由侯思止亲自指挥的一百名特殊卫士担任戒备。至于邸门之内,由羽郎守前后门户,由一名宫闱局丞率了四十名内侍看守内外,其余,随行的尚有内侍十二名,宫女十二名。

    ————这是皇后銮驾出宫必需的仪仗。

    而武媚娘,就率领这大群人从事幽会。

    太平公主在迎迓母后之后,就退入别院了,至于驸马,这天约了武氏兄弟到郊外出猎。

    冯小宝在南轩侍候着大唐的皇后。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太平公主悄悄地寻着了婉儿,以手势相询问。

    “毫无声息!”婉儿悄声回答。

    太平公主耸耸肩,挨近了婉儿,低说:

    “时间太久了,母后应该回銮。”

    “没奈何————”婉儿轻俏地接口,“年纪大的女人,多数是流连光景的,天后也不能例外。”

    “看来,你懂的也不少哩!”太平公主微诮着,“婉儿,有机会,你溜出来,我一样替你安排————”

    “你是说为我安排冯小宝吗?不!”她低喟,“我没有这个胆子,冯小宝,是天后的禁脔哪,我不想死!”

    太平公主一笑,轻轻地在婉儿的额上戳了一下。

    “如果你是男人,一定能当上宰相————瞧你这一副谨慎的样儿!”

    “唉!公主,我的身分和你不同呀!我不谨慎,还能活到今天吗?公主,你或者能体会到,在一个慵懦的主人身边做事容易讨好,在一个天才的身边,却很难做得周全,天后是天才啊!”

    “婉儿,你得让我的天才母后回去了呀。”

    “哦!”她稍微犹豫,慢吞吞地说,“我进去看看。”

    当婉儿进内探询天后动向的时候,两名内侍与来俊臣匆匆地到来了,他们直入二门,急促地请求进谒报事。

    太平公主心惊着,急忙出外厅————

    “公主————”来俊臣上前行礼,抑低声说下去,“请天后从速回宫,皇上的病势有变!”

    “哦!”太平公主心慌着,连忙说,“母后喝了两杯酒,在我房中休息,我去奏报。父皇的情形到底如何?”

    来俊臣一指随同到来的两名内侍。

    “他们两人奉来训之命,赶到此地来的!”

    “奏公主,皇上有一度昏厥,我们出翠微宫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不过,皇上很惫,眼睛像是完全看不到东西,讲话的声音也混乱不清。”一名内侍躬着身向公主陈述。

    “我立刻去禀奏母后!”她说着,就转身向内走,同时吩咐内值的侍者传命备驾。

    大唐皇朝第三代的皇帝李治,走完了生命的历程,长期病痛使他的身体组织逐个破碎与趋向死亡。他只有五十六岁,但是,身体各部分的组织,却像七十老翁,到处都呈现着衰朽的现象。

    头晕与神经性的风湿痛,使他晕厥已不只一次了,这回,晕厥的时间比往常的长,醒后的精神状态,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坏。

    生命,好像是一盏油灯,如今油尽灯枯,残焰摇晃,随时都可能灭熄。

    武媚娘回到翠微宫的时候,誉满长安的御医张文仲、秦鸣鹤两人正在门外议论治疗。掖庭令站在他们两人身后,显然地在焦躁中。他们看到皇后进来,匆匆转身行礼,但是,武皇后好像没有看到,急步进入了内室。不久,婉儿自内间走出,召掖庭令及两位医士。

    病榻上的皇帝呼吸重而浊,眼睛的周围都呈现浮肿。嘴角,有痉挛性的抽动。

    奚官局丞跪着,用帛帚醮了药水,敷涂在皇帝肿大的脚背上。

    “你们看了怎样?”武媚娘双眉深锁,“要想办法急救啊!”

    “奏天后,”张文仲低沉地说,“皇上肝风上逆,只能用针砭。”

    “针砭?”武媚娘摇头,“这怎么可以?皇上圣体受针砭苦痛————不行,你们再想想其他的方法。”

    “啊————”病榻上的皇帝忽然发出吼叫,“针砭,行!”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武皇后深奥的内心都起了震动,她进来之后,曾经叫唤过皇帝,毫无反应,她以为皇帝已失掉了听与说的能力,怎料,皇帝竟能听能说,她联想到皇帝可能故意如此。

    这样,她立刻谨慎起来,而且开始装腔作势。

    掖庭令、奚官局丞,监视两名御医用针。

    张文仲在皇帝身上刺了八九针,还不见有反应,他绝望地看了秦鸣鹤一眼。

    “右太阳穴————”秦鸣鹤低沉地说出。

    这是针砭治疗中的重着,倘若这一针不奏效,那么,针砭治疗方法就无济于事了。

    张文仲看了武皇后一眼,不敢立刻动手。

    “你用针,小心啊————”武媚娘的声音提得很高,那是她故意说给皇帝听的。

    于是,奚官局丞和秦鸣鹤同时伸手,按住了皇帝的头颅和肩膀。

    于是,金针刺入右太阳穴!

    皇帝的身体骤然跳动了一下,不久,额上沁出汗珠,张文仲就势拔出了针,吁着气说:

    “这一针见效了!”

    “皇上!”武媚娘凑近去,低叫了一声。

    病榻上的皇帝舒了一口长气,稍后,低弱地说:

    “好些————好些。”

    “皇上!”武媚娘故意作出轻松与快慰的神气叫着。

    “好些————”

    “噢,谢谢你们两位————真是神术!婉儿,快来,帮我去搬彩缎,赏赐两位大夫。”她说着,匆匆地向左首的门户走去。在转入另室之后,就站住了,向随来的婉儿低说:“你设法去探问,当我们不在之时,皇帝讲过些什么?我发现,皇帝对我似乎有着恨意。”

    婉儿沉重地点点头,刚才那一幕,她看得很清楚。她自然也可从而体会出皇帝对皇后存有憎恶。一个人的感情,在平时是有若干忍隐着的,到了将死,就会暴露。平常人的感情暴露,只为着发泄,而皇帝即使在垂死之时,也能够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因此,婉儿感到沉重,折向左首三间,与来训密谈。

    武媚娘亲自捧了彩缎,赏赐给两名御医。她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和欢欣————因皇帝的病势转好而激动。

    于是,医事人员暂时退出。

    “天后,大臣在外面候安————”掖庭令匆匆地奏告。

    武媚娘瞥了皇帝一眼,朗声说:

    “再等一下吧,让皇上透一口气,大臣进来,总是要应付一下的,我不想皇上此时耗精神。”

    在生死边缘上的大唐皇帝,此时似是厌恶皇后的声音,他冷酷地哼着。

    “阿治,”她转向皇帝,又伸手轻轻地摩挲皇帝的面颊,“好些了?”

    皇帝浮肿的眼皮抬了一下,忽然,乖戾地出口:

    “你手上有血!”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武皇后的心房剧烈地收缩,可是,旁边的侍从人员,却完全不懂得这一句话的意义。

    “阿弘的血……”皇帝重浊地吐出。

    ————故太子李弘,在合璧宫夜宴归去暴卒的,从来无人疑心及于武皇后杀子,媚娘本身,也久已淡忘了这件曾经使她痛苦过的往事。可是,临终的皇帝忽然提到往事,而且是那样深刻地、狠毒地提出。

    她体会到了自己处境的凶险了。她想:“我在最后关头栽倒了!”虽然在恐慌悚惶中,她仍然神色不变,并且作出完全不懂的神气问:

    “陛下,你梦见什么吗?”

    皇帝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没有再开口。

    阴沉的缄默梗阻在他们之间。

    武皇后凝看着皇帝的面色逐渐地转变,由红泛白,又由白泛青,渐渐地,一种晦暗的灰色笼罩着他。

    她想:“看这情形,他不可能再挨两个时辰。”

    于是,她守在旁边。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自一次昏睡中醒来,武皇后传命,召大臣入觐问安。

    于是,太子李哲、豫王李旦、太平公主李珠,先行入觐,侍立于榻右。接着,皇唐的大臣由刘仁轨率领,跟着是裴炎、刘景光、郭正一、魏玄同、岑长倩、刘袆之等一行,在病榻之前朝拜了,侍立于正面。这时,皇族中诸王,由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先行,进入问疾,行礼之后,立于榻左。

    李治已不能顺遂地言语了,针砭之术,只救了他一时,使他残剩的生命力在一时之间集中,过后,就涣散了。

    现在,他的嘴唇蠕动着,呆滞的眼睛看着太子————

    于是,武皇后凑近去————倾听。

    于是,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后,武皇后低沉地转述皇命:

    “太子嗣位,军国要政,应兼取天后进止————诸卿悉心辅佐,无负朕意。”

    “万岁————”太子及诸王大臣都跪下来。

    “太子,”武皇后指着榻前一方地,“你过这边来————”

    武皇后使太子握住皇帝的手。

    御医不断地试着皇帝的脉搏和呼吸。

    终于,大唐第三世的皇帝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路程,在迷糊中逝世了。

    “皇上驾崩————”内侍们逐个传报丧音。

    丧钟响着,百官在麟德殿侍候着。

    丧钟响着,武皇后在更衣室内与婉儿私语————她得知当自己不在之时,皇帝曾经发出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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